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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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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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观,只好求你再会卖一次血了。”
  许三观听完许玉兰的话,坐在那里点了点头,对她说:
  “你去给我打一桶井水来,我卖血之前要喝水。”
  许玉兰说:“杯子里有水,你喝杯子里的水。”
  许三观说:“杯子里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
  许玉兰说:“暖瓶里也有水。”
  许三观说:“暖瓶里的水烫嘴,我让你去打一桶井水来,你去就是了。”
  许玉兰答应了一声,急忙站起来,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来。许三观让她把那一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让她去拿来一只碗。然后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里的水,喝到第五碗时,许玉兰担心出事了,她对许三观说:
  “你别喝了,你再喝会出事的。”
  许三观没有理睬她,又喝了两碗井水,然后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走了两步,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随后才走了出去。
  许三观来到了医院,他见到李血头,对李血头说:
  “我又来卖血了。”
  这时的李血头已经有有六十多岁了,他的头发全部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里边抽烟边咳嗽,同时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两只脚就不停地在地上擦来擦去,要将地上的痰擦干净。李血头看了一会儿许三观,说道:
  “你前天还来卖过血。”
  许三观说:“我是一个月以前来卖过。”
  李血头笑起来,他说:“你是一个月以前来过,所以我还记得,你别看我老了,我记忆很她,什么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见过,只要知道,就不会忘掉。”
  许三观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说:
  “你的记忆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觉我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李血头听了这话,身体很高兴地往后靠了靠,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比我小很多岁,记忆还不如我。”
  许三观说:“我怎么能和你比?”
  李血头说:“这倒也是,我的记忆别说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如我。”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咧着嘴笑得很高兴,就问他:
  “你什么时候让我卖血?”
  “不行。”李血头马上收起了笑容,他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再卖血。”
  许三观听他这么说,不知所措了,他那么站了一会儿,对李血头说:
  “我急着要用钱,我家二乐的队长……”
  李血头打断他的话,“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急着要用钱。”
  许三观说:“我求你……”
  “李血要又打断他的话,“你别求我,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求我。”
  许三观又说:“我求你了,我家二乐的队长要来吃晚饭,可是家里只有两元钱……”’
  李血头挥挥手,“你别说了,你再说也没用,我不会听你说了。你两个月以后再来。”
  许三观这时候哭了,他说;“两个月以后再来,我就会害了二乐,二乐就会苦一辈子了,我把二乐的生产队长得罪了,二乐以后怎么办啊?”
  “二乐是谁?”李血头问。
  “我儿子。”许三观回答。
  “噢……”李血头点了点头。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就擦了擦眼泪,对他说:
  这次就让我卖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没有第二次。”
  “不行。”李血头摇着头说,“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把命卖掉了,谁来负这个责任?”
  许三观说,“我自己来负这个责任。”
  “你负个屁。”李血头说,“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么事部没有了,我就跟着你倒楣了,你知道吗?这可是医疗事故,上面会来追查的……”
  李血头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到许三观的两条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许三观的腿,问他
  “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尿急,急得不行了。”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挑着空担子,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他一进屋就认出了许三观,就叫了他一声,可是许三观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就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根龙。”
  许三观认出来了,他对根龙说:
  “根龙,你的样子全变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你才四十多岁吧?”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辛苦,所以人显得老。你的头发也白了,你的样子也变下很多,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你来了。”
  然后根龙把手里的母鸡递给李血头,他说:
  “这是下蛋鸡,昨天还下了一个双黄蛋。”
  李血头伸手接过母鸡,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他连连说:
  “啊呀,你这么客气,根龙,你这么客气……”
  根龙又对许三观说:“你也来卖血了,这真是巧,我会在这里碰上你,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许三观对根龙说:“根龙,你替我求求李血头,求他让我一次血。”
  根龙就去看李血头,李血头对根龙说:
  “不是我不让他卖,他一个月以前才来过。”
  根龙就点点头,对许三观说:
  “要三个月,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
  许三观说:“根龙,我求你了,你替我求求他,我实在是急着要用钱,我是为了儿子……”
  根龙听许三观说完了,就对李血头说: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卖一次血,就这一次。”
  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根龙出面为他说情,我就让让他卖这次血了,我的朋友里面,根龙的面子是最大的,只要根龙来说情,我没有不答应的……”
  许三观和根龙卖了血以后,两个人先去医院的厕所子里的尿放干净了,然后来到了胜利饭店,他们坐在临河的窗前,要了炒猪肝和黄酒,许三观问起了阿方,他说:
  “阿方还好吗?他今天怎么没来?”
