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心目当中的遗嘱了,没有遗嘱的人生是洒脱的,没有遗嘱的人生是简洁的。
想想也对,遗嘱这东西,本就是国外传给我们的,中国人向来简单,连皇帝也不过就写一句话:传位给某某子而已嘛。
老百姓大体也是一两句话的交代,或者是伸两个手指,指责家人多用了一根灯草而已嘛。
德高望重是靠平时做的,靠遗嘱,总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再说遗嘱不过是家庭的一个宪法,活着的时候尚有不肖子孙,死了的时候那又能怎么样呢?
不宜高估了它的作用,遗嘱,一纸文书,打官司的时候才有用的。对真正的感情我看是废纸一张。
在这个最需要写遗嘱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一阵高兴,我对自己很满意,认为自己是很认真地活了,并且没有把自己的生活搞成一团糟,搞成由好多文字的遗嘱来把他们分成条理。
没有遗嘱的人生,是多么的轻松啊!
与妻书
2000年10月13日 天气:阴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要为妻子写点什么。
卖油的婆娘不能水梳头吧,一写几万字的,连擦皮鞋的都写了,不留些给妻子的文字是说不过去的。
但踌躇至今,几经努力,竟然还是要等到今天的。体力是严重地短缺,心态尚未平衡,想想也对,夫妻之间,不是说了这么多年的这么些年的闲话碎语吗?再要有文字相赠,正应再这样说得动但却说不多的时刻了。
不是遗嘱,也非情书,只是一些平时没由头说,估计你日后还想听的话。
不是计谋,更非指南,只是一些日后十之八九会遇上的事,我提早表个态罢了。
能走你先是我的造化,夫妻之间虽都说同日生不可能,但求同日归去的,然这样的造化实在是少而又少的。前几日的一个上午,我窝在沙发里写,你像织布机上的一只勤劳的梭子在我面前来回走动,忙着由我形成的一些家庭琐事,我真的是悲从中来,想到而今有你为我忙,他日何人为君忙啊?不经历我这样的人生苦旅,是体会不到那首叫《男子汉宣言》的日本老歌的意境的,那里面有依据,意思是“你要死在我后面”,我原先一直以为是祝爱人长寿的,现在才明白是男人的自私或者撒娇来着。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死于一场盛装舞会,应该是个不错的收场了,惟一的遗憾是噎死我的是只田螺而不是鲍鱼(田螺再次比喻讨厌的肿瘤)。
而你将继续走下去,等待那场属于你自己的舞会,我希望会有鲍鱼和龙虾的,真的。
谁陪你出席下一场舞会?
这个问题报纸记者问过,你我也在各自的心里问过,就差彼此相问了。
但这难道真是个问题吗?
对于报纸记者,我用的是符合现代人标准且没有进一步挖掘和深化这题目的可能性的通用答案,给他们讲了讲《婚姻法》的要义。
在内心深处,我的答案也是与记者们听到的完全一致,但于感情色彩上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两架电视,尽管播的频道是一样的,但一个黑白的,另一个彩色的。
气象局长对台风说,我们的政策是来去自由。
同志们听了是会笑的,我在这个问题上不明事理,同志们也是会笑的。
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
天底下有几个男人愿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前夫”“后夫”一类的东西?倘若是一场可以亲自参加的游戏,那还能够自己努力领先什么的;倘是隔了阴阳的,一切就免谈了。
但那同在一片蓝天下的冤家尚且满地都是,谁都奈何不了谁去,像我这等早退的贵宾,还不放手干什么?
如果不愿不能改变事实,不如愿了的好,何苦来让短如朝露的人生蒸发在怒气之中?
于是,明了事理。
如果把爱情比作火炬,我看婚姻就是手电筒了。如果不做婚姻想,你尽可以烧出各色的光芒,也没人计较什么;但一旦结了婚,我们手中高举的只是和爱情火炬似是而非的手电筒,真的不必再苛求更多的,小心一点,齐心一点,用得久些,照亮的地方大一点,这已是婚姻很高的境界了。
两个电筒,有一个因故退出,或不幸地熄了,实不该上纲上线的,更没理由要求另一只也熄了光芒的。
真的,这跟火炬完全是两码事,对于火炬你可以提上述要求的。
太阳虽是每日里升起的,但长夜也无边,一只电筒的光芒几何?日子总是白天黑夜地过,多一只电筒是天经地义的事,跟火炬的故事无关的。
于是,宽了心胸。
男人这动物小器得很,当年穿兽皮在林子打猎那阵子,箭射了活物,便一意认作是自己的物品了,其实除了老虎头上写了姓以外,熊什么的并不归谁管,可怜男人们斗不过虎,却总想把其他的归为己有。
娶得一房妻子,也作斯想,凡夫俗子除了想出些痛苦来倒也没什么办法,有皇帝之类的就生出陪葬的闹剧来。
现代男人穿的是前门襟的西裤,心理的很多念头倒未见得如何开明的,常有同那“真皮时代”狩猎英雄同样想法的。
其实,夫与妻、妻与夫,只是上帝看人类老是幼稚得处理不好人际关系,便设了这种婚姻游戏方式,让人类能够发挥性别所长,至少有个基本模式和基层组织,然后再由这样的一个个单元推论出整个社会的结构,你我在其中真是小小的分子一个,不论心比天高还是命比纸薄,游戏的规则如此写就的,且没有几年一次的更改,虽然人类总是不服,每隔几年弄些抗议活动,名为潮流,但在上帝的眼里,实无解释和镇压的必要;婚姻就是一种两个人的组成的单体,最小的单体了,没有再分老大老二的必要了。
于是,懂了哲学。
明了事理、宽了心胸、懂了哲学的我,再凭了普法教育的功底,当是心口如一的。
不过,还是有一个活法我不想重点表达的,但也许是更有趣的,那就是:不嫁又如何?
