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皇下床,她和安顺匆匆地为他穿衣,然后赶往朝露殿。
朝露殿灯火通明,端着金盆、木盆的宫女步履飞快,女子凄厉的叫声不间断地传出来。掌事姑姑和掌事公公跪地禀奏,说半个时辰前淑妃从福堂祈福回来,突然腹痛,太医把脉之后断言淑妃即将临盆,于是宫人准备为淑妃接生。
寝殿有两个稳婆为淑妃接生,屏风外有两个太医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听着那一声声凄惨、尖厉的叫声,魏皇眉头紧皱,坐立难安,急于知道寝殿的生产情况。
“陛下,不如奴婢进去瞧瞧,稍后出来向陛下禀奏。”叶妩提议道。
“你去瞧瞧。”
看得出来,他颇为在意乔淑妃这一胎儿。
她走向寝殿,耳畔回荡着两日前拓跋泓对她说的话。
**拓跋泓对她说了什么呢?乔淑妃生产会有什么意外吗?
09】狸猫
寝殿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数盏宫灯昏黄的光影汇在一起,变得明亮如昼。床榻边,两个稳婆正给乔淑妃打气,叫她用劲、再用劲。乔淑妃的近身侍婢云儿站在一边,也为乔淑妃打气,焦虑地握紧了手。
床榻上,乔淑妃曲着玉腿,苍白小脸被汗水染湿了,正咬牙用力。
“淑妃辛苦了,陛下就在大殿呢。”叶妩安慰道,“淑妃所吃的苦,陛下会记在心上的。”
“陛下……你对陛下说,本宫很好……”乔淑妃刚说完,又厉声叫起来。
叶妩看一眼云儿,回大殿向魏皇禀奏:“陛下,淑妃很好,稳婆说女人生产便是这样的,急不得。陛下不如先喝杯热茶,耐心等候,奴婢再进去看看情况。”
魏皇略略安心,听从了她的提议,安顺立即吩咐宫人去沏茶。
她再入寝殿,忍受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与杀猪般的叫声。
云儿问稳婆:“皇嗣快出来了吗?”
两个稳婆对视一眼,朝她点头,叶妩知道,关键的时刻即将来临。
突然,乔淑妃的腿间滑出一团肉肉,云儿将手中的丝帕轻轻捂着乔淑妃的口鼻,很快的,本就虚弱的乔淑妃晕了过去。一个稳婆手脚麻利地抱起那婴孩,放在一个木篮中,用白布盖住,然后提着木篮走到窗前,交给守在窗外的人。另一个稳婆提着另一个木篮,取出一只浑身是血的狸猫,用备好的襁褓包着。
一切准备就绪,云儿尖声惊叫,惊惶无比,惊破了夜色。
叶妩往外走,云儿和两个稳婆也跟着出来,跪在御前,瑟瑟发抖。
魏皇惊喜地站起身,看着稳婆手中的襁褓,喜悦地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目光触及襁褓中血淋淋、黑乎乎的东西,目光惊疑,眉宇紧皱,“这是……什么?”
“陛下恕罪……这便是淑妃所生的……”稳婆结结巴巴地说道,眼中布满了惊惧。
“混账!淑妃所生的是皇子、公主,怎会是这黑乎乎的孩儿?”安顺训斥道,“云儿,你说!这怎么回事?”
“陛下,稳婆手中所抱,的确是淑妃所生的孩儿。”云儿跪地道,惊慌而伤心,“奴婢看见这……也吓了一大跳,因此才惊叫一声……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小人不敢欺瞒,这的确是淑妃所生的……狸猫……”另一个稳婆较为沉稳。
“狸猫?”安顺震惊,厉声呵斥,“淑妃怎么会生出狸猫?荒唐!速速招来,你们把淑妃的孩儿藏哪儿了?”
