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老太太三字,陆夫人不由为之一滞,但很快的,她便又锐声说道:“老太太,老太太,这么多年了,你除了老太太,还能再说些别的没有?”
萧老太君本已加快了脚步,听得这话,脚步却不由更快了三分,脸色也是愈加的难看。在她看来,长子夫妇结缡已将三十年,却还这般吵吵嚷嚷,真真是丢人现眼。
凌昭与陆夫人二人正在里头争吵,一应伏侍之人,自是不敢去触这霉头,这会儿都已退了出来。周姨娘身边的紫罗与王氏等人更是满面焦灼之色,然又不敢进去,只得在外守着。这会儿见萧老太君与远黛过来,自是各自松了口气,忙忙的散开一条道来,让二人进去。
这个时候,萧老太君已全然顾不得远黛,大步的走上前去,推开房门时已重重的咳了一声。远黛紧随其后的走了进去,双眸才一看到屋内形势,便已变了脸色。
屋内,凌昭与陆夫人正自对峙,而凌昭的身后,衣裳凌乱,发丝蓬松,面上掌印清晰可见的周姨娘则哽咽的跪在地上,形容狼狈至极。深吸一口气后,远黛快步上前,便要扶了周姨娘起来。然而这个时候,周姨娘却哪里敢站起身来。远黛也不理她的挣扎,只是手上用力,硬生生的将她拉了起来,又将她扶到桌边坐下。
萧老太君那边正自面沉似水的看着陆夫人,远黛却已上前一步,也不理睬萧老太君,更将凌昭视若无物,只径自冷冷向陆夫人道:“太太今儿此举,可算是做贼心虚吗?”
第四十四章 崩盘?翻盘?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尽皆愕然。陆夫人更是变了面色,厉叱道:“好个没上没下没教养的丫头!你那贱人娘亲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口中说着,眼神却已如刀的扫向正瑟缩在一边的周姨娘。周姨娘对她本就惧怕至极,此刻见她若此,更不由惊得浑身颤抖。
然而她的疾言厉色看在远黛眼中,却只令她淡淡一笑:“太太自己做的事儿,难道自己却还不知道?多蒙太太恩典,我自幼儿便是有娘生没娘管,其实真真怪不得姨娘呢!”
这话一出,陆夫人如虹的气势却顿然为之一滞。一边的萧老太君与凌昭脸上神色也颇有些难看。凌昭张口才要′什么话的时候,陆夫人却已怒声叱道:“你说这话,证据何在?”她虽表现得理直气壮,但气势比之先前却毕竟减弱了许多。
静静凝视陆夫人,到了这个时候,远黛却是愈发的平静安然,仿佛她口中所说的全然与她自己无关:“这么多年了,午夜梦回之时,太太偶尔见到四哥,心中可会觉得惭愧?”她这一问,来的甚是突兀,却让正欲开口喝止她的萧老太君与凌昭各自愕然,一时忘了言语。
陡然听得此语,陆夫人竟不由的颤了一下,但很快的,她便已厉声道:“你…你胡说!”说到最后那个“说”字,声音已不自禁的抖了数下,面色更煞白一片。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唯一知晓这事的锦儿也被她逼死,这事在她想来,从此已是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然则心宽之余,她却也忍不住会害怕。她更不止一次的想,若是那天…那天,她在见他跳入水中之后,能立即上前相救,那么,…那个孩子,也许就不会死…
每每想到此事,总让她愧疚至不能成眠,尤其是在绱哥儿刚刚过世的那一段时间。然而很快的,她便找到了可以让她纾解愧疚的人和事——那就是周姨娘以及与周姨娘相关的事。
