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患过重病的人不会知道,作为一个病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如果基本的医疗有所保证,生病的人最痛苦的是:失去自由。
在很多方面,病人的生活很像囚犯,医生是负责的看守,家人是温柔的看守,一声卧床,你就只有两个平方大小的世界。怎么治疗,吃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都由其他人帮你决定,家人当然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但病人会发觉把平日里举手之劳的事变成一大堆说明实在是烦不胜烦,比如,我想吃石门路上那家店的生煎馒头,它在那车站隔壁,对面是什么,买那种三鲜的,三元钱四个的,顺便带点那儿的醋,而要在平时,上班路上停一停,一弯腰就开吃了。说着说着就不愿说了。于是抬头望天,低头叹气。
病人和囚犯真的很像,甚至更可怜。
驾驶让我和这个世界紧密相连,我始终在了解和掌握最新的潮流和动态,我在网络方面的见解曾经说服了—批盯精英投资我的网络计划,因为我比他们更了解中国社会。我把这种种也归于驾驶的功劳:一个以80公里(上海市区最高限速)前进的人不会是个病人,不会是个落伍者。
驾驶使我的病后生活有了巨大的变化,像一个老朋友,现在他竟然悄悄地走了,而我看来很快又要回到那个病人的世界,成天解释到哪儿买生煎馒头之类的事情了。
老朋友走了,未及相送啊。
国外已有大量的论述和文学作品着力描写汽车与人的特殊关系、甚至有人爱车到非要与之结婚的地步,但中国还在讨论要不要大力发展汽车工业,是先造路还是先造车,停车场在哪里之类的问题。
其实争论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我倒愿意来作一番自己看不到的假设:
哪一天,当中国的大地布满了高等级公路,中国人的裤腰上多了一把车钥匙,一切会变得如何呢?
我们会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民族,为什么西部开发要动员?早就有人开着车直奔而去了。不要担心东西、南北的差异,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流动能力,我们会填平很多沟壑的……
走四方……
背叛
2000年8月17日天气:多云
一些天下来,几乎已习惯了现在的“专业作家”的生活风情了,早上起来,便有一种急迫感,最好茶是热的,电脑是开着的,五笔字型是打开的,虽然,真正要写什么,捧起电脑后我可能还会呆上好一阵子。
身体对我的背叛是越发的厉害,一开始它还是先礼后兵,先频频发出警告什么的,现在我是懒得理,它是懒得说,该干什么于什么吧。昨天深夜,脖子上那个瘤突然大出血,害得我半夜起来开洗衣机,也没叫醒妻,怕吓着她,一个人忙了半天,像在处理凶杀案的现场,结果忘了放洗衣粉。
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想保持与义务献血同样的待遇,然后在洗衣机前呆坐了片刻,无趣的很,便又回房睡觉,换了个枕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背叛,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身体的背叛。
看着我的身体在短短的十几年内由强壮一垮至此,每次都是纳闷兼吃惊,纳闷的是这种背叛没有动机、没有利益,如果我死了,美国的陪审团都不一定认为它“有罪”;而吃惊的是它的速度,我记得自己不久之前
好像还在足球场上呢,15年是不是可以算不久?
现在,就是换一桶饮用水这样的活都被公司的扫地老太太拦下来,我估量了一下,如果用吃奶的劲还是能办成的,但老太太不用,只需吃饭的劲就可以了。
但再静下心来想想,其实这种背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皆有之的,要不何以哭着奔来这人世?身体不舒服嘛!这种背叛与我们同起止,共相存。
我越来越相信这是造物主的一种安全措施,想人类这种动物如果没有限制,闯的祸就大了。我们在孙悟空身上不是见到一个叫“紧箍咒”的东西吗?而上帝给我
们的更高级,全内置的,度身定做的。像我这种型号,肯定是个特大号的,有人上帝瞧着放心,便给安了温柔型的,比如,我那个105岁的外公。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费心地去做很多事情,因为—,切的过程都已经写在你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了。不要以为健康可以储存,去做什么健身强体的梦想,健身的好处是即时享用的,过期无效,它跟你病中的表现毫无关系。
有时间多去亲近大自然吧,好心情倒是可能回味的。
体育是什么?有人会问。
体育那种背叛的专用安慰剂。
在体育的阳面(对着观众的那一面),体育在营造这样的一种气氛,你看不到背叛的影子,只看到人类的精神在和人类的身体亲密合作,完美配合,哈亲热的样子,但如果你恰巧认识一些职业运动员,你就会知道,他们对来自身体的背叛的认识和痛苦要比我们一般人深得多。
完美的东西总是配套的。
背叛+安慰剂
容貌与服饰
2000年8月18日天气:雨
早晨醒来,发觉自己的脸肿得像个充气娃娃,两腮虚假繁荣,原本不大的眼睛现在能气煞林忆莲笑煞赵薇,最可气的是嘴巴,尚能勉强开合,颇似侯宝林相声