闻言,魏皇震惊地后退,差点儿跌倒,满目的不敢置信……
云儿哭道:“奴婢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淑妃为什么会生出一只狸猫呢?淑妃人这么好,怎么会……”
安顺问叶妩:“你一直在寝殿,亲眼目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妩捂着心口,好像被吓得不轻,眼中布满了恐惧,“陛下,奴婢亲眼所见,淑妃生出来的不是婴孩……是稳婆手中的……”
魏皇仿佛被人重击一拳,跌坐下来,眼中有惊、有惧,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安顺见此,让两个太医来瞧瞧这究竟是不是狸猫。
两个太医看过后,皆说襁褓中的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狸猫。
叶妩道:“陛下,淑妃身子虚弱,晕过去了,稍后让太医为淑妃诊治诊治。”
魏皇被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打击得六神无主,也不想细看那只狸猫。她心中难过,为他感到悲哀,“不如陛下先回寝殿歇着,明日再来看望淑妃。这里有宫人伺候着,淑妃不会有事的。”
安顺也这么说,扶着他离开了朝露殿。
————
乔淑妃生了一只狸猫,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皇宫。
叶妩听闻,次日一早,乔淑妃听宫人说起,当场昏厥。
魏皇接受了这个荒唐的事实,不再震惊,也不再怜惜乔淑妃,只觉得耻辱。
试想,没有哪个男子会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一只狸猫,更何况是颜面大过天的天子?
因此,他没有去朝露殿看望乔淑妃,任她自生自灭。
叶妩深深地觉得,如此阴谋,手段太阴狠了。
拓跋泓的确厉害,不知怎么想出来的这出历史上有名的“狸猫换太子”,令魏皇对乔淑妃再无怜惜之心,令她从此无宠。
那两个稳婆、那个云儿,已被他收买,这件事后,两个稳婆会被灭口,云儿将被送到一个偏远的地方,甚至也有可能被灭口。这是必须的善后,他自会派人去做。
他说,乔淑妃与韩王素有交情,除掉乔淑妃,相当于断了韩王一臂。如此,韩王从此不会很快收到宫中的消息。
连续三日,魏皇没有心思处理政务,总想着这件事,食不下咽。
叶妩劝了几次,说世间的事无奇不有、且放宽心,说这不是乔淑妃的错,许是意外。不过,他还是心情沉郁,龙颜不展。
这日,她说早梅开了,陪他去御花园赏梅,他不置可否。
北地的冬寒来得早,偌大的御花园鲜少碧色、绿意,萧瑟肃杀,满目荒芜。只有一隅的几株早梅吐蕊绽艳,迤逦出一片明黄的亮色,好像在一袭灰白锦上晕染开亮丽的黄,令人精神一振;那花瓣,仿佛初生的婴孩肌肤娇嫩、细滑,婉然可爱。
“陛下,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国事为重,龙体为重。”她再次劝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爱民如子,大魏子民不能不顾,全国各地的奏报还等着陛下圣裁呢,是不是?”
“你说得对,朕不能为了一个妃子而弃臣民于不顾。”魏皇开怀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得好!”
“陛下过奖了。”叶妩淡淡道。
“翾儿,若你好好读书,必定不让须眉。”他朗声笑道。
“奴婢一介女流,哪懂得治国的道理?奴婢跟在英明神武的陛下后头,学了一点点,刚才是胡言乱语呢。”
对于她的谦逊与暗褒,他很受用,爽朗的笑声传扬开去。
忽然,御花园响起一道凄厉的叫声:“陛下……陛下……”二人转身望去,乔淑妃奔过来,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不施粉黛,青丝披散,内着锦绣寝衣,外罩棉袍,在这样冷的初冬,显得单薄。
叶妩看他,他没有迎上去的意思,无动于衷。
乔淑妃的坐蓐期才没几日,怎么能出来吹风?不要命了吗?
