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杂种,你爹欺负了我,你还想欺负我儿子。”
一乐突然挨了许三观一巴掌,双手摸着墙在那里傻站着。这时许玉兰伸手指着他哭诉:
“我命苦,一乐这孩子的命更苦,许三观不要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乐这孩子好端端地没了爹,一个爹都没有了。。。。。。”
有一个邻居说:“许玉兰,你让一乐自己去找何小勇,谁见了自己亲生儿子不动心?那何小勇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见了一乐说不定眼泪都会掉出来。”
许玉兰一听这话,立刻不哭了,她看着站在墙边咬着嘴唇的一乐说:
“一乐,你听到了吗?你快去,你去找何小勇,你就去叫他,叫他一声爹。。。。。。”
一乐贴着墙边摇摇头说:“我不去。”
许玉兰说:“一乐,听妈的话,你快去,去叫何小勇一声爹,叫了一声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再叫。。。。。。”
许三观伸手指着一乐说:“你敢不去?你不去我揍扁你。”
说着许三观走到一乐面前,一把将一乐从墙边拉出来,把他往前推了几步。许三观一松开手,一乐马上又回到了墙边。许三观回头一看,一乐又贴着墙站在那里了,他举起手走上去,要去揍一乐,他巴掌刚要打下去时,突然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了,他说:
“他妈的,这一乐不是我儿子了,我就不能随便揍他了。”
许三观说着走开去,这时一乐响亮地说:
“我就是不去,何小勇不是我爹,我爹是许三观。”
“放屁。”许三观对邻居们说,“你们看,这小杂种还想往我身上栽赃。”
坐在门槛上的许玉兰这时候又哭了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这时候的哭诉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样的话说了几遍,她的声音由于用力过久,正在逐渐地失去水分,没有了清脆的弹性,变得沙哑和干涸。她的手臂在挥动手绢时开始迟缓了,她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她的邻居四散而去,像是戏院已经散场。她的丈夫也走开了,许三观对许玉兰的哭诉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他走开时仿佛许玉兰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门口织线衣。然后,二乐和三乐也走开了,这两个孩子倒不是对母亲越来越疲惫的哭诉失去了兴趣,而是看到别人都走开了,他们的父亲也走开了,所以他们也走开了。
只有一乐还站在那里,他一直贴着墙站着,两只手放在身后抓住墙上的石灰。所有的人都走开以后,一乐来到了许玉兰的身旁。那时候许玉兰的身体倚靠在门框上,手绢不再挥动,她的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她看到一乐走到面前,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时一乐对她说:
“妈,你别哭了,我就去找何小勇,叫他爹。”
一乐独自一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屋门前,他看到两个年纪比他小的女孩在跳橡皮筋,她们张开双手蹦蹦跳跳,头上的小辫子也在蹦蹦跳跳。一乐对她们说:
“你们是何小勇的女儿。。。。。。那你们就是我的妹妹。”
两个女孩不再跳跃了,一个坐在了门槛上,另一个坐在姐姐的身上,两个女孩重叠在一起,她们看着一乐。一乐看到何小勇和他很瘦的妻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就叫何小勇了一声:
“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的野种来啦,我看你怎么办?”
一乐又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我不是你的爹,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一乐再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还不把他赶走?”