中说的那个装小嘴的秘书,心里明白老爷子肯定是牙病犯的时候写的那段子。
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不少次了,但今天的更厉害。
卡通一点我倒是不怕,但心里很担心癌细胞哪一天进入我的大脑,纂改我的思想,那就是真的可怕了,为此,我准备关照妻子,以后我发出去的文字她先审一下。闹出色盲人买黑布办喜事的笑话就不好了。
我现在已经很少拍照片了,自从脖子上的那个瘤大得扎眼,而且开始溃破出血以后,我已完全是一副病态,现在再加上充气娃娃脸,自己看着都辛酸。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从来就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我算一个。照镜子时,我的心态一向是检查工作而不是欣赏作品,但也极少有人说我难看,除了太太和女儿。
我极平静地面对自己的长相,从小到大,如果有人探讨,说我不像和两个姐姐同母所生,我也一直认为那是父母策划的失误。
有一天,读林肯的传记,看到这个丑陋而伟大的人物说了一句:男人到了40岁以后就应该为自己的容貌负责。
我很吃惊,但心里明白林大总统说的是真理。40岁的男人让人关注的不应该是外貌和容颜,而是气质和风度,像广告里说的,是由内而外的。
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自己的形象转换暗自努力,因为到40岁那一天再干肯定是来不及的。
今天,我离40岁没有多远了,却变成了一个充气娃娃。
还好我一直对自己的外形评价不高,尚能平静面对,对不起林肯显然不是我的过错。如果要让一个女孩子来面对这样的事实……我看到过一个因骨癌而动手术的姑娘几乎天天在哭,但她哭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自己的头发全没了。
人类对自己外形的装饰起源于性想像的表达,到了今天,它仍是我们的思想的一条藏不住的尾巴。如果一个女人突然改变了自己的装扮风格,要么是受发型师的怂恿,要么就是她否定了过去的生活;如果一个女人对购买装扮用品始终热情不减,并且常常超预算或根本就没预算,那她肯定对什么东西深刻地不满;男人的反常则多半是受到了别人的重视。
而病人呢?不愿穿病号服,每天早上梳头的那种你不担心,病再重他也会站起来的。我在第一次开刀的时候还招了一个理发师到床边为我吹风,因为我要
溜回家过春节。第二次开刀因为是在头部,所以被医院理了一个类似阴阳头的发型,不过是上阳下阴。谢荣祥兄等过来请我吃饭,我就随他们一起去了一家很
执闹的饭店,路上和店里有人异样地看我时,我就挥手对他嚷“英格兰必胜”,别人真以为我是狂热的足球流氓呢。
迄今为止我还算较成功地承受了肿瘤对我的外形的摧残和对我审美权利的剥夺,但这一切还是让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深刻的伤害。我本是一个挑剔的和自认为有——定品味的人,记得在大学里,我是整个年级第一个穿西服系领带的,而后我对西服、各种男人用品都很讲究,但生病这几年,我放弃了种种讲究,身上的衣服的价格都在百元以下,数量也有减无增。
有一次在香港的中环,我看着一件真心喜欢的西服,疯狂减价,只要3删港币,而在上海这衣服得上万,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不知道能穿它几次,我也没
法想像到时候怎么处置它,送人不像话,捐给灾区更不对劲,与其一把火烧掉,不如留点钱给家人吧。
我是带着无比的辛酸和强烈的愤怒离开那家店的。
现在我需要什么,都是由妻去采购,怕她过意不去,每每关照:人家李嘉诚能带电子表,我为什么不能穿30元的T恤?
感想
2000年8月19日天气:雨
在榕树下断断续续发了几篇日记之后,这两天日渐感到网络巨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和榕树下网站的人缘、人气,更强烈地感受到了传媒对一个普通人物命运的关注。
我接到最早的电话大概是在网站上挂出我的日记的两个小时内,一个平时颇少联系的朋友便打电话来了一番小心翼翼的求证,要弄清楚这个陆幼青是否他认识的那一个,等到《北京晨报》、《上海新闻晨报》相继报道,家里的电话便响成一片,家人的、朋友的、各传媒的,今天,有北京的朋友打电话来告知,素为我钟爱的《北京青年报》也用了相当的篇幅也登了那些文字。
我只有委托妻子作我的电话秘书了,以我现在的状况,每天能顺利写作的恐怕就那么几个小时,我深知朋友们期待的是我的文字,而不是煲的电话粥或镜头前的微笑,所以,不敢分心丝毫。
心中有几个想法,只有在此说一下:
一是网上的跟帖日见多了,有很多看了令我感动不已,我的一些多日不曾联系的老同学也冒了出来,文字是各式各样的,但真情却是如太浓的酒。看着这些帖子,深感无法作答的苦,只有祈盼朋友们谅解我的处境了;
二是日记有很强的时效性,以网络和报纸操作的特点而言,还是需要一点提前量的,但我的感觉日记须绝对真实,包括时间,不然就像那些躲在城乡结合部的地下小厂,今天做的豆腐,打的是三天后的日期。在此,我只能向朋友致歉并郑重声明,即使我的日记在日期上会有技术性的微调,但我的豆腐绝对不酸,绝对原汁原味;
三是各种各样的报道多了,有一些报道可能略有偏差,我当然不可能对此更正说明什么的,我只希望一点,请更多地关注我的文字而不是写这些文字的那个人。
老友刚才来电话指责:“说好冬天去澳洲避寒的,又写这种日记,作秀啊?”
