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一念峰之后,整个蜀山也在瞬间陷入黑暗,唯有一念峰上那道细长裂罅内透出的金红光辉,将一丝光亮渗入到沉沉的黑夜。
桓澜深深吸了口气,控制突突如鹿撞的心跳,问道:“你看那裂缝间的红光,像不像一株彤管?”
唐谧立刻明白了这少年的用意,心中一紧,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阻止他将话说出来。
却在此时,她听到身后突然传来慕容烨英(炫)恍(书)然(网)大悟的声音:“哎呀,的确很像是一株彤管草啊。小时候穆殿监诓我说,我养的宝贝小黑猪最喜欢吃彤管草了,所以要把它们带到生有全天下最大彤管草的山里去,结果却领着我们去了一念峰,可那里根本不长彤管,害我记恨了他这么多年,以为他是随口糊弄我。原来他虽然的确是糊弄我,倒也并没有完全瞎说。”
桓澜见到慕容烨英,窘迫至极,不知要如何继续,只得问:“慕容殿判怎么也来这里看日落?”
慕容烨英自然不会泄露自己早就看出来桓澜有要抢自己看中慕容媳妇之嫌,这才偷偷跟踪了这对孤男寡女,只是微笑道:“这里是我早就看中的地方,我常来此处打坐吐纳,顺道看看夕照晚霞。”
唐谧暗谢老天派慕容烨英误打误撞地来给自己解了围,赶忙没话找话地和她瞎聊:“慕容殿判在蜀山的时候养过猪吗?”
“嗯,因为受罚的缘故才养过些时日。”慕容烨英坦然承认道,倒不觉得年少时犯错算什么难堪的事情,只是想起往事,忍不住又指着一念峰的方向叹了一句,“可惜那些小黑猪最后都被穆殿监带到山中去了,我猜大约都喂进了某些大东西的肚子里。”
唐谧却知道那峰下的山谷正是被他们几个起名为黑雾谷的地方,里面的确养着个大东西,便是那只穷奇。
慕容烨英这样一说,让唐谧猛然想起那只穷奇来,暗道既然穷奇一直是穆殿监所养,现时却不知如何,会不会已经饿死了呢?真该找个时间去看看才是。思及此处,她随口道:“嗯,应该是喂给穷奇吃的。”
慕容烨英一听却忽然来了兴趣:“你怎么会知道的?你去过‘避室’了?那里养着一只穷奇吗?”
唐谧的耳朵自动忽略掉所有问题,只有“避室”二字在耳中嗡嗡作响,顿了顿才问:“慕容殿判是说,那山下有座‘避室’吗?”
“大概是吧,我也是听穆殿监和掌门说过,要送小猪们去‘避室’,而且又见他每次都是往那座山而去,但并不知它在山中何处。其实你上次问我的那首诗原本也没什么神秘,‘乌金童’便是指黑猪,‘避庐’则是我对应这‘避室’而来,指代养猪的草庐。”慕容烨英说到彤管的事情,心思忽然一转,暗想以现下的情形来看,小斐似乎突然要修身养性去当“小光棍儿”了,我看中的小姑娘则正被别家的小子虎视眈眈,我何不趁些机会先消除潜在的威胁?便又笑眯眯地道:“既然说到此处,我不妨告诉你们,我为何当年在御剑堂表现平平,可上山后武功却突飞猛进的秘密吧。那是因为我猛然领悟到情爱事最扰人修行,于是心里发下重誓,不练出绝世剑法,决不动那些儿女心思。那首打油诗其实便是我在以诗明志。桓澜,你明白吗,若要在武学上更进一步,便要有拿‘首彤’喂猪的决心!”
桓澜正因被慕容烨英打扰而懊恼沮丧,听得此言更是被卸去了几分勇气和冲动,无心顾及礼数,沉着脸并不回应。
唐谧去满脑子都是“避室”和“夕照峰”的事,但见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一念峰的罅隙之中,思忖这夕阳最后照耀的山峰可不正适合“夕照峰”这个别称么?而华璇的衣冠冢也可说是坟墓,不也正暗合了“避室”这“离去之室”的意思?
