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章落页递给唐谧,续道,“若是第二种可能,那做这事之人可是费了很大的一番工夫。”
唐谧接过那几页,借着火光细看,只见这记载着赤峰四翼蛇的一页和其他书页不论是从纸张质地,新旧程度,还是字体都完全一致,页侧似乎还有被细线拉破的痕迹,让人立时联想到,是在由书中脱落时,被订书的细线所损。
“若是假造,那费了这么多心思,不但是要诱使司徒慎前去捕蛇,还要令这事毫无把柄!要是真的追查下来,只能说司徒慎误信了一本错误的书。”唐谧边说边思索。
在这里,书极为矜贵,都是由人手抄写,若这一本是蜀山唯一的一本,甚至是天下间唯一的孤本,那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别说那么多了!既然你们两个都认为可能是陷阱,那我们赶快去截住他们。”张尉说着灭了火折子,带头往御剑堂外跑。
“等等,只有咱们几个恐怕不行,叫几个帮手去。”唐谧道。
“叫谁?”
这时候,唐谧能想到的,最顶用的,只有两个人。
看着那两人揉着惺忪睡眼,被张尉从松苑带出来的时候,唐谧忽然觉得心底一抽,好像隐约抓到了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直到五人施展轻功在山路上疾奔的时候,她仍然沉默不语,脑海里漂浮着无数碎片,好像拼图一样,似乎有了什么线索便可以将它们拼凑在一起,又仿佛尚缺最重要的几片,让人始终无法看清事情的全貌。
今夜下山时和白芷薇的争吵再次浮现在她脑中。那时,我是如何拼凑来着,唐谧想,是了,我是说有人可能操控着御剑堂的众人,或者说,用众人的舆论在影响着某人。当时虽然纯属瞎说,可是现在想来,却未必不可能啊。然后……
唐谧开始试着把每一件事用这样的思路连接在一起,心中突然一派明澈,不禁“啊”地大叫一声。
“唐谧,怎么了?”白芷薇停下脚步关切地问,其他三人也站定,看向她。
唐谧平了平呼吸,看看桓澜和慕容斐道:“你们听着,我现在便将咱们遇到的事情全部梳理一遍,你们看看对不对。
“有一个人,他在某日打开了青石阶上的结界,就是为了让一条赤峰四翼蛇蹿出,让路过的慕容斐看到,并且最终得了一件宝物。这个人知道,慕容斐和桓澜一直暗暗有比试之心,所以,总有一天桓澜会发现慕容斐因为宝物变厉害了,便也会去找赤峰四翼蛇。而且我想,就算桓澜没发现慕容斐因为宝物变强的这件事,这人也会像让慕容斐发现赤峰四翼蛇一样,想办法让桓澜‘正巧’遇见一条,得到个什么宝物。”
“你的意思是,有个人一直在谋划,不论以什么方式,总之是要让我和桓澜都遇见赤峰四翼蛇,并且得到宝物对么?”慕容斐听得直皱眉。
“是。”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你和桓澜是御剑堂最受瞩目的两人,而且,你们一直在暗中较量,如果得到了可以增强功力的宝物,依你们两个的心性,一定会找机会比试的,你们说呢?”唐谧看着两个人问。
慕容斐挑挑眉毛,微微笑笑。桓澜不置可否地一耸肩,也没有回答。
唐谧接着道:“只要你们比试了,我想,甚至不比试,只是在有其他人在的场合显露了因为宝物而武功大进,那个人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关于你们两个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会很快传遍御剑堂。而他的目的,就是让大家都去议论你们因为宝物而变得如何如何厉害。而你们看,此刻,不论中间的过程如何,他的这个目的已经完全达成了。”
“那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慕容斐双手环抱于胸,不解地问。
唐谧解释道:“因为,御剑堂的很多剑童都希望像你们一样强,甚至超越你们,比如,司徒慎就是其中一个。今天和他一起去抓赤峰四翼蛇的其他人可能也是如此。而那人的真正目的,就是鼓动剑童们在今夜去抓赤峰四翼蛇。所以,司徒慎才会‘恰巧’捡到让他于朔月之夜抓妖蛇的落页。而这件事最妙的地方就是,如果今天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这是一个阴谋。因为整件事中,没有任何人是被谁教唆去做什么,看起来,每个人的每一步都是自愿为之。”
白芷薇听到这里,轻轻呼了口气,谨慎道:“如果按照你的想法,谋划这件事的人必定极了解御剑堂,并且极了解桓澜、慕容斐、司徒慎的个性,那这个人最有可能便是……”白芷薇没有说下去,眼睛看着唐谧和张尉。
张尉却笃定地摇摇头,固执道:“我还是相信他!了解御剑堂剑童的人也有很多的。”
桓澜和慕容斐并不知道三人今夜曾经争吵过什么,但是隐约也猜到他们意指何人。
桓澜想了想问:“唐谧,那灰衣人你又怎么解释呢?”