她开始咬牙切齿的想,若是没有周姨娘,那绱哥儿根本不会下水,不下水,也就绝不可能夭亡。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周姨娘以及她腹中的那个丧门星。没有她们,绱哥儿不会死,她也不会如此!这个怨念沉积于她的心中,日久年深,便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恨意。
这种恨扭曲了她的心志,甚至让她不惜铤而走险,将年幼的远黛弃于途中。因为心中对于次子的愧疚被她完全的转嫁在了周姨娘的身上,陆夫人从此坦然的恨着周姨娘并心安理得的活着。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如此渡过,然而失踪十余年的远黛却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远黛的出现,让陆夫人气恨交集。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里头,她如天下所有痛失爱子的母亲一样,每年在爱子祭日之时为其诵经祈福,表达她深切的思念。本来,她是觉得,周姨娘已不再欠她什么,毕竟她以她的女儿来抵消了她的儿子。而她更明白,周姨娘从此是再无翻身之日了,周姨娘所能做的,只能是静静的蜷缩在凌府的某个偏僻角落,直到老死。
这其实正是这么多年来,陆夫人并未过份留难周姨娘的缘由——她需要这么个人,可以让她在想起次子时,便咬牙切齿的骂上一回,恨上几日。
然而远黛却回来了,远黛的归来,让陆夫人再也无法保持她心境的平和。她虽恨极了远黛,但心中却也明白,远黛不比周姨娘,她是凌家的女儿,身体里流着的,是凌家的血脉。而如今的凌府,更不是她的一言堂,她的上头,还有萧老太君在。
陆夫人知道,萧老太君虽不喜欢周姨娘母女,却也不会由着她肆意妄为。很多时候,名门世家的庶女都是一颗极为好用的棋子,而且往往不需要付出太多就能有所收获。
而甫一回家便展露出过人之处的远黛就很快的入了萧老太君的法眼。
察觉到萧老太君心意的陆夫人,心中自是气恼的。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无法扭转萧老太君心意的,因此在萧老太君提起这事之时,她保持了沉默。只是转过头来,陆夫人却还是忍不下这口气。所以她私底下唤了陆维英过去说话。
陆维英乃是陆家人,对于自家这位姑姑同那位姨娘之间的恩怨自是一清二楚。对她想要为难作践周姨娘母女的做法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对陆夫人竟指派自己来做这事,而感到惶恐。
但他这会儿正有求于陆夫人,故而虽则不愿,也还是没敢拒绝,虽然他并没成功。
当远黛与睿亲王百里肇的婚事最终敲定之时,陆夫人心中也明白,自己从此是再不能将远黛如何了,这个念头让她又气又恨,一时娜也想不出法子来。
然而她却万万想不到,在她拿周姨娘母女无法的时候,远黛竟忽然对她出手了。
一念转瞬,只是这一刻,陆夫人只觉得浑身冰冷,双腿竟软得仿佛无法支撑住她的身体。
不,这个丫头,她不可能知道从前发生的事,那件事情,如今早不该有人知道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她的脑海,她便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绝不会错的,这丫头,断然不会知道那早过去近二十年的往事,这一切…应该都是自己会错意了…
一定是…不会错…一定是她会错意了…
猛然抬头,陆夫人冷冷看向远黛,眸内满是怨毒之色:“你这贱丫头,竟敢血口喷人!!”