她只觉得谜题初解,心中兴奋异常,一拉桓澜的袍袖,欢叫道:“桓澜,走!咱们这就去找芷薇他们!”
第093章 故人旧事
虽然礼水殿上的殿判们对剑童的要求格外严格,却并非是冲着这一殿的大试而去,而是为了第二年的最后一殿之试做准备。相反,按照御剑堂的习惯,由于第三试已经被公认为阻拦不合格剑童的坚强障碍,只要能通过第三试,剑童们便被认为具备了挑战最后一试的资格,所以这礼水殿第四试的目的并不在于考验剑童,而在能帮助他们于武学之道上更进一步。
正因如此,礼水殿之试对于大部分这殿的剑童来说,都并非什么难事,但凡事必定有几个例外——比如想要一次通过第四与第五两试的邓方和张尉。
“我们要是真能一次通过第四、第五殿试,那便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夜里,邓方走在碧玉峰黑漆漆的林中,对在前面披荆开路的张尉感叹道。
张尉还未回答,邓方身后的史瑞便抢先接了话:“想得倒美,怎么可能后无来者?明明还有我这个要一次通过第二、三、四、五试的剑童,这才叫后无来者呢!
邓方见史瑞将这件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说得真真的,忍不住嘿嘿低笑起来,恰在此时,张尉停下脚步,望向前方道:“青石岩下的硫泉应该就是在这里了吧。”
邓方和史瑞紧赶几步跟上,果然见一块巨大的青色岩石矗立在夜色之下,岩下有一汪热泉冒着白色的烟气。空气中硫泉的刺激气味让史瑞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问:“邓老大,咱们三个真的要在这水里练功吗?”
“必须如此。”邓方浓眉一横,拿出老大的气派答道,随即,他快走几步抢先跑到泉边,将手指往泉里一探,又倏地收回来,转回身对同伴们叫道:“真烫!咱们御剑堂的温泉和这个简直没法儿比,术宗的‘灼海’也不过如此呀!”
“灼海”是术宗两处温泉的源头,也是礼水殿之试的所在,按照邓方的打探和分析,这一试虽然鲜少有通不过的剑童,但大多数人却往往要在那里耗费很长时间。而对于一般的剑童来讲,耗时自然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五殿之试都是在同时开始,再于一个时辰后同时结束,所以对于他们这些要一次通过两试的剑童来说,时间是万万耗不起的。而根据邓方对第四试的琢磨,耗时的重要原因正是剑童们不适应灼海的热度。
“昨天我已经去打探过了,虽然进不到灼海的洞中,不知那里头到底有多热,但是刚从灼海流出的泉水,那可真是烫手得紧。你们想想,以平时洗澡水的热度,我们呆得长了都会觉得疲乏,何况是在那样热的地方,所以为了速战速决,我们必须首先习惯在炙热的环境下动武,从今天开始,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必须来这里。”邓方说完,第一个带头去解衣衫,三下五除二就变得光溜溜、赤条条,嘴里嗷嗷叫唤着,高举离魂剑,张牙舞爪地扑进水烟弥漫的硫泉。
张尉和史瑞被他的放肆豪野感染,也哈哈笑着脱下衣服,光着身子往泉边跑去。史瑞边跑边问:“邓方,烫不烫啊?”
