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眼里,信申站在那里,好像打定了主意一样等着他们两人。他们两人,只好面面相觑地站了起来,向信申走过去。一路过去,公良把季愉的手放在自己一只掌心里头拳握着。信申在他们彼此交握的手上看了两眼,又把视线移开,好像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似的。
“信申侯。”公良远远的,便如和熟人打招呼一样向信申吆喝,“许久不见。”
“几日不见而已。公良先生客气了。”信申口说对方客气,自己语气更客气。
“信申侯走到此地可是为了找我?”公良开门见山,一点也不给对方留有余地。
信申径直否决道:“否。只是路上遇见先生而已。”
这句话差点让季愉打喷嚏。因为这个理由,不也是公良找上她的理由吗?
公良瞥见她耸鼻子,知道她想起什么了。因而难得在这本该严肃的场合里,他忽然想笑一下。他脸上的线条便是温和了不少,对信申说:“信申侯应也听闻见鼓声。此战鼓,应是时辰近了,天子要各方勇士入猎场决一雌雄之号令。信申侯若不需上场,陪吾一同前去旁观战况,汝以为如何?”
“随先生一同前去观看战况,乃吾之荣幸。”信申一边尊重礼节答话,一边反问,“先生不上场?”
“吾——乃是病了。已向天子告过病事。”公良说着,十分生动地咳嗽起来。
信申笑笑,说:“先生为难自己来到猎场,也是彰显对天子一片效忠之心。”
“否。”公良负起手来,两袖随风飘荡,“我来此纯粹是看热闹之人。”
于是,他们两人边说边走。季愉跟在他们两个后面,一路目望他们的背影,心里头不由地将两人对比。公良身体羸弱,但从背影看,肩比信申宽,个子要比信申略高一点。然信申并不显得矮小,贵在一身饱读经书的气质。在他们两人身后亦步亦趋,渐渐的,她心头复杂起来,是想着:一个是自己所爱男子,一个是自己敬爱兄长。可惜,两人并不能同心协力。至少,信申排斥公良,已是自己亲口向她表明之事。
四个人,包括了葵士,往信申走来的方向回去。
于是在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了还杵在原地苦思冥想的司徒勋。百里先看见来者,马上拉拉司徒勋的袖子提醒。司徒勋抬头一看,不止信申回来,还有公良和季愉。这不是明摆着,公良本来和季愉在一块的。
“扬侯。”公良向司徒勋循礼问候,笑容也是有的,能看出他对司徒勋本人并无多大成见。
季愉站在公良后边,对于司徒勋一派坦然的神态。她与他,本来便是一清二白,无论婚约有否。
司徒勋见他们两个自然而然地在一块,心里可就不平静了。想着刚才信申说的话,自己多以为自己是君子,绝不会怀有小人之心。然而,事实呢?眼不见为清净,这真见了面,什么君子的话都是假的了。她本是他的妻,他的绿衣之妻,现被人“夺走”。对方还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怎能教他平息心中这股怒火。真是应证了信申那句:夺人所爱为何不可?他是君子,人家可不一定是君子。以君子之怀对付小人之心,只能怪自己瞎了眼,自己懦弱不争。
一时刻,司徒勋捏紧两个拳头,转身甩袖,便走。众人见他脸色愤愤不休,不由同感到惊异。不知为何事而触怒了此君。唯有信申,眼瞳里闪过一抹光,心里念道:此计,算是得手了一半。
林子中鼓声密集,各路马车骏马都往中间一处行往。寺人们将骏马牵来,一匹雪白一匹枣红,都为英姿飒爽的好马。端木两手交叉拢在袖口里,与公良一样的畏寒相,缩着两个肩膀走了过来。雪花在他肩上积落了一层,像是披了件白衣般,可见得他在雪地里应是走了许久的模样。他来到公良面前,笑着先向信申拱手:“信申侯。”
信申看端木来到此地,多少能体会到公良所想。但是,这无碍他的计划。他对葵士嘱咐:“主公有人陪着。你在此地,陪贵女与乐芊夫人。”
葵士点头,应是,眼睛往端木那处打量。端木君,天下皆有闻,为公良之人,武艺深不可测,今亲眼所见此人,却也是不知其是何等脾气。只看端木两眼笑眯眯相,他脑子里马上蹦出一个词:诡异。
端木向公良行了礼节,对自家主人当然不能笑得太过火。他把嘴角拉长的弧度缩小一些,毕恭毕敬地问道:“主人是何命令?”