静静看着陆夫人,到了这一刻,远黛眸中除了怜悯已再没有其他:“太太一心以为当年之事再无他人知晓,却不知道,那个时候,还有一双眼睛正藏在荷花池假山山顶的石洞里”
不再去看陆夫人,远黛别过头,看向愣愣坐在椅上的周姨娘,而后才继续道:“那个人,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姨娘落水,看到四哥为救姨娘跳下荷花池…她也看到,…看到你那个时候就站在离荷花池不到二十步远的那株大树下…你的身边,还有丫鬟锦儿”
这一番话,清晰无比的从远黛口中说出,恰似一道炸雷一般陡然的轰在了陆夫人身上,也连带着将凌昭惊得目瞪口呆。仿佛身在梦中一般,凌昭怔怔抬眼,看向萧老太君,嘴唇蠕动了几下,好半晌,才讷讷的吐出的三个字:“老太太”
他满心只想问一问萧老太君自己所听所闻可是当真,然而目光触及萧老太君已自一片铁青的脸上,却再问不出话来。愣愣的转开视线,凌昭又再看向陆夫人,这一次,他看到的却是一张苍白如鬼的脸以及一双近乎涣散的眸。
不再需要太多的言语,这一刻,凌昭知道,远黛所说的一切,都千真万确。慢慢的吐出一口浊气,凌昭拖着疲软的双腿,踉跄的往屋外走去。这一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怒意,也更没有喜意,有的,只是疲惫,深深的、发自心底的疲惫。
他才刚走了几步,那边的陆夫人却忽而尖叫了起来:“侯爷…侯爷”她尖嘶着,猛然的扑向凌昭。没有止步,更没有回头,凌昭拖着步子继续的往门口走着。陆夫人这一扑,便扑了个空。但她尤且不肯放弃,急急膝行数步,却牢牢的抱住了凌昭的右腿。
“侯爷,侯爷,你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辞呀!”陆夫人声嘶力竭的哭叫着,眼泪滚滚而下。
被她这么抱住,凌昭终于无法再前行,怔愣的立住脚步,他轻声的道:“这事儿,真是一面之辞吗?”他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却包涵着一种莫名的渴望。
他是真心希望…希望这件事情真如陆夫人所说的那样,只是远黛的一面之辞。
到了这个时候,陆夫人也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只是急急的叫着:“是!是!是!这一切,都是那个贱丫头的一面之辞!是她们母女两个合计起来陷害我的,是她们”
“够了!”一声厉叱陡然响起,一下子便打断了陆夫人接下去的哭叫声。发出这一声厉叱的,正是萧老太君。她也确是老了,这一声怒叱之后,竟便捧了胸口,吁吁的喘着粗气。一张老脸更是嫣红一片,只是这盏茶工夫,她却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龙头拐杖重重一驻地,萧老太君勉力的压下心中烦厌,从腰间抽出汗巾子,甩在陆夫人面前:“你…把脸擦干净”到了这时候,陆夫人哪里还敢说什么,颤颤的伸出手,接过帕子,胡乱的抹了一回脸。
冷冷看向凌昭,萧老太君冷声道:“你若觉得脸丢够了,便赶紧扶你媳妇回屋去,今儿这事,到此为止!”
凌昭这个时候,早已是恍恍惚惚,不知其所以然。而他对自己的母亲又素来信服有加,闻声之后,竟也毫不反对,便自茫然的弯下腰来,将陆夫人扶了起来,而后方一步一步的往外走去。如此一来,若不注意到二人的脸色,从背后看来,俨然便是一对琴瑟谐和的恩爱夫妻。
打发走了凌昭夫妇,萧老太君这才徐徐转头,看向远黛:“九丫头,你谋划良久,今儿才忽然将这事揭了出来,是打算为你娘出一口气呢还是其他?”
第四十五章 事了拂衣去
打发走了凌昭夫妇,萧老太君这才徐徐转头,看向远黛“九丫头,你谋划良久,今儿才忽然将这事揭了出来,是打算为你娘出一口气呢还是其他?”
只看适才萧老太君的行事,远黛便知,老太君这是打算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对于萧老太君的做法,远黛也并不意外。此事毕竟已过了太久太久,久得所有人念及往事之时都已没有了太多的悲痛,这其中,甚至包括绱哥儿的亲生父亲凌昭。
凌昭先时所以那般,更多的其实是震惊而非悲痛——震惊于自己枕边人的狠毒、震惊于自己竟被蒙在鼓中这许多年、震惊于自己竟如斯糊涂。但若真要说他如何悲痛,却也未必。
抬眸与萧老太君对视,远黛平静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我所以揭出这事,一则是告慰死者,二则,却是化解生者的心结”说到这里,她已低头看了一看周姨娘。
很明显的,她此刻口中所说的生者,指的正是周姨娘。同样为远黛适才的言语所震惊,周姨娘这会儿也显得神思不属,傻愣愣的坐在那里,嘴唇则无声的翕动着,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若然仔细侧耳倾听,依稀却可听得该是在念叨着绱哥儿。
忍不住的看了周姨娘一眼,萧老太君在心中暗叹了一声,过得一刻,却慢慢道:“九丫头,你刚才所说之事,却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萧老太君之所以相信远黛是因她知道,以远黛的性情,断然不可能胡乱诌出这么一番可说是一揭就破的谎言来。她既敢说,必有其据。而陆夫人的反应,看在饱经世事的老太君眼中,这一切更是昭然若揭。
对陆夫人,她心中虽是气恨已极,但事已至此,为了凌、陆两家的颜面这桩陈年往事,她却也只能选择将之继续尘封起来。
对于萧老太君的所问之事,沉吟一刻之后,远黛才答道:“不瞒老太太,这件事情,我也是颇用了些手段才问了出来的。而告诉我此事的人,我想老太太一定还记得她——她就是从前曾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过多年的玉簪!”
