再抬眼时,一双幽邃深黑的眸子却已透出了几分戏谑:“王妃倒是心急得很?”
这一句话来得没头没脑,却让远黛一时大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不解的看一眼百里肇,远黛迷惑道:“王爷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便连秀雅等两个丫鬟也都忍不住掩口笑了出来。
见她如此,百里肇却不免失笑,他与远黛相识至今,所见皆是远黛冷静沉稳的一面,此刻见她难得糊涂,心中倒不免生出些别样的情愫来。将手中绣绷递与远黛,百里肇似笑非笑道:“这样东西原来并不是你做的吗?”
坦然一点头,远黛道:“这是杜若的绣活,做的什么,我还真不曾看出!”若说是肚兜,似乎小了些,若说是帕子,却又大了些,况颜色这般鲜丽,实在有些拿不上手。
略一颔首,百里肇道:“论起来,这杜若倒心思周到!很好!很好!”
杜若的心思自是周到细腻的,否则也不能得了萧老太君那般的宠爱。然而这一会的工夫,却连续有数人夸赞杜若周到,却不由的远黛不心生疑窦。下意识的蹙了眉,远黛忽而想起先时秀雅所说的那句话。她说:这小肚兜做的,也难怪王妃喜欢…
倒抽了一口凉气,远黛面上顿然泛起了微微的红晕,这个时候,她才猛然意会到,秀雅所说的小肚兜的真正意思。不无尴尬的轻咳了一声,远黛稍稍偏头,将拿在手中的绣绷递与站在一边的秀雅,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道:“且将绣箧收好了,一会子还给杜若!”
她才刚嫁来睿亲王府,王府内的丫鬟诸如秀雅等人对她都不了解,因此也不敢胡乱打趣什么,听得她如此吩咐,秀雅忙自答应了一声,将那绣箧接了过来。
将那烫手山芋丢了出去后,远黛这才安心了些,转过头时,却恰恰看入百里肇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带怒的狠瞪他一眼,远黛不快道:“王爷之博学多闻,我今儿算见识了!”
这话明着是夸奖,其实却在毫不客气的讥讽着百里肇连这些女人婴童的物事都知道。
见她颇有些恼羞成怒之意,百里肇倒不觉又是一笑,却并没再说什么。
事实上,他之所以知道这些,却是因为萧后的缘故。董后过世甚早,那时萧后膝下犹虚,因与董后关系甚睦的缘故,便将他接到了自己宫中照顾。
说来也怪,萧后入宫多年,一直无子,却在百里肇来后的第二年怀上了孩儿。那时她也已是二十开外的人,又是多年求子不得,一朝怀有身孕,心中欢喜自是难以言喻。因此百里聿出生伊始,一应襁褓等物都是她亲手做的。这里头,自然也包括了婴儿用的肚兜。其时正在萧后宫中的百里肇,对于这些,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念及当年之事,百里肇忽而便有一种前尘如梦之感,面上也不免现出了些许怔忡之色。
屋外,杜若轻步的走了进来,但见屋内,远黛与百里肇对面而坐,却都不发一语,她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静静的侍立一边,等着二人注意到她。
远黛正觉不自在,见她进来,不觉松了口气,当下偏首问道:“晚饭可备好了吗?”
杜若忙应道:“已备好了!请王爷与王妃过去用饭!”