  根龙说:“阿方身体败掉了。”
  许三观吓了一跳,他问:
  “是怎么会事?”
  “他把尿肚子撑破了。”根龙说,“我们卖血以前都要喝很多水,阿方那次喝得太多了,就把尿肚子撑破了。那次我都没卖成血,我们还没走到医院,阿方就说肚子疼了,我说肚子疼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城里电影院的台阶上,阿方一坐下,疼碍喊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一会儿工夫,阿方就昏过去了,好在离医院近,送到医院,才知道他的尿肚子破了……”
  许三观问:“他的命没有丢掉吧?”
  “命倒是保住了,”根龙说,“就是身体败掉了,以后就再不能卖血了。”
  许三观摇摇头,“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只有三乐还好,在机械厂当工人,在乡下的两个儿子实在是太苦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孩子下乡没几年,全抽调上来了。我有多少本事,你根龙也是知道的,一个丝厂的送茧工能有多少本事?只有看儿子自己的本事了,他们要是命好,人缘好,和队长关系好,就可以早一些日子回城里来工作……”
  根龙对许三观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让两个儿子到我们生产队来落户呢?阿方就是生产队长,他现在身体败掉了还在当队长,你的两个儿子在我们生产队里,我们都会照应他们的,要抽调回城了,肯定先让你的儿子走……”
  根龙说到这里,举起手摸着头,他说:
  “我怎么头晕了?”
  “对啊,”许三观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圆了,他说,“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事……”
  他看到根龙的脑袋靠在了桌子上,他说:
  “根龙,你没事吧?”
  根龙说:“没事,就是头越来越晕了。”
  许三观这时候又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当初没想到这事,现在想到了也已经晚了……”
  他看到根龙的眼睛闭上了,他继续说:
  其实当初想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儿子去哪个生产队落户,也不是我们能够说了算的……”
  他看到根龙没有反应,就去推推根龙,叫了两声:
  “根龙,根龙。”
  根龙没有动,许三观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看到饭店里已经坐满人了,人声十分嘈杂,香烟和饭菜的蒸气使饭店里灰蒙蒙的,两个伙计托着碗在人堆里挤过来。许三观又去推推根龙,根龙还是没有反应,许三观叫了起来,他对那两个伙计叫道:
  “你们快过来看看,根龙像是死了……”
  听说有人死了,饭店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那两个伙计立刻挤了过来,他们一个摇摇根龙的肩膀,另一个去摸根龙的脸,摸着根龙脸的那个人说:
  “没死,脸上还热着。”
  还有一个伙计托起根龙的脸看了看,对围过来的人说:
  “像是快要死了。”
  许三观问:“怎么办啊?”
  有人说:“快送到医院去。”
  根龙被他们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他们问什么是脑溢血,医生说脑袋里有一根血管破了,旁边另外一个医生补充说:
  “看他的样子,恐怕还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许三观在医院走廊的椅子里坐了三个小时,等到根龙的女人桂花来了,他才站起来。他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从前的桂花是一点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个男人似的,十分强壮,都已经是深秋了,桂花还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两只脚上都是泥,她是从田里上来的,没顾得上回家就到医院来了。许三观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肿了,许三观心想她是一路哭着跑来的。
  “根龙的女人来了,许三观离开医院回家了。他往家里走去时,心里一阵阵发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而两条腿迈出去的时候都在哆嗦,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许三观不这样想,许三观觉得根龙是因为卖血,才病成这样的,他对自己说:
  “医生不知道根龙刚才卖血了,才说他是脑溢血。”
  许三观回到家里,许玉兰看到他就大声叫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你都把我急死了,二乐的队长就要来吃饭了,你还不回来。你卖血了吗?”
  许三观点点头说:“卖了,根龙快死了。”
  许玉兰伸出手说:“钱呢?”
  许三观把钱给她,她数了数钱,然后才想起许三观刚才说的话,她问:
  “你说谁快要死了?”