邓方刚刚跃人水中,“嗷呜”一声怪叫后,扯着正在变声的鸭公嗓大声答道:“不烫,一点都不烫!兄弟们快下来,舒服得紧啊。”
张尉和史瑞不疑有他,飞身跃人水中,顿时被灼热的泉水烫得哇哇直叫,如同热锅里的活虾一般在水里上窜下跳。好一阵折腾之后二人才适应了水温,站在没膝的泉水里看着一脸坏笑的邓方,迅速一对眼色,默契地同时扑过去,一人抓着他一边肩膀,重重往热水里按。
邓方早料到这二人必定会反击,见他们身形一动就已往后撤去。加之他身上此刻沾了水,变得滑不留手,二人虽然抓住他,竟被他向后一挣滑出手心。但邓方还不及得意,史瑞的脚丫已经在水下使出绊儿,顿时将他仰面放倒在水中。
“好烫,好烫!把老子的胸毛都烫掉了!”邓方立时叫着从水里跃起。
张尉笑道:“你本来就没有胸毛呀。”
邓方一挺光溜溜的胸膛道:“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的。”说罢,三人也说不清为啥,互相看着对方精光的身子,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够闹罢,开始正经练剑,三人里以邓方的剑法最好,故此邓方以一敌二,不过张尉最近因为心力初得,剑术大有进境,再加上史瑞,几个回合下来,便将邓方逼得没有还手之力。邓方施出泼皮招数,故意将热水往二人的身上撩。那二人随即也以剑挑水还击,一来二去,斗剑又变成了戏水……
这样打打玩玩,玩玩打打,直到三人都被热泉蒸出一身透汗,泡得浑身乏力连剑也举不动的时候,才简单冲洗一下上了岸。
三人穿好衣服,寻了块绿草茵茵的空地四仰八叉地并排躺下,俱觉得身体疲乏至极,可是又不知为何,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子舒泰,仿佛全身都松散得要融化开来渗入泥土里,一时间无人愿意开口,一同望着头顶遥远的星空。
万籁俱寂,唯有草木生长的微小声音如隐秘的咒语一般在空气中传递。少年们躺在天与地的怀抱之中,渺小如一叶一沙,忽然对天地宇宙的浩渺广大心生敬意,刚才的的兴奋心情渐渐平息。
许久之后,史瑞才低低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明白,就算是奇迹出现,我也不可能明年还留在蜀山,不过你们两个可得都给我铆足了劲儿拼,要不然,我这大晚上光着屁股被烫掉一层皮,可就不值了。”
“嗯,一定拼!”张尉应道,“按你的话说,我们是什么来着?”
三人刹那间心有灵犀,几乎是同时带着似乎玩笑却隐约认真的口气,低低道:“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话落,三人又几乎在同时笑出声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也为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因着太过疲累,史瑞和邓方躺着躺着便睡了过去,张尉的体力比二人好,静静休息一阵已不觉疲乏,估摸时候也差不多了,正打算叫两个伙伴起身,却听见远处模糊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不收,以后勿要再如此,免得大家难堪。”
之后,是一个不以为然的男声:“我怎么不觉得难堪呀,送株彤管草给自己喜欢的女子就会难堪么,那天下间有多少男子都该难堪了?”
张尉闻言心头一惊,暗想这声音和语气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谢殿监啊?然而由于相距甚远,他听不实在,不敢妄断,便继续屏息听下去。
“十二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良多,此刻我还有什么颜面和你相见,更不要说收下你的彤管草了。”那女子又道。
男子先是冷笑几声,片刻又道:“当日掌门比武的事我已知道真相,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你根本是受萧无极的指使。”
女子的声音陡然一高,断然否认:“不是的,都是我一意而为,他连你对我的心意都不甚明了。”“哼,如今再说这些你以为我还会信吗?也罢,收不收随你,但是当年的事我也自会求个了断。”男子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怒气。
这话说完,林子便完全静下来,好一会儿,张尉才听到似乎是那女子正低低呜咽,可半晌也听不见男子安慰的话语。他这才醒悟,那男子大约是在刚才说完话之后就离开了,暗道此人是几时走的自己都丝毫没能察觉,看情形应该是个高手,难不成还真的是谢殿监?
那女子一直低声哭泣,张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直挺挺地躺着,想要等她哭完,以免照面尴尬。不一会儿,忽然又听见一声叹息,接着是另一个有些沉的女声道:“岳莹,出了什么事?”