唐谧双手一摊:“现在还解释不了,不过,有一处说不通的事已经可以解释了。
“咱们不是觉得上次一起遇到的赤峰四翼蛇,还有我们几人和司徒慎遇见的,都比慕容斐遇见的那条厉害很多么?我想那是因为,慕容斐你当日遇到的那条,是有人专门为你准备的,一定被做过了手脚,让你可以顺利得到宝物。而司徒慎上次去的时间,并不是那人希望他去的时间,我们去的那次,也是他计划以外的变数,所以,我们遇到的都是没被做过手脚的,就显得厉害许多。”
“甚至,那人如果很了解司徒慎的话,会故意让司徒慎遇见格外厉害的,这样才会激起司徒慎不杀赤峰四翼蛇不罢休的执念。”白芷薇顺着唐谧的思路道。
“按你这么猜,这个人,还是个可以操纵妖物的人啊。让它们出现就出现,让它们消失就消失。这个人……”慕容斐讲到这里,看了看另外几人道,“不会单单就是为了引诱一群剑童在今夜进入幻海捉赤峰四翼蛇吧,他设下这个陷阱,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这恐怕只有我们今日去了才知道。”唐谧说完,看了看在无月之夜中显得更加神秘幽暗的密林,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恐惧。
在那些目光无法穿透的黑色树影中,也许正藏着狰狞的野兽,也许是某种嗜血的妖物,而且,一定有一颗黑暗的心灵,它像暗夜里织网的毒蜘蛛,已经悄无声息地布下了陷阱,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光临。而我们,我们几个贸然闯进去的家伙究竟是他意想不到的变数,还是已经考虑在内的猎物?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时,她的手忽然被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握住,那只手十分干燥,上面布满了硬硬的老茧。只听手的主人道:“别怕,大家都在一起呢!”
唐谧叹了口气,恢复了调侃的口气:“大头,你知道么,有一句俗语是人愚则勇。若是一个人心有恐惧,只是表明她思虑周密。”
大头的张尉只是嘿嘿笑着,并不说话,眼睛明亮得像坠入了湖泊的星斗。他拉起她,发足在青石阶上奔跑起来。
夜风吹来,奔跑中的少年们衣袂飞扬,碎发拂面。脚下的青石阶延绵不绝,引领着他们奔向未知的黑暗。
胆怯么?
面对未知与黑暗,多少都会有点儿吧,但是,大家在一起呢!唐谧这样想着,之后仍然很实际地问:“大头,你确定‘沉荻’在身上不?”
五个少年走到幻海森林的小湖边时,每个人都被眼前所见的异景震惊得无法言语。
只见浓郁的夜色中,满天满地都是流光溢彩,仿佛银河坠落,霓霞翻涌。仔细再看,这铺天盖地的明灭流光竟然是月余前几个人在这林中见过的漂亮蝴蝶。只是当时不过才有一两只,而此刻,万千蝴蝶齐聚湖岸,或在空中随风翻飞,或在草间枝头展翼小憩,便造就出这个光华流泻、如水晶尘埃沉浮于天地的奇景。
“啊,看那里!”白芷薇指着远处的湖边道。
众人随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只见那里有一堆一堆的蝴蝶正停在地上,不过已经不再透明无色,而是变成了红宝石般妖异夺目的血色。转瞬之间,这些血红的蝴蝶呼啦啦振翅而飞,露出了隐藏在无数蝶翼之下的——尸体。
尸体?
