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皇帝不答应,则是他对自己的生母不忠不孝。
而且,由米贵妃提出来,更显得她自己雅量大方,母仪天下——她不是为自己争取,而是为小皇帝的母亲争取,大公无私,不愧为是弘文帝的小妾——一切为丈夫着想。
无论如何,他们都赢了。
芳菲忽然站起来。
目光扫过这群鲜卑族女人。
她的目光高深莫测,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当米贵妃的目光接触到她的时,心里不禁一凛。
芳菲慢慢地开口,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米贵妃,你前天和昨天,分别收了五位妃嫔的一斛珍珠、两斗金叉、两对玉簪、三只手镯、还有一百两金子、100匹南朝织锦,一件绢纱秀衣……所以,这些人的名单,都不在殉葬名单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几个,都有点汉族血统吧?”
米贵妃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每一次,皇帝驾崩,稍微有门路的低等妃嫔,害怕殉葬,就会千方百计地求助抉择者,不惜厚厚送上贿赂,以求换得一条生路。
米贵妃深谙其中的潜规则,她自己生有儿子,又是六宫之首,自然高枕无忧。弘文帝一死,贿赂她的妃嫔,大有人在。
她做梦也想不到,所有贿赂者的名单,冯太后,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她第一次觉得可怕——惊惧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身材瘦削,眼神憔悴得女人——不不不,第一次,觉得这不是一个女人——至少,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冯太后。
太可怕了。
就如一只可怕的老虎,已经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罗迦—罗迦5
她跪在地上,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敢说。
其他几个妃嫔也跪在地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芳菲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她手一伸,将那份名单,扔在地上。
米贵妃等人立即战战兢兢地起来,如获大赦般退下去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芳菲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夜晚,忽然觉得很孤独。
远处闪烁的灵火,到处都是守陵人的气味——就如弘文帝死去的那种奇怪的味道。
罗迦死了,天还没塌下来。
弘文帝死了,却要自己去把天顶起来。
她在窗户边站了很久,再也没有流泪——因为流泪也无济于事。此时此刻,不知多少的对手,正藏在黑夜里。
等着看自己倒下去。
弘文帝的烧灵仪式,如期举行。
在北武当的道观里,到处插满了雪白的纸花,纸人。
在高台上,火焰已经点燃。
几名小吏,忙着把弘文帝生前喜欢的龙袍,批阅过的奏章,他喜欢的小玩意……一一陆续地扔进火堆里。
终于,轮到他生前喜欢的战马了。
战马四蹄被困着,嘴巴也被蒙住。
四名军士一起用力,一下把马扔进了火里,战马顿时发出一声悲惨的鸣叫。
小皇帝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听得那撕心裂肺的鸣叫,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太后身边。
芳菲心里悲痛万分,一把搂住儿子,孩子窝在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高台上主持烧灵仪式的鲜卑王爷,大臣们,都看向高台。
陆泰和任城王窃窃私语一阵,也许是想起当年,冯皇后只身投火的往事,现在,见她重新站在这里,变得出奇的冷静。
令他们惊奇的是,那些原本答应好的殉葬者呢?
陆泰已经不耐烦了:“人殉呢?”
名单上,原本是20名人殉。
战马烧死了,就该烧人了。
罗迦—罗迦6
大家都兴奋得瞪大了眼睛,充满了嗜血的味道——人殉,是鲜卑人最喜欢看的一幕——那是一幕死亡的艺术。
但是,人殉迟迟没有送上来。
她们不该是被洗干净,捆绑着,穿着白色的纱衣,送上来的么?
陆泰觉得不对劲,看向下首的米贵妃。
米贵妃却一点儿也没看他,一直呼天抢地。
他沉不住气了,大声道:“人殉呢?”
没有人理睬他。
他再也按捺不住,走向冯太后,跪下去:“太后,陛下,太上皇的人殉呢?”
小皇帝被战马殉葬都吓得魂不附体了,听得还有人殉,更是骇然,一声不敢吭,只紧紧搂着芳菲,整个脸都埋在芳菲怀里。
芳菲的声音淡淡的:“陆泰,你退下!”
陆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太后当日不是答应了么?至少是间接答应了的——给弘文帝人殉;在烧灵仪式上,追封李妃娘娘。
这两条,她当日不是妥协了么?