“候命。”公良简洁两个字已代表了全部。
端木弯下腰,诚恳接受主人一切指示的神态,恭送两个大人离开。季愉留了下来,目送公良和信申走去许远许远。待回神,两个留下陪她和夫人的武士都在望着她。一个笑着的,一个脸硬邦邦的,好像向她告示:我们是两派人马。季愉沉一下气,道:“回去吧。”
几人走得很快,回到原先那辆马车。远远的,季愉看见叔碧从马车里探出颗脑袋。乐芊在马车下方与人说话。对方竟是衣着鲁国服饰的使臣。
“夫人,鲁公想见贵女叔碧一面,在狩猎之前。请夫人务必答应。”使臣道,口气不软不硬,却隐含了胁迫之意。
鲁公姬晞的作风属于强硬派。作为姬晞国内子民的乐芊深知这点
94、玖肆。端倪
“主公找贵女是为了何事?”乐芊面对强硬的姬晞使臣,态度并不显得谦卑。
使臣嘴上两撇小胡子扬了扬,有对她不满的意味,说:“主公找贵女,是贵女福德。夫人为何阻拦贵女好事?”
这话叔碧听了觉得刺耳,再看鲁公姬晞派来的这个使臣,明显一脸的奸臣相,尤其两撇小胡子飞啊飞的,像苍蝇一样恶心。她瘪瘪嘴巴,略提高垂及脚踝的裳,跳下了马车。微眯双眼,她故意偏着头对使臣道:“此事非夫人阻拦好事,而是汝有失礼节。鲁公若要找我,若不禀明何事,无非公事,男女有别,汝是要我与男子私会,是不?”
使臣一时答不上来,红了脸,恼羞时不由怒道:“鲁公乃汝之主公,鲁公所言汝履行便是,不容汝有所怨言!”
“放肆!”
一个男子低沉的喝声突然从使臣背后响起。众人皆一惊,见是鲁公姬晞本人兀然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叔碧并不像一般女子羞涩地低下头,反而昂起头,稍微蹙眉,看姬晞走来。鲁公姬晞在玄衣外面披了件朱红大袍,背绣九雀,浓墨发髻一点不沾雪,显得脸孔愈是白皙,五官愈是英挺。除去他弑兄夺位的丑事,事实上他在鲁国的政绩也是赫赫有名的。说他是仁主算不上,道他有五分是英明君主,倒也不过为。可是叔碧身在乐族,自然秉承乐离大夫的主张。她自身又是极其钦佩乐芊以及乐离大夫,肯定无法接受姬晞弑兄夺位的行为。上次主动与鲁公姬晞接触,只是为了乐芊的计谋,论及个人喜好,肯定不喜(炫书…提供下载)欢姬晞。
“夫人。”姬晞来到乐芊面前,展眉一笑。他习惯肃穆的脸在笑容下,变得有丝异样,让人感觉是在阴沉的天气里突然露出了一缕阳光。
那使臣见他对乐芊笑,立马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主公。”
叔碧眉头再次打个结:这人究竟收了什么样的人当臣子?简直是个见风使舵习于拍马屁的,真让人看了厌恶。
姬晞对乐芊笑眉,眼睛当然是要看一看乐芊身边的叔碧。见叔碧那副不屑的样子,他心里立刻了然几分。然他不会直接对她说话,只继续对乐芊说:“我找贵女,是想说几句话。可是夫人对我不放心?”
“主公有公事要嘱咐贵女。吾作为子民怎能拒绝?”乐芊对付姬晞同样不会口软。
姬晞笑道:“夫人所言差异。吾是来求得贵女相助。求于贵女,始因贵女曾求于吾办事。而此事,吾已是帮贵女达成。贵女,可是不?”