一乐最后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谁是你的爹?你滚开。”
一乐伸手擦了擦挂出来的鼻涕,对何小勇说:
“我妈说了,我要是叫你一声爹,你不答应,我妈就叫我多叫几声。我叫了你四声爹了,你一声都不答应,还要我滚开,那我就回去了。”
第十章
方铁匠找到许三观,要他立刻把钱给医院送去,方铁匠说:
“再不送钱去,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我不是一乐的爹,你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何小勇。”
方铁匠问他:“你是什么时候不做一乐的爹了?是一乐打伤我儿子以前?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前,”许三观说,“你想想,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我再替他把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我就是做乌龟王了。”
方铁匠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他说得没有错,就去找何小勇,他对何小勇说:
“你让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许三观又把你儿子养了九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在这九年的份上,你就把我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凭什么说一乐是我的儿子?就凭那孩子长得像我?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有的是。”
说完何小勇从箱底翻出了户口本,打开来让方铁匠看:
“你看看,这上面有没有许一乐这个名字?有没有?没有……谁家的户口本上有许一乐这个名字,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就由谁出。
何小勇也不肯出钱,方铁匠最后就来找许玉兰,对许玉兰说。
“许三观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何小勇也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都说不是一乐的爹,我只有来找你,好在一乐只有一个妈。”
许玉兰听完方铁匠的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铁匠一直站在她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铁匠才又说:
“你们再不把钱送来,我就要带人来抄你们的家了,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定……我方铁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隔了两天,方铁匠他们来了,拉了两辆板车,来了七个人,他们从巷子口拐进来以后,差不多把巷子塞满了。那是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正要出门,他看到方铁匠他们走过来,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家要被抄了,他转回身去对许玉兰说:
“准备七个杯子,烧一壶水,那个罐子里还有没有茶叶?来客人了,有七个人。”
许玉兰心想是谁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就走到门口一看,看到是方铁匠他们,许玉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对许三观说:
“他们是来抄家的。”
许三观说:“来抄家的也是客人,你快去准备茶水。”
方铁匠他们走到了许三观家门前,放下板车,都站在了那里,方铁匠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医院里等着钱,没有钱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我儿子被你们家一乐砸破脑袋以后,我上你们家来闹过吗?没有……我在医院里等着你们送钱来,都等了两个星期了……”
许玉兰这时候往门槛上一坐,坐在了中间,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挡住他们似的说:
“你们别抄我的家,别搬我的东西,这个家就是我的命,我辛辛苦苦十年,十年省吃俭用才有今天这个家,求你们别进来,别进来搬我的家……”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人都来了,还拉着板车来,不会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回去的,你起来吧,快去给他们烧一壶水。”
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开了,去替他们烧水。许玉兰走后,许三观对方铁匠他们说:
“你们进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别把我的东西搬了,一乐闯的祸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我的东西不能搬。”
许玉兰在灶间给他们烧上了水,她通过灶间敞开的门,看着方铁匠他们走进屋来,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子移桌子;有两个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车上;有一个人拿着几件许玉兰的衣眼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车上;她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放在两辆板车上,还有两块也是陪嫁过来的绸缎,她一直舍不得穿到身上,现在也被放到了板车上,软软地搁在了那两只箱子上。
许玉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搬空了,当她给他们烧开了水,冲了七杯茶,桌子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该往什么地方放了,她看到许三观正帮着他们把吃饭和孩子做作业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车上。然后可能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许三观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对搬着她家中物件的两个人说:
〃世上还有这种人,帮着别人来搬自己家里的东西,看上去还比别人更卖力。〃
最后,方铁匠和另外两个人搬起了许玉兰和许三观睡觉的床了,许三观看到了急忙说:
〃这床不能搬,这床有一半是我的。〃
方铁匠说:〃你这个家里值点钱的,也就是这张床了。〃
许三观说:〃你们把我们吃饭的桌子搬了,那桌子有一半也是我的,你们把桌子搬了,把床给我留下吧。〃
方铁匠看看已经搬空了的这个家,点了点头说:
〃就把床给他们留下,要不他们晚上没地方睡觉了,〃
方铁匠他们用绳子把板车上的桌子箱子什么固定好以后,准备走了,有两个人拉起了板车,方铁匠说:
〃我们走了?〃
许三观向他们笑着点点头,许玉兰身体靠在门框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对他们说:
〃你们喝一口茶再走吧。〃