跑着跑着,她忽然软倒在地,却立即爬起身,奔到魏皇面前,跪在地上,拉着他的明黄色广袂,眉心紧蹙,苍白的脸庞布满了伤痛,凄惨道:“陛下,臣妾生的是婴孩,不是狸猫……陛下明察……”
后头跟着两个宫女,她们见主子跪在地上,也忙跪地。
“你还在坐蓐期,出来做什么?”魏皇冷冷道。
“陛下,臣妾怎会生出一只狸猫?臣妾不信……”乔淑妃凄楚地哭,令人同情,“那是陛下的孩子,怎会是狸猫……陛下要为臣妾做主……”
“朕亲眼所见,还有假吗?”他的眼色愈发冷了,见她在御花园哭泣、吵闹,非但没有怜惜之情,反而觉得她面目可憎。
“不是的……一定是有人陷害臣妾……一定有人抱走臣妾的孩儿,以狸猫代替……”她惶然无助地哭道,“陛下,那可是您的孩子,陛下不能让人谋害臣妾的孩儿……”
“扶淑妃回殿!”魏皇下命令,语气中含了薄怒。
两个宫女连忙来扶乔淑妃,她却一把推开她们,目光转向叶妩,瞬间变得怨恨、阴毒,“一定是你!当时你在本宫寝殿,一定是你暗中搞鬼……”
话音方落,她便扑过来,好像要撕了仇人,满目怨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谁也没想到她会泼妇似地扑过来。叶妩没反应过来,脸颊挨了她一巴掌,不过力道不大,也不太疼。
叶妩是宫婢,自然不能还手,乔淑妃趁胜追击,一把抓住她的发,“把孩子还给本宫……贱人,把孩子还给本宫……”
好疼!
叶妩仍然没有还手,只是蹙紧了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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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沉醉在温柔乡
见此情形,魏皇走过来,一掌击中乔淑妃的肩头,护住叶妩。
乔淑妃本是虚弱之身,哪里经得起这重重的一掌?顷刻间,她摔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陛下,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疼吗?”魏皇关切地问,揽着她的腰肢。
“奴婢没事了。”叶妩赶紧避开。
“陛下,是她!”乔淑妃怒指她,眼中迸射出怨恨,“是她用狸猫换了臣妾的孩儿……”
“送淑妃回去!”魏皇重声下令,声音冰寒,“无朕旨意,不得出寝殿半步!”
————
乔淑妃大闹御花园,被魏皇禁足,朝露殿形同冷宫,想必有不少人拍手称快。
丽贵妃便是其中一人。
这夜,魏皇终于去了紫宸殿,叶妩不必跟着去伺候,在寝房歇息。
她正要熄灯就寝,忽然,窗扇被人打开,她惊震地转头,看见拓跋泓利落地从窗台进来。
“你怎么来这儿了?没人发现?”她吓得不轻。
“对我来说,出入皇宫如履平地。”他自信得近乎于狂妄。
“有重要的事?”
“来看看你。”
她取了外袍披上,打量着他。他着一袭夜行衣,仿佛裹挟着神秘的夜色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之所以怕他,是因为担心他再次轻薄。
叶妩心思微转,问:“乔淑妃的孩子,你弄死了?”
拓跋泓坐在桌前,“那婴孩好歹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派人送他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如此,她就放心了,罪恶感减轻了些。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警醒道:“千万不要心软,否则,你想救的人永远是阶下囚。”
“我知道。”一想起明锋,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对了,你安排了好吗?我哪天见出宫明锋?”
“过两日再告诉你具体日子。”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渐渐灼热。
她避开他的目光,心七上八下。
他闲适地坐着,伟岸的身姿,凛然的气度,令整个寝房变得逼仄。
“时辰不早了,我累了,王爷早些出宫吧。”叶妩紧张得手足发紧。
“你怕我?”拓跋泓站起身,逼近她,俯视她,目光暧昧不明。
“不是……我累了……”她慢慢往后退。
他前进,将她逼到床前,“怕我吻你?还是怕我抱你?”
她抬起眼,迎上他炙烫的目光,“我真的很累,王爷快走吧。”
他的脸好可怕!