这点叔碧不能反驳。她求姬晞在射礼上揭穿乐业的阴谋,姬晞不仅帮她办到,还坚持站在了她们这一边。从情理上讲,或许此事对他有利,但确实是她求于他,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同理,受益者的乐芊,也是不能随便拒绝的。乐芊稍微沉了沉语气,吟道:“贵女委托主公之事,实乃老妇之托。若主公欲吾等还恩,由老妇还主公之恩。”道完,她便要下跪答谢恩。
姬晞没有伸出手去扶起她,只说:“夫人请起。吾承受不起。”
“主公之恩,子民受惠,理当谢恩。”乐芊听说叔碧求姬晞时,不是没有想过姬晞之后会为难自己这事,也想好了必须由自己一人承担。
姬晞两眼眯成狭缝,在她跪下来时笑笑,道:“夫人,此事乃贵女亲口向吾所言,便是贵女向吾所托,夫人介入吾与贵女之间,并不妥当。”
“此事乃老妇命于贵女,由老妇承担起重责,有何不可?”乐芊道。
“哎。”姬晞忽然叹出口长气。
叔碧耸耸眉,实际上看乐芊向这人下跪,并不顺眼。若不是乐芊使眼色不得她插手,她早就想代替祖母下跪了。无论怎么看,这人都是想使阴险的人,让她实在喜(炫书…提供下载)欢不得。
姬晞说:“贵女有求于吾,无论是否为夫人所托,然而,若非夫人与贵女信任于吾之为人,可是会将此等要事托付于吾。因此,夫人与贵女如今戒备于吾,匪夷所思,不得让吾怀疑是否有小人向夫人与贵女谗言,令夫人与贵女不再信任于吾。”
这……叔碧猛地眨眼睛,瘪瘪嘴。这人,他难道不知道吗?她们是利用他阴险的心态,才求助于他的。
“莫非贵女所想与吾有差异?”姬晞对着乐芊说,话里却是针对叔碧说,那是由于乐芊的神情微有变化,叔碧则仍旧一脸的气恼。
叔碧眉毛一提,左边脸颊扭了扭,只管听他怎么狡辩。
姬晞一言一语,条理清晰地说道:“贵女进言之时,吾便思及其中是否有诈。毕竟若贵女所言有诈,吾必然是要在天子面前犯下诬告之罪。此罪对于公侯之身,也是罪不可恕之大罪。但后来吾愿意受贵女之托,乃是思及贵女信任吾之心意。贵女非阴险小人,以君子之怀告吾以真事,吾甘愿涉险,以君子之怀回复贵女心意。此事,斓贵女也在场目睹,吾所言可是有错?”
原来,他一早就看见了她和端木等人。季愉听到姬晞这么大声地说话与表态,只好从比较远的地方开始动脚,走了上前。向姬晞行了礼节,季愉说:“吾当时在场,鲁公之为人表率,吾深感钦佩。”
“斓贵女乃明理之人。”姬晞嘴角笑笑道,向季愉回了礼节。
季愉微微笑,再度屈腰还礼。
叔碧看闺蜜走过来,听闺蜜与姬晞交谈了两句,好一会儿才明白了季愉的意思。这种人,敷衍就得了,何必一表正经地讲理,只会让自己被他缠上而已。想一想,没错儿,叔碧立刻也假意笑道:“主公,有何事吩咐于吾?吾乃主公子民,必尽心尽力为主公效忠。”
姬晞双眼微微夹成缝,看一看她们两个,对叔碧说道:“贵女,既然贵女想让吾当众表明心事,吾也不好推却了。”
什么?心事?叔碧有大风刮来寒毛竖立的感觉,身子瑟抖了下。
来不及阻止姬晞说话了。姬晞向她一个拱手,大声说:“吾只想对贵女言明一事。今日射礼狩猎,吾之所获,必都呈献给贵女,以表吾对贵女一片诚心。”
伴随姬晞这句话,还真的一阵大风刮了过来,夹带大颗的雪粒撒了在场人个个头上脸上一层雪花。众人皆以为:自己莫非听错看错了。姬晞这人,向来性子高傲,目中无人,既然能杀得了自己兄长继位,又曾几何时求于他人?从未求过人的姬晞,现今主动向一女子示爱,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简直是前所未闻的惊天悚闻。况且,如果这女子是天下皆知倾国倾城的美人,如荟姬之类,倒也可信几分。现却是向一个小小采邑平庸之姿的贵女,一切推论下来。众人只能得出一结论:莫非,鲁公是病了?