方铁匠摇摇头说:〃不喝了。〃
许玉兰说:〃都给你们冲好茶了,就放在灶间的地上,你们喝了再走,专门为你们烧的水……〃
方铁匠看了看许玉兰说:〃那我们就喝了再走。〃
他们都走到灶间去喝茶,许玉兰身体坐在了门槛上,他们喝了茶出来时,都从她身边抬脚走了出去,看到他们拉起了板车,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边哭边说:
〃我不想活了,我也活够了,死了我反而轻松了,我死了就不用这里操心、那里操心了,不用替男人替儿子做饭洗衣服,也不会累,不会苦了,死了我就轻松了,比我做姑娘时还要轻松……〃
方铁匠他们拉起板车要走,听到许玉兰这么一说,方铁匠又放下板车,方铁匠对许玉兰和许三观说:
〃这两车你们家里的东西,我方铁匠不会马上卖掉的,暂时在我家放几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四天也行,你们只要把钱送来了,我方铁匠再把这些送回来,放到原来的地方。〃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其实她也知道你是没有办法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开。〃
然后许三观蹲下去对许玉兰说:〃方铁匠也是没办法,怎么说你的儿子也把人家儿子的脑袋砸破了,方铁匠对我们已经很客气了,要是换成别人,早把我们家给砸了……〃
许丑兰双手捂着脸鸣鸣地哭,许三观向方铁匠挥挥子说:
〃你们走吧,走吧,〃
许三观看着他和许玉兰十年积累起来的这个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两辆板车,然后摇摇晃晃,互相碰撞着向巷子口而去。当板车在巷子口一拐弯消失后,许三观的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他弯下腰坐到了许玉兰身旁,和许玉兰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呜呜地哭起来了。
第十—章
第二天,许三观把二乐和三乐叫到跟前,对他们说:
“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了,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家里连一只凳子都没有了,本来你们站着的地方是摆着桌子的,我站着的地方有两只箱子,现在都没有了,这个家里本来摆得满满的,现在空空荡荡,我睡在自己家里就像是睡在野地里一样。你们要记住,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两个儿子说:“是方铁匠。”
“不是方铁匠,”许三观说,是何小勇,为什么是何小勇?何小勇瞒着我让你们妈怀上了一乐,一乐又把方铁匠儿子的脑袋砸破了,你们说是不是何小勇把我们害的?”
两个儿子点了点头。
“所以,”许三观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们长大了要替我去报复何小勇,你们认识何小勇的两个女儿吗?认识,你们知道何小勇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不知道没关系,只要能认出来就行。你们记住,等你们长大;你们去把小勇的两个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什么也要把被方铁匠搬走的再搬回来; 于是他想到卖血了,想到十年前与阿方和根龙去卖血的情景,今天这个家就是那一次卖血以后才有的,现在又需要他去卖血了,卖血挣来的钱可以向方铁匠赎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还有所有的凳子……只是这样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如今还要去替何小勇的儿子偿还债务。这样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所以他就把二乐和三乐叫到了跟前告诉他们何小勇有两个女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以后,他要二乐和三乐十年以后去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的两个儿子听说要去强奸何小勇的女儿,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问他们:
“你们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
两个儿子说:“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卖血了。他离开了家,向医院走去。许三观是在这天上午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他要去医院,去找那个几年没有见过了的李血头,把自己的袖管高高卷起,让医院里最粗的针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然后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来,再一管一管灌到一个玻璃瓶里。他看到过自己的血,浓得有些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最上面。
许三观提着一斤白糖推开了医院供血室的门,他看到李血头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很脏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包过油条的报纸,报纸仿佛在油里浸过似的,被窗户上进来的阳光一照,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了。
李血头放下正在看着的报纸,看着许三观走过来。许三观把手里提着的一包白糖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后继续看着许三观:许三观笑嘻嘻地在李血头对面坐下来,他看到李血头脑袋上的头发比过去少了很多,脸上的肉倒是比过去多了,他笑嘻嘻地说:
“你有好几年没来我们厂买蚕蛹了。”
李血头点点头说:“你是丝厂的?”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以前来过,我和阿方、根龙一起来的,我很早就认识你了,称就住在南门桥下面,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你还记得我吗?
李血头摇摇头说:“我记不起来了、到我这里来的人多,一般都是别人认识我,我不认识别人。你刚才说到阿方和很龙,这两个人我知道,三个月前他们还来过,你什么时候和他们一起来过?”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说:“十年前来过的人我怎么记得住?我就是神仙也不会记得你了。”
然后李血头把两只脚搁到椅子上,他抱住膝盖对许三观说:
“你今天是来卖血?”许三观说:“是。”
李血头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给我的?”
许三观说:“是。”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要是半年前送来,我还会收下,现在我不会收你的东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龙给我送了两斤鸡蛋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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