陡然听得玉簪之名,萧老太君却不由一惊。对玉簪,她自是记得的。那是一个平时沉默少言,关键时候却往往能够让人觉得省心的丫鬟。稍稍沉默片刻萧老太君才缓声道:“那个丫头,我隐约记得,她与绱哥儿甚是相熟!”她自幼记性极好,即使如今年纪大了,从前的许多事情,也还是记得的。这会儿听远黛提起玉簪,她再仔细一想,顿然便想起许多事来。
知道如今,她还依稀记得绱哥儿落水夭亡之后,玉簪曾大病了一场。因发烧多日不退的缘故当时她身边的大丫鬟秋莹还曾来问她可要将玉簪移出院子去养病。当时她正心伤绱哥儿之死,闻得绱哥儿生前与玉簪甚为亲善,毕竟驳了这事又令请了大夫来给玉簪把脉。
这会儿再想了起来,当时玉簪那病,只怕正因目睹荷花池畔发生的一切而致。
叹了口气后,萧老太君却忽而问道:“这事,睿亲王也知道吗?”
神色不动的一颔首,远黛道:“前些日子,我无意听人说起玉簪曾在荷花池畔焚香,我便留了心。其后往宁姑姑处小住时候也不知怎的一时不慎,竟失了口。说到底这事也是多亏宁姑姑有心了!”她虽绝口未提百里肇,但事涉宁夫人百里肇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眸光不期然的闪了一闪,萧老太君迟疑着没有言语。
远黛是何等人物,哪里看不出她的意思:“关于玉簪,孙女却想求一求老太太。”远黛慢慢的道:“玉簪在老太太身边多年,她是个怎样的人,想来老太太该比孙女更清楚的多。此次我们以她家人相挟,她才犹豫的吐出实情,而后更是有意当堂自尽,亏得拦住,否则早已溅血三尺。宁姑姑更因此心生怜意,答应保她一家上下平安”
说到这里,远黛便没再说下去,只默默的看了萧老太君一眼。
这事当然与宁夫人无关,与百里肇更是全无半点干系。远黛这会儿之所以攀了百里肇二人出来,为的无非是保全玉簪一家。相比于凌、陆两家这等侯门世家,玉簪丈夫的那点官衔完全不足一提。远黛从前虽与玉簪并无任何交集,甚至连面也没见过,但玉簪既帮了她的大忙,她自然不能反而害了对方。因此非但将这事尽数揽了下来,更连百里肇也给抬了出来。
萧老太君听着这话,再想想玉簪从前在身边时的模样,终归又叹了一声。深深看一眼犹自神魂颠倒的周姨娘,萧老太君缓声吩咐道:“好好照顾你娘!”
远黛闻声,忙自应着,便送了萧老太君出去。经了适才一事,萧老太君行步之间却比往日更沉重了许多,往日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杆也略觉佝偻。二人才刚出了房门,杜若早迎了上来,轻轻扶住萧老太君,清澈眸中全是担之色。她在萧老太君身边伏侍多年,老太君待她也是格外亲厚,二人虽无亲缘,关系其实却还远胜远黛与萧老太君。
送走萧老太君,远黛重又回到屋内。屋内,这会儿只剩下周姨娘与她二人。默然许久之后,周姨娘终于慢慢的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