必是病了。叔碧口中喃喃。这个人得了脑子的病。
乐芊虽在之前接见过使臣,隐约听说过姬晞的来意,但不过以为姬晞是一时兴起。如今听姬晞亲口当众表示,变成了两码事。莫非,姬晞是动真格的?
季愉另有所想。舍去叔碧是否喜(炫书…提供下载)欢对方一事,鲁公姬晞的算盘,她多少能有点体会。只因于自己正是与公良谈婚事,知道公侯婚约有太多束缚,公侯对婚约所想有太多盘算。姬晞选择在射礼过后向叔碧求爱,明显由于乐芊在射礼上的表现以及天子对于乐芊一家的关怀,已经引起众人注意。乐芊到此地,对外宣称只带了叔碧一个孙女。叔碧自然成了乐芊最爱的子孙。有男子看了射礼之后,向叔碧求爱也不奇(炫书…提供下载…87book)怪了,包括鲁公姬晞。为此可以证明,姬晞坐在鲁国君主这个位置,也是不太容易。
“贵女。待吾事成之后,便会向天子禀明此事。”姬晞表明心态后,旋身甩袍,英姿焕发地走了。
“哎——”叔碧大叫,气得跳脚的样子。她可是什么都没答应他,他这是想强娶她吗?
季愉上前两步,一把拉住叔碧的袖口,将闺蜜想要追姬晞的脚给扯了回来。
“此事,吾绝不答应!”叔碧冲姬晞离开的背影大声宣告,恼得直跺脚。
季愉只得将她的手背狠狠拧一把,阻止她再出口错话。叔碧经她这再三提醒,总算意识到另一旁还有人在看着。
那是,一辆马车,不知曾几何时已在他们对面的林中静悄悄地停驻。马车上的帷幔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圆呼呼的笑融融的老妇人的脸。然而,这华贵足与太房姜后相媲美的马车,季愉是一眼便能认出来的。只因这马车在大学门口出现时惊天动地,她不想记住都不行。因此,这个露脸的老妇人,应是传闻里的由姬大人了。
“是何人?”叔碧嘘喘着气。这个老妇人,眼睛看似温和,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心里毛毛的。而且,见这般富贵的马车和衣饰,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的老夫人。
“侍候太房,为天子食母,由姬大人。”季愉答道。为此,她拉了下叔碧,与乐芊齐向由姬的方向行了拜礼。
由姬对着她们三人,远远如温水似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真是看起来像和蔼可亲的一个老妇人。她从马上帷幔中缩回脑袋,赶车的寺人扬起马鞭,马车循着雪道,缓缓离开。
“不是太房之人,为何对吾等如此亲切?”叔碧在马车离开后直起腿时,擦擦额头冒出的汗珠子,实在费解。
“不知。”季愉摇摇头,对于由姬,这回应是头一次正面相见。至于上一回,仲兰扔司徒勋泥巴,她有幸远远见由姬一个模糊的影子。所以,对于由姬,她其实根本不认得。
乐芊也是不认得由姬的。在宫中,乐芊只在姜后身边做事,不见由姬有曾拜访姜后。对此姜后的说法是:由姬老人家身体不适,几乎是不入宫的,常年告病在家。除非特别原因,由太房亲自派人去请由姬到太房屋里私下会面。舒姬对此的解释是:老夫人似乎退居幕后,然实权紧握,太房天子凡事若无她参与,倒是稀奇了。所以,吕姬可以驳太房的嘴,但对于由姬仍是十分的效力。
由姬在宫中的实权是什么?是个神秘的谜。
舒姬说:不知为何天子与太房会敬畏她?舒姬说这话的语中带了恼怒。毕竟与由姬做对手太久,并且屡屡失策于此人,她对于由姬那张俨然和蔼可亲的脸过于深恶痛绝了。
不过,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