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武当再好,他们都不热爱这里。
就如洛阳再好,他们都觉得那是别人的地方。
尤其是鲜卑的老贵族们,他们从弘文帝连续的退位,滞留北武当……已经预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变故……虽然两颗太阳并驾齐驱……可是,他毕竟这么年轻,日后,这样的局面,就长期下去?国家同时两个天子,那小皇帝长大了怎么办?
还有,冯太后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自从中毒后,她从不公开露面。
那么强悍的一个女人,难道真的变成了遵守妇德的典范?
回到了平城,一切,又该如何继续?
林林总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称。
奏折并未过多堆积。之前的,弘文帝早已处理完毕。
这七日,风雪大作,也没多出太多事情来。只有一地遭遇了雪灾,要求朝廷救急。弘文帝看了奏折,下达了赈灾的命令,大事,便基本结束了。
反而是陆泰,这一日,不停地打量小皇帝。
但觉坐在龙椅上的这个小孩子,已经完全是皇帝的风范了。
别人是太后垂帘听政,现在是太上皇帝,亲自陪着小皇帝。一应裁决,依旧出于弘文帝。小皇帝反倒是旁听,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
陆泰指望的是,从中看出小皇帝的猫腻——但是,他仔细地回想,总是想不起冯太后的样子——越想就越是模糊得厉害。
反而是看小皇帝,怎么看怎么像弘文帝。
简直一模一样。
小皇帝是弘文帝的儿子,这无可置疑。
甚至父子俩眉梢上的一点淡淡的痣的痕迹,都一模一样。
就因此,他更是惊悚——就如一条模模糊糊的线索……
抉择7
小太子那么酷肖弘文帝——他又和冯太后有秘密——那么,冯太后——小皇帝——弘文帝……这是什么样复杂的关系?
他丝毫也不敢想下去。
背脊一阵一阵的发凉。
稍有应对不善,便是杀头的大罪。
一切,在米贵妃没有传出消息之前,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一切启程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
雪花也停止了,天气难得的晴朗起来。
芳菲悄然来到山上。
她一言不发,来到小木屋。
好多年了,小木屋上面的花篮,已经没有了,只有旁边的大树,孤零零的,一片冰雪的世界。
当年强横霸道,破门而入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此地空留余恨。
她不知在向谁做无言的告别——也许,是永别?
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此去千里,他的魂魄——纵然他是神仙,也去不了平城了。
平城,没有神仙的藏身之地。
哪里一望无际的苦寒,一望无际的风沙,纵然曾经驰骋纵横的月光城——神殿——都不再是他的天下了。
哪里,完全容不下他了。
本来,这么多年,她也是完全不愿意回去的。那些残酷的,血淋淋的记忆,根本不足以让她对平城有一丝半毫的留恋。
反倒是回忆起,无不是心酸和压抑。两个惨死的孩子,一个死在立政殿,一个死在神殿……甚至那些为了生存的辩驳,多年的压抑……
所以,这些年才固执地呆在北武当,就如一个落地生根的人,原指望,就这样一辈子。
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还是只能选择放弃——是自己的选择。
曾经那么坚决地以为,无论放弃什么,都不会放弃他。
却不料,到头来,他怎么都比不过儿子。
就如,当年自己也比不过他的儿子?
她觉得很满意,是一种悲哀的报复的满意——仿佛宿命的轮回。身在皇家的悲哀——儿子大于一切。
——————今日到此。
作别罗迦1
她觉得很满意,是一种悲哀的报复的满意——仿佛宿命的轮回。身在皇家的悲哀——儿子大于一切。
你放弃了我一次,我便只能放弃你一生。
这是一个母亲的唯一的选择。
哪有为了男人,抛弃儿子的道理?
她自言自语,仿佛一个年华老去多年的人,心里,和这雪地一样,白茫茫的一片。
小屋维持得很好。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甚至看到那个门把手,都还是当年细细雕刻的花纹。她在这花纹面前停留了很久。
想起李奕。
想起那些故去的朋友。
没有他,甚至就没有这间小屋子。
她进去。
里面的大床,桌子,一些书卷……一些盆栽……历历在目……甚至花貂的大氅……这么多年了,那花貂大氅,整整齐齐的躺在那只大的木箱子里,保存得那么好。
甚至那面被打破的墙壁——当年,自己生病了,发烧了,在屋子里做噩梦,正是对面那个“死皮赖脸”的霸王,忽然破墙而入,闯进来,狠狠地把自己抱住!
那样滚烫的拥抱,至今,她都还记得——那是一个那么可恶,那么可恨的拥抱。
自己的丈夫————那种深入骨髓的拥抱。
她拿出花貂的大氅,手触摸到它柔软的皮毛上,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芳菲……等我们有了孩子……朕想想,最好是一个小公主。我们就带她一起去玩儿……一起坐在雪地上,都不会冷……这个花貂大氅就给她啦……”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这是他的承诺,对他的小女儿的承诺。
是他多次期盼的最好的生活,等了那么多年。
但是,此时此刻,他再也不会有女儿了。
今生今世,都没法有了。
就如这送不出去的花貂。
作别罗迦2
她甚至连宏儿都不敢告知——仿佛是一场巨大的背叛,巨大的心灵审判,压抑了自己这么多年,这么漫长的岁月。
就如一个囚徒,一直在等着被刑满释放的那一天。
却不料,等来等去,却是一直等到了刑罚的加深——变成了无期徒刑。
而且,再也不会被放出来了?
她倒在花貂上,忽然失去了顾忌,痛苦失声。
这天下,任你多大的权利,任你多大的功劳——可是,有些事情,你能阻止么?