紧绷如弦,好像随时会崩裂。
拓跋泓凝视她半晌,唇边忽然溢出若有若无的笑纹,“这些日子,你在宫中务必当心。”
“我知道了。”
“乔淑妃产子一事,千万不能泄露半点口风。”他再次叮嘱。
“我自然知道严重性,你好啰嗦。”她不耐烦道。
他低沉地笑,再看她半晌,这才跳窗离去。
叶妩松了一口气,想着以后一定要关好门窗。
————
乔淑妃疯了。
叶妩听承思殿的宫人说,乔淑妃无法接受生了一只狸猫的事实,整日吵闹,不是打骂宫人,便是发疯地砸东西,寝殿里能砸的都被她砸了,满地狼藉。宫人不敢靠近她,也不敢进去收拾,因为,进去了便有可能头破血流,甚至被她杀死。
乔淑妃数次逃出来,都被大殿外的侍卫拦住,她便大骂侍卫。
叶妩再次感叹帝王的薄情寡幸,纵然以往再如何恩宠隆盛,也会一朝失宠,被禁冷宫。
越两日,太医为乔淑妃把脉,断症她得了失心疯。
安顺来报,小心翼翼地问魏皇:“可要传太医诊治淑妃?”
魏皇一副不想再看见她的表情,嫌恶道:“不必了,你去朝露殿一趟,着她搬去福乐堂。”
安顺得了旨意,便去宣旨。
事后,叶妩向宫人打听福乐堂在哪里。宫人说。福乐堂是冷宫,位处皇宫最偏僻、最阴冷潮湿之地,被废的妃嫔都住那儿。而且,福乐堂口粮少、月例少,根本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人欺负。一般而言,搬去那儿的妃嫔都回不来了,抱着残躯,了此残生。
那么,等着乔淑妃的便是了此残生。
叶妩内心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把乔淑妃害成这样的。
然而,为了救明锋,她只能助纣为虐。
这日午后,魏皇在御书房与大臣商议要事,她不必去伺候,便起了念头,前往福乐堂。
七转八折,问了几个宫人,走了近半个时辰,才找到福乐堂。
与金碧辉煌的前朝、后宫殿宇相比,福乐堂是一座简陋、破落的小院,堂口有年纪大的宫人看守。叶妩出示御前腰牌,宫人看见这枚金光闪闪的腰牌,仿佛看见了金子,立马恭敬起来,两眼放光,“姑姑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一个人,看一眼便好。”
“您尽管看,您想看谁?”宫人赔笑道。
叶妩的目光往里面转了一圈,却没看见乔淑妃,“我想看看前两日才来的乔淑妃。”
宫人想了想道:“前两日刚来的?得了失心疯的妃嫔?”
叶妩点头,宫人指向一个角落,“喏,就是她。”
她望过去,望见走廊的尽头,冬日凉薄的日光下,坐着一个身穿浅青衣袍的脏污女子。她面容苍白,发髻散乱,垂于额前,双手抱着一只小枕,轻轻地摇着,好像那只小枕就是她的孩儿。她慈爱地看着孩儿,还逗孩儿玩。
叶妩往前走了几步,呆呆地看着乔淑妃,心中难过。
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竟让她变成疯子,被遗弃在脏污之地,被彻底遗忘。
也许,后宫争斗便是如此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是你流血便是我发疯。然而,叶妩从未想过害人,如今乔淑妃因她这个帮凶而变成这样,下场凄凉,她无法不难过。
回去的路上,她心中沉重。
拓跋泓要扶太子上位,就要扳倒韩王、卫王,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诡计,不知还有多少人成为宫中亡魂。
转过宫道的拐角,忽然,眼前一黑,似有什么罩住她的头,她挣扎了几下,便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光线昏暗的宫室,手脚被粗绳绑着,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想起前几日拓跋泓告诫自己务必当心,想不到她千防万防,还是被人绑了。这次,绑她的人又是谁?韩王拓跋滔?
“吱呀”一声,有人进来,是两个人。
由于他们逆光而站,脸庞昏黑,她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觉得这二人不是善类。
他们关上房门,将青花烛台放在另一张椅子上。
借着微弱的烛火,她认出,其中一人是韩王拓跋滔。
他不怕被她认出,倾身而下,双手扶着椅背,圈住她,粗犷的面容好似猛兽的脸,那般可怖,“你好大的胆子!”
叶妩倒不怕了,“王爷掳奴婢来此,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有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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