用过了饭后,二人重又回到屋里坐下。一应丫鬟倒也识趣,送上了茶后,便自悄然无声的退了下去。对于与百里肇二人独处静室,远黛却仍有些不惯。在发现百里肇静静啜茶,似无言语之意后,她便索性站起身来,走至一边的螺钿小柜边上,打开了柜门。
凌府乃是百年侯门,远黛如今又是嫁入亲王府,于嫁妆等物自是处处求精,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处。今早远黛入宫,文屏几个更是赶着忙了一早上,才将四季衣服,各样趁手物事,按照远黛平日的习惯,先自简单收拾了一回。因此远黛这会儿打开螺钿小柜时,眼中所见,已堪堪与在凌府时候相类了。她开这螺钿柜子,原也不过是解解局促,其实却还真不知该拿些什么出来,因此开了柜子后,倒愣了半晌,好半日,才在柜子下头拿了绣箧出来。
这绣箧却是远黛自己的,她平日虽少动针线,但也免不了偶尔动念,因此这绣箧里头,倒也有个才刚做了一半的荷包。屋内只他两个在,百里肇也无事可干,故而一直都在注意着远黛,这会儿见她捧个绣箧过来,不免又笑了一回。
“我倒不知道,你竟还会做女红?”搁下手中茶盏,他闲闲的开口问道。
淡淡抬眸,远黛平平道:“王爷既这般说了,我却忍不住便要问一句,对我,王爷又究竟知道些什么?”从头到尾,她与百里肇也并没见过几次,其实根本算不上了解。所以选择百里肇,她有她自己的考量,而百里肇所以娶她,又何尝没有他的私心与打算。
因其不了解,成婚之前,百里肇对她更多有试探。而远黛对此,也并无太多反感。归根结底,他们两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相似的,都有顾虑,都有计算,甚至连试探,在很多时候,也都是双向的,他们——都在寻摸着对方的底线与秘密。
察觉到远黛的口气不对,百里肇也只淡淡一扬眉,面上也无气恼之色:“远黛这是在气我竟对你一无所知吗?”语调平平,却是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这话一出,远黛不觉一梗,好半日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仍旧在他对面坐下,微微出神一刻,她才慢慢的道:“从前我小的时候,曾有一次义父与我说笑,道是将来定不会容我盲婚哑嫁,草草婚配”说到这里,她却不由的停顿了一刻,好半日,才淡淡道;“如今想着从前的那些言语,心中真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不意她会说起这个,微诧的看向远黛,百里肇勉强道:“你义父待你倒是真好!”这个时候,对于远黛一时意动所说的这话,除了这么一句,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远黛本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安慰之辞来,闻声之后,便也毫无失望之意,略一颔首之后,她直截了当的岔开话题问道:“王爷今儿可打算宿在这里吗?”虽然竭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这话出口后,她的面上终究还是现出了几分窘迫之意。
点一点头,百里肇道:“你也不必多想!新婚头三日,便是皇帝,有些规矩也是不得不守的!我想,你也不愿意这府里流言四起,蜚语不绝吧!”
第五十五章 磨合期
远黛心中何尝不知百里肇之言有理,只是虽然如此,心中总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略带兴味的看着她,半晌,百里肇忽而开口道:“以你平素的性子,成婚之后,该有的这些事儿,该早已想到才是!”对远黛的从前,他虽并不了解,但远黛的性子,他自认已有几分了然.更知她思虑慎密,少有窘迫之时,因此这会儿才会说起这个来。
远黛抿唇不答。事实上,在她先前所有的计划中,她都是占据着优势的那一方。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多方权衡之后,她最终选择了百里肇。这一决定让她在凌府风光一时,从此再无后顾之忧;然而她付出的,其实却比她得到的要更多的多,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的。
试想一下,今日若将百里肇与罗起东互换,对于她的意思,罗起东心中便再是不愿,怕也只有遵命的份,断不会令她窘迫至此。远黛想着,却不由的叹了口气。
再抬眼时,却见百里肇仍自静静的注视着她,看那意思,显然是有意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不悦的白了百里肇一眼,远黛漠然道:“当初议定这门婚事之时,我曾说过,我与王爷之间,做的是一桩交易。你予我正妃之位与一个承诺,我为你医好双腿,不知王爷可还记得?”
眸光陡然一寒,百里肇的面色也随之冷沉下去:“我记得,当日王妃要的承诺是,若有一日,你不愿再留在本王身边,本王须允你离去,可是?”