这种活法的精彩你18岁时见过,38再有一次怕是风采更胜往昔了,因为,你已见证了生死。
惟有几点尚需关照,以尽20年的相逢,相识、相恋、相顾之情:
再入舞场应以慢三的步子较好,从容而自然。
没有当年积压闺中的本能困惑(虽然当年的你出色,但这是青春期的焦虑,在没有答案之前对谁都一样的)应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而时间能说明的问题有多少,你也早就见识过的。
慢慢地走,欣赏啊。
跳慢三之类的步子是可以不理睬规则的,你要的不过是那节奏而已。在情感的世界里,节奏是最有力的武器,远胜于金钱、地位一类,这一点好重要,只是当年的我们做不到而已。
太有钱和太穷的男人是属于奥运会跳水比赛中打分时不予考虑的,所谓的最高分和最低分。太富有的男人不是鹰就是猪,鹰你驯服不了的,总有振翅而去的那一天;猪你更改变不了,他每天不停的刨食,烦人的很,到时候受不了的就是你了。
穷男人的人格不必指责,但可以指责他们身上总会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是与这社会格格不入的,有些穷男人初看的时候简直是不合理制度的牺牲品,但接触多了,时间长了,就会有一种很惹人嫌的气质显出来,同时解释了一切。
如何区分穷人和富人?与汇率什么的无关。
既赚即用的是穷人;先赚后用的是富人,赚而无用的是富翁。
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二种人,也曾经努力成为第二种人。可惜。
有一点是需要重点提醒的,(请多读几遍,很重要的)第一次和以后的婚姻是有本质的不同的:第一次婚姻你买的是一辆新车,不管它多么简陋,有没有动力,它都有一个走合期,可以让两个人共同适应它的脾性,在适应的同时也赋予它独特的个性。而再一次的婚姻是二手车,尽管是劳斯莱斯又怎么样呢?它没有走合期的,而且你只能去适应它的脾性,却不能改造它。
其他的我就不唠叨了,一是胸襟仅限于此,二是聪明如你,当能举一反三。
家中的事儿还有很多,但你办事我“省心”的,本就是你的职权范围,只是少了一个顾问而已;
女儿和贝贝因是活物,管起来烦点,但知识谨记女大不可留的古训,怕也能解决难题;
我走后,可请工匠将家里重新装修粉刷一遍,去除点病气,换个新颜;
我走后,有不知详情的朋友来问,一律回答:
陆幼青远游去了……
罢了,远游去了,不再牵挂。
前半生有你,
惨淡匆忙的人生竟让我无怨;
后半生无我,
且收了我预支的祝福;
好女人一生平安
……
法航故事
2000年8月15日 天气:雨
前两天就知道欧洲人硕果仅存的几件骄傲之一的协和式客机掉了下来,我挺为它难过,因为一直颇喜欢那大鸟般夸张的外形,绝对是浪漫民族的念头,而非空气动力学的要求,再说它一直安全,豪华,没掉下来过,不像变形金刚式的波音和麦道。
几天没注意报纸,今天翻看旧报,却被一条关于此事的短消息所深深震撼:跟协和式飞机一起掉下来的乘客每人能获得240万美金。
如果我正巧在那架飞机上该多好!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这个念头,而后才体会到这种想法意味着什么。
从我接受了死亡离我近在咫尺的事实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这个事实对我的心灵的改造。
240万美金,我自己根本享用不到的240万,但却可以成为平衡我心灵的砝码,让我不再怯于死亡,不再惜于死亡。
如果这个航班重新售票的话,它还会满座的,只是里面坐着的全是我这样的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个误解,认为人是怕死的,
然而,以人类万物之灵的聪慧,既已知道死亡避无可避,惧也无益,为什么还要害怕?在走得离死亡那么近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人类惧怕的并不是死亡的本身,而是往往与死亡如影相伴的伤痛和病苦;人类痛苦的不是对死亡后的世界的一无所知或告别人间繁华,而是很少有人在以死亡为题的考试中对自已的生活质量打一个高分,大部分人都是带着没活够、没活好、没活畅的痛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当痛苦无法避开,或者你正巧觉得活够了、活好了、活畅了,死亡真算不了什么。
我有一个远亲,活了105岁,整整拉了七十年的黄包车,生了九个孩子但只活下来一个,而就这唯一的女儿还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到劳改农场,老人终生受穷,因为从小领我的缘故,我跟他特别亲近,我记得从来没有什么在我们看来很幸福的事情发生。到了90岁以后,我依然年年去探望他,老人依然保持清醒,但我们交谈的话题只剩下了一个,每次,老人都会要求我安排好他的葬礼上的用车问题,“至少要两部大巴士”,这个话题我们足足谈了十五年。