是尸体么!
五个少年都惊惧地睁大眼睛,想要看个仔细,可那些血色蝴蝶刚刚飞起,空中便有透明的蝴蝶蜂拥落下,重重叠叠、叠叠重重的透明薄翼相互交叠覆盖,将一切湮没于虚幻。然后,那些透明的蝴蝶也渐渐变成了耀目的赤色,再次飞起。
唐谧这次已经有所准备,就在那些赤蝶腾空而起的瞬间,她将祝宁送她的暗器掷过去。顿时那处银光四射,惊起群蝶乱舞。
“地上是司徒慎他们!”眼尖的白芷薇道,“看不出死没死。”
此时,惊飞的蝴蝶已经趋于平静,张尉见了,赶忙掏出“沉荻”道:“快去救人!”
五人仗着“沉荻”光芒的掩护冲入蝶群之中,这才发现地上竟然横七竖八地躺了十来个人。“沉荻”的光芒只有一丈见方,有几人难免无法被它的光芒庇护,刹那间已被蝴蝶再次淹没。
张尉见了,把“沉荻”往地上一放道:“唐谧,你和白芷薇把这些人往中间聚拢,我们三个把旁边的几人拽进来。”
话落,几个少年互看一眼,慕容斐故作轻松道:“这些蝴蝶落在他们的身上,不能用术法或者剑来驱赶,只能靠手了。我们倒是正好可以比试一下,谁比较皮糙肉厚。”
张尉笑笑也不搭话,走出“沉荻”的光晕。刹那间,那些在空中翻飞的蝴蝶好像闻到血腥的饥狼,猛然俯冲而下,直扑张尉!幸好张尉早有准备,立即挥剑抵挡。他的剑招经过谢尚的指点,舞将起来密不透风,虽然仍然不如桓澜甚至唐谧使得那样行云流水,却也不再滞纳笨拙。
眼见他走到一人身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驱赶落在那人身上的蝴蝶。这时便有蝴蝶趁乱飞起,叮在他的手上。张尉只觉手上微微有些麻痒,也不在意,抓住地上那人的领襟就往“沉荻”的光晕中拖。桓澜见了,也依样去拖另一人,而慕容斐看看张尉和桓澜被蝴蝶叮过之后,似乎都没什么异样,便也走出去拖人。
三两次之后,几人总算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沉荻”的光晕之中,暂时可以喘息一下。唐谧数了数,竟然有十二人之多,不禁感叹司徒慎还真是无私,就连找宝贝这种事也愿意与人分享,只是眼下有这么多不知死活的同伴,到底该怎么把他们弄回去呢?
桓澜把手搭在一人的脉门上,剑眉微沉,停了片刻说:“没死,但这种状态真是奇怪。”
慕容斐也抓住另一人的手腕,两指扣在那人的脉门上道:“似乎是三力都降至了最低点,可是仅剩的那一点力量却足够维持他的生命,真是古怪。”
他俩接着把剩下几人的脉搏都探查了一遍,结果每个人都是如此,虽然没死却是命悬一线,停留在濒死边缘。
唐谧看着躺着的剑童,觉得他们神色沉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忽然想起儿时看过的生物书,便道:“我小时见过黄蜂把针刺入青虫的身体用以麻痹它们,让青虫不死却呈现出一种假死的昏迷状态,然后,黄蜂会在青虫的身上产卵,让幼虫孵化出来之后便能将青虫当作食物。你们说,这奇怪的蝴蝶会不会也是如此习性?”
张尉听了,拍拍脑袋说:“黄蜂蜇菜青虫这事,我小时也见过,我爹便是这么说的。”
白芷薇、桓澜、慕容斐三人却听得稀罕。白芷薇不确定地问唐谧:“你是说,他们已被这些蝴蝶变成假死状态,以便成为它们后代的食物?”