我苦笑,这种表达方式是十几年的朋友才有资格用的,作秀两个字是我的常用词,我常拿它损人,没想到这个词像澳洲土著的武器似的,攻击未果,又冲着我杀回来了。
“今年冬天说不定我不怕冷了,到时候单独秀一场给你,脱衣的。”我毫不客气地回敬。
其实,这年头谁没见过作秀呢?网络和传媒的热情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想作秀而燃起的,我们关注的只是生命这个永恒的主题啊。
没有确切的数字,我只有医疗机构而没有官方的,真想知道癌症跟我们走得有多近,多少发病率,多少的死亡率,我们为癌症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已没谁能说他身边没有癌症病人了,亲友、同事、邻居,谁都遇上过这档子事,去肿瘤医院看看吧,更是触目惊心,有些还是婴儿啊,就跟癌症缠上了。有些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过去从没有人生这种病,现在是东家出一个,西家出一个。
我们正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最重的如我,用生命,其他人呢?用金钱、用恐惧、用思念……
这次我的几篇粗糙的文字能得到如此的反响,着实让我激动,突然发觉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在关注着这个问题,我的努力和承受的种种痛楚是有价值的。
在此,我先向所有参与、关注此事的朋友们表示感谢,有你们陪伴着走这样的一条路,我是有福的。
我的勇气正在变成信心。
梦的疯狂
2000年8月20日天气:多云
一夜梦连。
醒来时天已大亮,听得妻和阿姨很清晰的对话,及厨房传来种种很生活的声音。
周身一片凉意,不像盛夏的感觉,知道是出了汗的缘故,起身一看,床单上人影依稀,猛然想起了是刚才做的梦。
生病至今,梦并不是常客。但我的梦向来逼真如现实,很有情节感,色彩对话一应俱全,从小如此,以至于我常常想,我真的该做的可能是摄影摄像或导演一类,走人文字一途怕是人错了行。
刚才的梦是什么,惊我如此?
我略一回想,再惊,无语,离床去洗漱。
等忙完早餐之类的例行功课,捧起电脑,但梦中的一切还是挥之不去,像是逼着我把它写下来似的,足足20分钟,我对着电脑发呆,最后还是决定写出刚才的那段梦境,即使在有些人的眼睛里,这样的梦诡异而邪恶,即使它可能损毁我在朋友和读者心中的形象,至少它总是我做的梦,或者是病痛折磨中的真实的我。
我的这个梦如果按序记录下来几乎就是一篇完整的灾难片的脚本:
上海某著名外资超市,世界零售业的巨子,也是我最喜欢逛的超市,我家里几乎所有的日用品都来自它。
妻一直说我有超市综合症,我觉得也是。在耐心等待了一周之后,这是我去那超市的正常间隔,我又一次踏进了它的店堂,向这个毫无防备的巨人发动了攻击。
我的口袋里有一支隐藏在玩具圆珠笔里面的最小号的针筒,针筒里是我自己配制的致命毒液,原料取自于照相行业所用的一种冷僻过时的改变照片影调的粉末,几个月前,我购自外地一个小城。这东西具氰化物的毒性。
我冷静地推着购物车在食品柜之间穿梭,一边选购自己的东西,一边用我训练了多时的隐蔽手法为其他食品打毒针,各种各样的食品,包装的、散装的,直到我用完了所有毒针……
我从容离开,在长长的下行自动扶梯上,一个女孩子突然尖叫着从我身边往下冲去,手里握着吃了一半的香蕉。等我到了楼下,门口已乱作一团,有人正在把女孩抬上一辆出租车,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哼,只要付了钱就能吃吗?知道病从口人吗?
第二天,我静心读报,上海的媒体一片寂静,但头版都编得很差,显然曾经匆忙撤稿,而上海周边地区的报纸和网络开始报道:超市毒案,死者众多。
第三天一早,上海的媒体终于接到命令,疯狂、全方位报道此事,电视和广播中断了正常节目,开始播出警告。
第四天,上海各大超市相继宣布内部调整歇业,马路上只剩警车和的士,饭店歇业,几乎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有境外组织称他们对此事负责,并开具了政治菜单。
死亡人数超过500人。
我给自己留了一瓶有毒的可乐,想成为501个,但发觉怎么也打不开那瓶子。
梦醒。
很长久的停顿,屏幕保护已开始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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