被他这么一说,远黛心下也不免有些发虚,轻哼一声,终究没有言语。这事儿,说到根子上,毕竟还是她理亏,对此,她又何尝不知。然而没什么理由的,在百里肇面前,她总有一份难以言说的压抑感,每每静夜独处之时,这种压抑感更令她心烦意乱,几乎不堪忍受。
低了头,远黛伸手拨了一拨绣箧内的针头线脑,对百里肇的质问,却是只作不闻。
百里肇本就无心与她争辩过甚,见她如此,便也打住了话题。
远黛那里翻看了一回绣箧,心下只觉无趣,毕竟也没挑出一件想做的物件来。而一侧百里肇那如影随形的视线却更让她深感局促,站起身来,远黛走至窗前,推开绮窗,往外看去。
窗外,明月高悬,月色如水。初夏的夜风犹有几分寒意,迎面吹来时候,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若有所思的偏头看了一眼百里肇,远黛忽而问道:“这澄怀居侧边可是种了荼蘼?”
风过时候,带来的那一阵若有若无、淡而幽馥的清香,该是荼蘼无疑。
百里肇听得眉头一挑,看向远黛的眸中多少也带了几分诧异,一颔首后,他淡淡回应道:“从这澄怀居出去,往西走不过多远,便是荼靡院了!”
听得这么一句,远黛倒不由的松了口气。对荼蘼这种花,她说不上有多么喜欢,但在这个尴尬时候,能有一样东西来岔开这难言的窘迫,却是她所乐见的。微微偏头,远黛嫣然笑道:“不知王爷可有雅兴,陪我过去那荼蘼院一游?”百里肇听得一笑,毕竟爽然答应。
微微犹豫片刻,远黛终究上前数步,推了那轮椅,一路往外行去。寝室外头,秀雅与文屏两个正坐在一处,低低的说着话儿,想来今儿该着她两个值夜。
见内屋二人出来,二婢不觉都是一怔,下一刻,已忙忙站起身来。远黛才要说话,一边百里肇已抢先一步开了口:“你们二人不必跟着了,留在这屋里便是了!”
他既开了口,远黛自也不好多言,只朝文屏点了一点头。她才要推了百里肇出门,却见百里肇忽又转头问文屏道:“王妃随身可带了萧来?”
文屏听得一怔,旋即拿眼看向远黛。百里肇当面,远黛又怎好做什么小动作,只得无奈的朝她一点头,示意她实话实说。文屏见了,这才应道:“回王爷的话,有!”
口中说着,也不待百里肇再行言语,便忙快步的进了卧室,不多一刻,已捧了一件物事来呈与百里肇。看形状,这件物事无疑非笛即箫,然而那箫因装在一件箫套内,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质地来。接过那箫,百里肇并不急着将那箫取出,而是细细看了一回那箫套。
那是一件月白色锦缎箫套,箫套上头,仅只绣了一枝半开半绽的遒劲红梅,梅上有雪,雪色晶莹,却更衬得那梅色泽嫣明,端详之时,更令人不觉生出一种有暗香袭人之感,可见其绣工之精妙绝伦。女子学绣,多有学绣梅着,然而真正能绣出其气韵者却无一不是绣工出色之人。而绣制这箫套之人,无疑更是出色者中的佼佼者。她所绣的红梅,非止形似更兼神完气足,乍一眼看去,不类绣作而更似一幅上佳的传世画作。
抬手一点那箫套,百里肇自然抬头看向远黛:“这是你绣的?”没什么理由的,第一眼瞧见这箫套,他便觉得,这箫套该是远黛亲手所绣。
淡淡一点头,远黛道:“这箫套乃我从前学绣之时所绣!只是年纪渐长之后,人也愈加懒散,一日日的针线懒动,如今已再做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微微颔首,百里肇不再多说这些,只道:“走吧!”淡应一声,远黛也不再言语,便推了那轮椅一路慢慢的出了屋子。才出房门,迎面便有夜风拂面而来。这澄怀居坐落在睿亲王府后院的中心,对面便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池塘。远黛虽是刚刚嫁了过来,但只是今儿这一日,光只她眼中看到的这一切,却已让人约略的知道了一些这座府邸。
睿亲王府内,可谓处处见水,这也与它所处的位置有关。睿亲王府,位于内外流花河的交汇处,这样的地势,自然也就决定了这座府邸的风格与布局。夜风,夹杂着清新的水气,拂在远黛面上,让她的心情一下子便舒畅了许多,再不似先前那般的压抑。推着轮椅顺着青石小径一路缓缓往西,走不过五十余步,清幽的花香便愈加的馥郁起来,让人身心一时舒爽。不自觉的深吸了一口气,远黛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王爷很喜欢荼靡花?”