唐谧点点头:“嗯。”然后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加了一句,“他们身上已经被产卵了也说不定。”
白芷薇被恶心得一哆嗦,向后一侧身,正撞到张尉身上。
只听张尉莫明奇妙地笑道:“爹,你来了。”白芷薇一愣,扭头看见张尉正盯着唐谧,神情有些激动,面色微微潮红。
唐谧伸出手在张尉面前一晃:“大头,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张尉伸出手,死死抓住唐谧的手,眼中如有潮水汹涌,急切道:“爹,你接到御剑堂收我为剑童的信了么?爹,你高兴么?爹,你的病可好些了?爹,你是不是怪我两年都没回家看你?爹,孩儿今年一定回去。孩儿其实很想爹娘,只是觉得一试未过,无颜见你们。爹,爹你为什么哭啊?”
唐谧鼻子酸胀,抹了把眼里掉出的液体道:“芷薇,点他睡穴。”
当即,白芷薇和唐谧把张尉放倒在地,白芷薇问:“出现幻觉是不是因为他被蝴蝶叮过了?”
“似乎是,可能被叮得厉害了就会麻痹如假死,而被轻微叮咬则会产生幻觉吧。”唐谧推测道,这时她才想起另外还有两人大约也被蝴蝶叮过了,赶忙扭头一看。只见那两人倒是乖乖地坐在地上聊天,心下舒了口气,可是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有些古怪。
只见桓澜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道:“不可能的,你无法超越我,不过是追随我的背影罢了。”
而慕容斐也是一样的眼中无神,答道:“你不明白,必须成为强者,不够强大,就没有价值。”
桓澜又回答:“桓澜啊,你不要这么一直抬头仰视着我,会很辛苦的。你去逗你母亲笑一笑吧,她笑起来真是很美。”
慕容斐则说:“即使他昏庸无能也要追随他么?这是愚忠!愚忠!”
唐谧这才发现,这两人完全是在自说自话,并且也许是在扮演着别的人,或者重复着记忆里什么难忘的片断。
怎么办?也点他们的睡穴么?
她正要伸指,却被白芷薇忽然一拉,指着她头顶道:“唐谧,你看!”
唐谧这才发现,“沉荻”半球形的光晕上已经爬满了大大小小的透明蝴蝶,现在看起来,所有人好像正处在一个水晶雕成的透明罩子中一般。此时离那些蝴蝶近了,唐谧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正伸出长长的口器,附着在光晕上,一动一动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地上的“沉荻”,发现它中央的那簇亮光,正在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白芷薇也注意到了,焦虑道:“‘沉荻’好像也挺不住多久了!”
唐谧捡起掉在地上的“螺旋桨”,重新装入银珠上好弦,把它射上天空。顿时,随着射出的银弹炸开,或伤或惊,打飞了许多趴在光晕上的蝴蝶,可是随即就有新的蝴蝶飞上来,堵住了那些空位,继续伸出纤长的口器在光晕上颤动着。
唐谧接住掉下来的“螺旋桨”,再装弹,又一次射上天空!
一次,两次……
不断有蝴蝶被打散,又不断有蝴蝶冲上来,无惧无畏,赴死般压在“沉荻”的光晕上。
“唐谧,别发了,”白芷薇按住她正在装弹的手,“没用的。”“那怎么办?”唐谧的心头掠过一丝绝望,颓然坐到地上。
“我们想办法求救吧,趁着‘沉荻’还能坚持一会儿。”白芷薇说。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咬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们两个带着‘沉荻’跑出去,找人来救他们。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可能不会马上死,只是被当一段时间的食物而已。”
唐谧看着白芷薇,愣了片刻,摇摇头道:“我不敢!我怕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就都死了,谁知道他们能禁得住多长时间呢?”
白芷薇垂下头,浓密的眼睫挡住了她黯然的目光:“你觉得我这决定太心狠么?可是这是最有可能解救大家的法子了,总好过一起在这里等死!你知道,我们必须有人去求救的。”
唐谧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嚷道:“对!魂兽!魂兽可以去求救啊。”
白芷薇面色一动,看向那两个坐在地上自言自语的家伙道:“他们这样子,能唤得出魂兽来么?”
“且试试吧。”唐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