他看向身后的几名大臣。
众人,一起看向冯太后,准备发难。
冯太后却貌似没有看到众人的目光,只是低头,看一眼儿子,声音非常轻微:“宏儿,别怕,像个男子汉……”
孩子立即擦干眼泪,抬起头。
彼时,战马的惨嘶不见了。
小孩子的心理,立即不那么害怕了。
只转头,看着一干次第跪下去的大臣们。
他也没觉得可怕——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人,比烧死的战马,可怕得多。
唯有芳菲,紧紧和儿子站在一起,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四周——全副武装的鲜卑族宗子军,鲜卑近亲武装,这是历代葬礼的规矩,汉人军队是没有资格靠近的。
所以,陆泰等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稍有不慎,这批野蛮的武夫,来一场兵变,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目光忽然看向高处——道观的高处,一颗巨大的古松,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枝繁叶茂。
一如一双奇异而充满悲哀的眼神。
她悄然地,握紧了拳头。
罗迦!
罗迦!!!
这难道不是你的义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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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迦—罗迦7
但是,她看不到他——只把目光收回来,十分平淡。
一如自己一个人,只身面对着这个世界。
幸好,还有自己牵着的这个孩子。
两双手。
她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一如此时内心的倔强。罗迦,他很了不起么!
因为陆泰刚才的一番疑问,台下的目光,也一起看向了太皇太后和小皇帝。
这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理论上是如此说。但是,许多人则在衡量,事实的真相是否如此。
自从“中毒”事件之后,几乎长达一年的时间,冯太后不问政事,和弘文帝之间的关系,外界传说达到了冰点;如今,弘文帝死了,昔日不可一世的冯太后,是否如脱笼的猛虎?就看这一次丧礼上,她对弘文帝,以及弘文帝任命的顾命大臣们的态度了。
毕竟,知道顾命大臣之事的是极少数,而陆泰等人又存心隐瞒。所以,在外臣们的普遍映像里,都在赌一把关键的局——
人殉和追封李妃这件事,便是衡量其中的关键。
尤其,当汉臣不能大规模进入这至亲葬礼的时候。
陆泰也在赌这一把。
所以,他的目光一再看向米贵妃。
这本是商议好的,按照当日皇太后的态度,也是几乎默许的,名单都通过了,为何到了现在,却不见一个人殉?
他见小皇帝和太后都不做声,急了,看向米贵妃。
米贵妃却一直跪在地上,不知是真心悲痛弘文帝的去世,还是惊惧不已,竟然几乎晕厥过去一般。
陆泰发现不对劲,抢步上前。
他和京兆王,是这次丧礼的主持人。
二人低语了几句。
冯太后站在对面,依旧面不改色,直到看见二人过来。
“启禀太皇太后,礼部这些家伙,准备工作太差了,玩忽职守,竟然把人殉这样的大事也给忘记了……”
这次负责丧礼的是李冲,烧灵的是两名汉人小吏。
罗迦—罗迦8
李冲和王肃,是唯一可以进到内场的大臣,但是,都在左侧,负责一些最后的仪式。这是陆泰和京兆王等商量的结果,他们不得不从。
一名小吏就站在陆泰身边,陆泰一伸手,一耳光就掴过去:“你们竟敢忽略这么大的礼仪,该死!”
李冲和王肃二人还来不及反应,陆泰已经大声道:“把那两个渎职的家伙给我抓起来……”
早有准备的几名侍卫,一拥而上,一把抓住了两名不知所谓的小吏。陆泰声色俱厉,“非治你们一个大罪不可,该砍头的家伙,竟然连这样的大事也给忽略了……”
这一动作,是一气呵成的。
甚至连侍卫听令时的表情,都是训练有素的。
众人都惊呆了。
大家都满头大汗,看着冯太后,又看陆泰。再看灵台四周,旗帜鲜明,一身孝衣的宗子军——唯有这部分军队,属于朝廷内调,一直以来,都控制在京兆王的手里,弘文帝生前,并未做过任何的改变。
很显然,陆泰已经取得了京兆王的支持。
就连小皇帝,也察觉到了不妙,看着那些明晃晃的白衣宗子军,因为这一突发事故,忽然变换了阵型——以保护弘文帝灵台的名义,围拢过来!
妇孺儿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芳菲却面不改色,只是心内,忽然剧跳了一下——一如老天爷给的某次机会!
她悄然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想起在皇宫里遇到阿当祭司的情形!
就如手指是铁打的!
如果前路注定自己不得不成为一个铁腕人物——那么,扫除这些障碍,就决不能再存任何心慈之念!