夏日晚风中,仿佛传来了百里肇的一声轻笑:“若非那座院子名叫荼蘼院,或许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原来那一院子的花就是荼靡花!”言语里头,没什么来由的竟有一丝自嘲之意。
因荼蘼开于暮春,所以素有“一年春事到荼蘼”之说,也就是说,荼蘼花开过之后,这一年的春花也就此终结。故而荼蘼既有盛极之意,却也隐含着最终结束之意。
盛极而衰,这样的寓意,无论怎么说,其实都算不上吉利。
听出百里肇那句言辞之中隐藏的自嘲之意,远黛一时也不由为之沉默起来。月色如水,凉风习习,卷来数瓣幽香隐然的白色花瓣,落在百里肇的衣上、肩上。忍不住的伸手拈起一瓣,远黛静静看着那白色的小小花瓣,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些许的悲凉之意。
沉吟片刻,远黛忽而笑道:“王爷可曾听过荼蘼酒?”从这里抬头看去,她已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那座小院以及那院子上方高大的荼蘼花架。夏初时分,正是荼蘼最盛之时,空气之中,盈溢着的,都是荼蘼的幽香,风过时候,片片飘落的,也都是荼蘼的白色花瓣。
百里肇原非自怨自艾之人,更不屑去做那等自伤自怜之事,听得她这话,却不免一笑,道:“远黛可知道,我这睿亲王府的前身为何?”
远黛听得微微蹙眉,半晌摇头道:“这个却是从来不曾听人说起过!”
对于她的答复,百里肇显然并不意外,只平静道:“也难怪你并不知道!事实上,这座宅子在归我之前,已然荒废了太多年,以至于这京里真正记得它的人也实在不多了!”
远黛没再举步往荼靡院行去,而百里肇也仿佛对这个地方甚是满意,也全没有一丝催促她往前的意思,他只是继续的说下去:“远黛学识可谓渊博二字,我想着,你应该曾经听顾道林这个名字”说到这里,百里肇语声为之一顿,抬手甚为随意的一画:“这睿亲王府的前身,便是昔年的顾家宅邸——顾园!”
远黛听得一怔,顾道林这三个字,列于青史之上,几可算得上是一个遗臭万年的名字,她又岂能从未听闻。事实上,顾道林,正是前朝末代权相,若非他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激起无数民愤,引得义军四起,或者前朝尚能再苟延残喘数十年也未可知。
“原来这里居然便是当年有万园之园之称、号称糜费亿万的顾园!”远黛诧然的环顾四周,心中尤且不肯深信:“看来这传言仍是有些太过了!”
听得这话,百里肇却不免笑了出来:“历百五十年沧桑,仍能有如今这般的体制、规模,如此一想之后,远黛还会觉得传言太过吗?”
第五十六章 两条龙脉
听得这话,百里肇却不免笑了出来:“历百五十年沧桑,仍能有如今这般的体制、规模,如此一想之后,远黛还会觉得传言太过吗?”
远黛细度其意,心中不觉暗自疑惑:“听王爷这意思,这所宅院该是整修过的,那这荼靡院为何却还保持着原貌?”百里肇先前便已说了,若非这院子名唤荼靡院,只怕他根本也不知道这满院的花便是荼蘼。既是如此,他其实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