这沉绵的女声极为特别,张尉立时便辨出正是没见过几次的玉面。
只听哭泣的女子闻言答道:“没出什么事,刚才想起些往事,心里不舒服。”
“真是自己找罪受。你既然要离开萧无极,为何不似我这般真的远离蜀山,却还留在碧玉峰这等不远不近的地方,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林姐姐,你又为何三番两次地回来?还不是也觉得和这里断不去根吗?”女子反问道。“我怎会如你这样磨磨唧唧,拿不起放不下,上次我回来是因为想看看掌门比武,这一次是我听说今年蜀山的天寿日会比较有趣……”
两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张尉终于再也听不到什么了,便把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仔细寻思一番,觉得似乎其中有什么隐秘,但却说不出到底是个啥,当即叫醒同伴,匆匆赶回去找唐谧商量。
三人赶在御剑堂下锁前进了大门,张尉放出魂兽去梅苑叫唐谧和白芷薇出来,自己则靠在苑门外的桃树下等候。才一会儿工夫,苍蠡便领着个红衣姑娘走出苑门,张尉刚想上前招呼,却看清灯影下身姿秀雅的少女却是君南芙,于是已经探出的身子刹那间又缩回到树影里。
不想君南芙却径直往张尉的所在而来,走到近前,她先是淡淡笑了笑,才道:“唐谧和白芷薇都不在,我看见你的魂兽,就跟着它出来找你了。”张尉一听,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担忧,不知这般时辰,那两人为何还没回来。
君南芙见面前和自己说话的少年竟然走了神,幽幽道:“张尉,你可在听我说话?也不问问我找你何事吗?”“我找你何事?”张尉抬眼正对上面前的芙蓉面,一晃神,便原封不动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君南芙“扑哧”笑出声来,歪头看着他打趣道:“还真是个呆子!”
张尉却只觉得眼前少女的神情鲜活灵动,言语态度熟稔亲近,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罅隙,原本的局促便缓解了许多,也回应地笑笑,重新问道:“你找我何事啊?”
君南芙轻轻咬住下唇,两颊泛起绯色,蝶翼一样的长睫半盖住眼睛,稍稍犹豫片刻才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去年的事,我很对不起你。”
“这个、这个你之前就道过歉了,不必再说一次,我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想你也该是有自己的苦衷吧,唐谧告诉过我,是你爹爹逼你那样做的。”张尉说完,顿觉心中似是轻了不少。
“我知道你不是个会记仇的人,只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爹爹为何要那样做么?还有,你爹爹为何也说我们之间有过婚约呢?”
后一个问题张尉自己也思考过很久,若说君家父女欺骗自己,可父亲又何必也跟着一起骗自己呢?这点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君南芙见他不答话,低下头,不好意思地道:“我们、我们到别处说去,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张尉心里一直犯着糊涂,见有机会搞清真相,便跟了她往僻静处走。
直到渐渐听不见人声,君南芙才站定脚步,转回身,微微有些羞赧地半垂着头,略带犹豫道:“张尉你可知道,你爹也许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你的亲生父亲,大约就是你所敬仰的沈牧沈将军!”
张尉只知道君南芙的爹爹当年是大将军沈牧的副将,而自己的爹爹则是沈牧帐下的传令兵,所以两人早年便认识。去年他爹告诉他,因为当年二人意气相投,所以虽然身份悬殊,却于酒后定下了娃娃亲,但是后来却失去联络,他爹便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不想两家人如此有缘,不但可以重遇,儿女还俱在蜀山学艺,这才旧事重提。如今君南芙突然说他竟是沈牧的儿子,张尉只觉突然得连该作如何反应也不知,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女,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为何这么说?”
“我爹爹说,你和沈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时候他在客栈看见你很是讶异,再见了你爹之后,便猜出了你的身份。后来,他去找你爹确认,你爹先是不肯承认,直到他谎称他和沈将军订过儿女亲家,你爹爹不知内情,以为真有此事,又加之你爹觉得我确实颇中他的意,这才说出了实情。
“原来你的亲娘生下你后,便得知沈将军战败,由此郁结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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