陆泰面上微微有些得色,声音很大:“请太后下令,立即给太上皇上人殉;此外,在丧礼结束后,追封陛下的生母为太皇太后……”
当日还是私下里威胁冯太后,今日,则是完全提到了明面上。
鲜卑贵族们,立即喜形于色。
大家一起看着冯太后。
罗迦—血溅灵堂9
都意识到,这是一个报复她的极好时机到了——没有人忘记,当年的反贪肃贪,推行改革,这个女人,暗地里,借助弘文帝之手,除掉了多少鲜卑大臣。
现在,如果不趁机把她打压下去,以后,大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李冲和王肃,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纵然他们,也十分紧张。
虽然之前,已经把一切详细细节都呈报冯太后了,但是,冯太后显然伤心过度,并未作出任何意见。
二人暗暗叫苦,虽然对陆泰早有防备,但是,此时在宗子军的支持下,局面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只有高台上的冯太后,面不改色,慢慢地,松开了小皇帝的手。本来被战马的惨死吓得哭哭啼啼的小皇帝,此时,早已一脸镇定,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陆泰。
四周一片死寂。
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老太监魏启元跪在小皇帝面前:“陛下,这是先帝留下的遗诏……”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道诏书。
先帝留下的遗诏?
陆泰等不敢置信。
弘文帝死前,大家都守在他身边。唯一离开的一会儿,只是他单独见了一下冯太后——难道,真的有什么密诏给了这个女人?
陆泰大怒:“你这个死太监,先帝临终前,根本没什么遗诏,你这是矫诏……我看看便知真伪……”
他竟然劈手就去抢夺诏书。
两把利刃,立时将他架开。
因为动作太快,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只看到两条灰色的身影,一前一后,低声呵斥:“陆泰,你好大胆,竟敢在先帝灵前肆意咆哮,你是要造反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为首之人,竟然是久未露面的魏晨——原先帝罗迦创立的灰衣甲士的统领。
而另一人,则是弘文帝生前最信任的御林军统领周鸿。
陆泰被捉住两只手,身子被按住。
只看到冯太后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刀锋一般。
前尘旧恨,百般纠缠。
他心里一凛,忽然想起死去的乙浑。
——————今日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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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到冯太后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刀锋一般。
前尘旧恨,百般纠缠。
他心里一凛,忽然想起死去的乙浑。
这一想,立即恶念顿生。
就如一个猛虎,忽然遇到了猎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可是,冯太后的目光却很快移开了,转向那一群面面相觑的鲜卑大臣们——尤其是京兆王和任城王。
心里潜伏已久的一股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些该死的家伙,弘文帝尸骨未寒,就敢把宗子军当成了政变的利器。
两个王爷,见陆泰忽然被抓获,一时,也都乱了分寸,立即退在一边。
芳菲察言观色,知道他们为陆泰煽动,但是,必然只是为了人殉的事情,至于做反之类,想必还不曾参与。
陆泰却拼命挣扎,色厉内荏:“我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来这一套?”
芳菲的面色,比冰还冷:“你既然是顾命大臣,何以敢在先帝灵柩前,抢夺诏书?”
陆泰一时词穷。
但是,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子军。
对于这些人马,他已经煽动了很久了,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从内往外看去,但见黑压压,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尤其是宗子军的副统领,和他早已取得了串联,里应外合。
他本是不敢公然谋反。
尤其是当日在灵堂威逼冯太后之后,看到冯太后态度软弱可欺,以为大局已定。而且,时候,冯太后也是步步妥协:不但一切丧葬礼仪,听从鲜卑大臣的安排,就连不许众多汉臣进入,她也同意了。
陆泰,自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
可是,看到魏晨和周鸿出现,才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在妥协,而是在等——
故意装出孤儿寡母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引自己入彀。
就如她手上的诏书,谁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自己妄图上去辨明真伪,她便立即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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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笑一声,如果这个女人,以为区区多一个魏晨,自己就怕了她这一招?那些宗子军,绝没有反水的可能。
他一用力,果不愧是多年的武夫猛将,差点挣脱了周鸿的束缚;幸好魏晨用力,将他牢牢压住。
他看着面色骤变的鲜卑大臣们:“你们大家都在场,先帝的什么诏书??还望冯太后给我们一个明白……”
所有的目光,都虎视眈眈地看向冯太后。
小皇帝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场景,忽然明白,今天太后若是一个应答不善,自己母子二人,也许,便会葬身此处。
他的手心紧张得出汗。
芳菲却一挥手,若无其事,将诏书给魏启元:“魏公公,你念。”
魏启元苍老的声音响起:“……朕大去之后,一,不许后宫任何女眷殉葬;二,将朕独自安葬在先帝陵墓之旁……”
魏启元念完了,将诏书面向众人,清晰可见上面的玉玺以及弘文帝的亲笔。
所有人再次面面相觑,这道诏书,实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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