现在想来,这个可敬的老人对生死的参悟,可能早已在那十五年里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我活够了吗?老天爷给了我四十年不到的光阴,可能只有他给别人的一半,即使他偏心,已将人生所有的画卷向我展示,我也有权抱怨未及从容欣赏;我活好了吗?这些年来我没有受到过饥饿和寒冷的侵扰,我出有良友,家有贤妻,上有慈颜,下有娇女,食有鱼,居有竹,行有车……但这一切得之有道,为何此时叫我撒手西行?我活畅了吗?我知道人生美景我经历者已十之七八,即使有下半生,也应是重复而已,但为什么我不可像别人一样地去回味?
240万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包容了我所有的缺憾的符号。
但没有缺憾的死亡是何等的境界,绝非一般的凡人可乞及。
我渐渐有点明白上帝在玩什么游戏了,人生如一个巨大的幼儿园,早上,上帝把玩具和好吃的给你,而到了傍晚,上帝又把这一切收了回去,让你体会得而复失的痛楚。对于大多数来人说,得而复失的痛楚远远大于得到的快乐。
这就是死亡的痛苦。
我只不过是那个幼儿园的早退者。
如果法航的班机可以像电脑游戏一样再来一遍的话,如果机票是可以互相交换的,那法航的大厅里肯定会上演一幕谁都忘记不了人间悲喜剧:持票者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你买下他手里的票,票价自是免谈了,说不定还有重奖呢;而如我这样的购票者呢,重奖不再有什么意义,我可能会找一个最值得帮的,也许,靠窗也是重要的……
明明白白地死去。
告别网友
可能还有一两天的时间吧,我会把我跟网络之间的联系切断的,下线了。
到那个时候,网络,对我来说,又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体会不到的,满是电子乱窜的一个奇妙的世界了,一个与我无关无碍的世界了。
我,竟然将与如此美妙的她告别了。
日记,结束了。我与网络的缘份在经过了一场热恋以后,也是该说拜拜的时候了。
在我人生这样的时刻,需要说再见,需要告别的太多,但我还是决定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留出一块,用在网友们身上。因为网络的一些关系,前面的文字中已经谈了一些,大家也是了解的。
但此时此刻,因为将不再在与因特网相连,心中的感觉,还是很“那个”的。
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是一本奇特的小书,是我倾注我个人的最后的力量写成的,原本,无论从生理或心理来看,它是我无力完成的,但有了网络的支持,我最终还是大致地让它成了一个形。
我在此宁愿相信这是网络时代的奇迹之一。
有很多次,我怎么也写不下去了,身体的痛楚是如此地强烈,我必须不停地转换姿势,而每换一个姿势,身体上各种部位的疼痛要持续十来分钟才能平静,十来分钟过后我又觉得我需要下一次新的挪动来让我的身体感觉更舒服一点。
这样的状态几乎使我没法写下去。每到这时候,我便连线,去看看榕树下,去看看那些网友们的帖子。
好在帖子里面始终是有一些赞美我的话的。很多的溢美之词,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但在当时,我是照单全收的,请各位网友多少要原谅一下我,因为那是属于强心针一类,跟日常饮食无关的。
网络给了我决心给了我毅力,看来还有一些虚荣心吧,但不管怎么样,有了网友的支持,我又继续地往前走了。
虽然走得很艰难,但我就像那些马拉松比赛当中总会出现的最后一个选手那样,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体育场,走进了终点。
成绩是没法提的,重要的是我走到了。
在我的网友中,有些是几乎天天陪伴着我的;有些是看了一番,留下一些烫人的话语悄然走开的;也有一些是不完全理解我的。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那一种,我觉得我们都是朋友,都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使得我们在这个虚空的世界建立了一种神奇的而现实的连接。
我记住:有EVERYDAY,那个说精彩笑话的人,有老糊涂,不比我老,也不比我糊涂的那位兄弟,我记住很多美丽的网名,让我恍若进入武侠世界。
网络的世界很美,我想,没有这份美,我的文字会苦涩许多。
在这个告别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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