  “根龙,”许三观在凳子上坐下,“和我一起卖血的根龙,就是我爷爷村里的根龙……”
  许王兰不知道根龙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死了,她把钱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没有听许三观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买鱼买肉,买烟买酒了。
  许三观一个人在家里,先是坐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他觉得累,就躺到了床上,许三观心想连坐着都觉得累,自己是不是也快要死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胸口闷得发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头也晕起来了。他想起来,根龙先就是头晕,后来头就靠在了桌子上,再后来他们叫根龙,根龙就不答应了。
  许三观在床上一直躺着,许玉兰实了东西回来后,看到许三观躺在床上,就对他说:
  “你就躺着吧,你卖了血身体弱,你就躺着吧,你什么都别管了,等到二乐的队长来了,你再起来。”
  傍晚的时候、二乐的队长来了,他一进屋就看到桌于上的菜,他说:
  “这么多的莱,桌字都快放不下了,你们太客气了,还有这么好的酒……”
  然后他才看到许三观,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像是瘦了,比上午见到你时瘦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了,他强作笑颜地说:
  “是,是,我是瘦了。队长,你坐下。”
  “隔上半年、一年的,我倒是经常见到有人瘦了,隔了不到一天,人就瘦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的队长说着在桌子前坐下来,他看到桌上放了一条香烟,不由叫了起来:
  “你们还买了一条香烟?吃一顿饭抽不了这么多香烟。”
  许玉兰说:“队长,这是送给你的,你抽不完就带回家。”
  二乐的队长嘻嘻笑着点起了头,又嘻喀笑着把桌上的那瓶酒拿到手里,右手一拧,拧开了瓶盖,他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再去给许三观的杯子里倒酒,许三观急忙拿起自己的杯子,他说:
  “我不会喝酒。”
  二乐的队长说:“不会喝酒,你也得陪我喝,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有人陪着喝、喝酒才有意思。”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就陪队长喝两杯。”
  许三观只好将杯子给了二乐的队长,二乐的队长倒满酒后,让许三观拿起酒杯,他说:
  “一口干了。”
  “许主观说:“就喝一点吧。”
  “不行,”二乐的队长说,“要全喝了,这叫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
  许三观就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觉得浑身热起来了,像是有人在他胃里里划了一根火柴似的。身体一热,许三观觉得力气回来一些了,他心里轻松了很多,就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
  这时许玉兰对二乐的队长说:
  “队长,二乐每次回家都说你好,说你善良,说你平易近人,说你一直在照顾他……”
  许三观想起来二乐每次回家都要把这个队长破口大骂,许三观心里这样想,嘴上则那样说,他说:
  二乐的队长指着许兰观说:“你这话说对了。”然后他又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又跟着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净,二乐的队长抹了抹嘴巴说:
  这个队长,不是我吹牛,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个比我更公正的队长来,我办事有个原则,就是一碗水端平,什么事到我手里,我都把它抹平了……”许三观觉得头晕起来了,他开始去想根龙,想到根龙还躺在医院里,想到根龙病得很重,都快耍死了,他就觉得自己也快要躺到医院里去了。他觉得头越来越晕,眼睛也花了,心脏咚咚乱跳,他觉得两条腿在哆嗦了,过了一会儿,肩膀也抖了起来。
  二乐的队长对许三观说:“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冷,我觉得冷。”
  “酒喝多了就会热。”二乐的队长说,随后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连连摇头,“我不能喝了……”
  许三观在心里说:我要是再喝的话,我真会死掉的。
  二乐的队长拿起许三观的酒杯,塞到许三观手里,对他说:
  “一口干了。”
  许三观摇头,“我真的不能喝了,我身体不行了,我会晕倒的,我脑袋里的血管会破掉……”
  二乐的队长拍了一下桌子说:“喝酒就是要什么都不怕,哪怕会喝死人,也要喝,这叫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你和我有没有感情,就看你干不干这杯酒。”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快一口干了,队长说得对,宁愿伤身体,也不愿伤感情。”
  许三观知道许玉兰下面没有说出来时话,许玉兰要是他为二乐想想,许三观心想为了二乐,为了二乐能够早一天抽调回城,就喝了这一杯酒。
  许三观一口喝掉了第三杯酒,然后他觉得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难受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呕吐了,赶紧跑到门口,哇哇吐了起来,吐得他腰部一阵阵抽搐,疼得直不起腰来。他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他抹了抹嘴,眼泪汪汪地回到座位上。
  二乐的队长看到他回来了,又给他倒满了酒,把酒杯递给他:
  “再喝!宁愿伤身体,不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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