你什么都不能改变,只能眼睁睁地随波逐流。个人的荣辱,幸福与否,变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
就如强大的罗迦——征战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天下,开疆拓土,可以让最最厉害的敌人臣服,但是,他自己的幸福呢??他甚至没法臣服自己的幸福!
大箱子里,很多的东西。
华贵的衣衫,珍贵的明珠,甚至那枚红宝石的戒指——每一样,都是他精挑细选,有些,甚至编上了年月,注明了来历。就在他最荒唐的时候,也总是把那些最好的东西挑选出来,先留在立政殿的私房库了——这便是对妻子和对小妾的区别。
她微微地笑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的骄傲——当年的小怜,那么受宠,她都没有这些呢!何况,自己还把她赶走了。
“小东西……这戒指,你得随身带着,哪怕把你自己卖了,也不许把戒指卖了……”
那是一枚鲜艳的红戒指。
那样的宝石,纵然后来她在后宫多年,也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好,这么美丽的红宝石。罗迦,总说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当时,她还半信半疑,现在,才知道那是真的。
此时,在这样幽暗的冬季里,红宝石都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芒,仿佛要将这屋子彻底照亮。
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几乎没法移开。
和罗迦作别3
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几乎没法移开。
这些年,一直简单衣食,对于吃穿住行,都不怎么上心。更是很久不佩戴任何私人的首饰了。但是,此时拿到了红宝石的戒指,目光却如生了根一般,落在上面,根本没法移开。
那毫无杂质的红色的光华——如一滩湖水,如一片红叶,如殷红的血,如最璀璨的星星……红得那么纯正,那么晶莹……
这是他能给予自己最好的东西。
凡是他认为最好的,便毫不犹豫地给自己。
她将红宝石戴在自己的手上。
手指也微微地颤抖。
隔了这么多年,那美丽,丝毫也没有变动。
只是,差了旁边的糕点。
他送那些东西的时候,总会摆上许多特色的糕点,燕窝……那些,是自己最喜欢的。
“小东西……你算算,你这些日子吃了多少燕窝?一天100两银子……一年是多少?你卖了自己也还不清啦,你还想走?……”
她泪如雨下。
就连回忆,都是那么残酷的事情。
等离开了这里,便连回忆都不许出现了。
可是,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是平城。
是立政殿。
是和他最最相亲相爱的地方——尤其,今后,自己的儿子,就要入主立政殿了——
自己的儿子——却不是他的!
她心如刀割,觉得自己——鸠占鹊巢。
她仓促地合上了箱子。
花貂,戒指,统统地锊下来,放在里面,仓皇地锁上了箱子。这里,成日有侍卫看顾,皇家的一切,高枕无忧——
连带走都不敢。也许,永远也没法真正属于自己。
她遽然起身,转身就走。
出去的时候,已经擦干了眼泪。
就如一生里,对自己的青春岁月,爱情年华的送别。
和罗迦作别4
就如一生里,对自己的青春岁月,爱情年华的送别。
终于,人生里不再有爱情了么?
那些美好的情感,都退到人生的最底层了,再也不配被想起来,不配被认真对待了么?此后,便只剩下政治生涯?
只剩下宏儿的王图霸业?
只剩下一个女人,无穷无尽的心智计算,和一干男人,斗智斗勇?
是谁把自己逼到了这个份上?
谁说多劳多得?
多劳的人,往往失去最多,连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青春,都没法把握。到了此时,她对另一个男人——自己生命里,同样重要的那个男人,竟然一直是抱着怨恨的。
甚至做不到如罗迦所言,在关键的时刻,体谅他——
不,自己怎能体谅她?
正是他把自己逼迫到了这个份上!
永远永远也没有回头路了!
而他——另一个他,他在哪里?
在黑龙观?
在那些阴森森的地下室?
如一只老鼠?
还是一只黑暗里匍匐的蝙蝠?
她走得很快,脚步几乎踉跄了一下。
尤其是走下坡路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脚步一滑,几乎一头栽倒下去。
幸好雪地松软,两名宫女,几名侍卫,抢上来,将她扶起,焦虑地问:“太后……太后……”
她站稳了脚跟,眼睛有点儿花,一身都是积雪,只是自己拍打一下,才淡淡道:“没事……我没事……”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嗖”的一声,山脚下,仿佛马匹掠过。
那是一些王宫贵族,在进行最后的狩猎?
这片山脚下,是贵族的狩猎区。
她定睛一看,看到那些王公贵族们,一个个骑着良马,手里拿着一些山鸡之类的野物。冬日严寒,看样子,他们没猎获到任何像样的大动物。
和罗迦作别5
奔在最前面的是陆泰。他的运气貌似很不错,打到了一头稍大的不知名的动物。
众人也许都看到了半山腰上的那个女人。不知是谁一声呼喝,众人都停下来。
然后,往前。
大家都下马,一起行礼:“参见太后。”
芳菲的目光,扫过这一行人。这是典型的鲜卑内臣的集会。在平素的私生活,私下娱乐里,汉族大臣,是很少和他们一起参与的。
这还是她中毒后,第一次跟他们见面。虽然是不期而遇,但是,大臣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揣测之色——小皇帝登基了,冯太后的权势,便是更加巩固了。谁敢在这个时候,再露出对她半点的不敬?
要知道,就算她中毒的时候,李欣家族,也逃不了株连九族的命运。
尤其是陆泰,因为心里有鬼,而且,跟李欣又有莫大的关系,此时,跪在地上,简直是硬着头皮:“太后,凤体恢复没有?”
她淡淡道:“各位今天收获不错啊。陆泰,你猎获的东西最大,看来,你的射猎果不愧鲜卑族里,最杰出的。”
“多谢太后夸奖。臣愧不敢当。”
陆泰回答的时候,不停地悄悄地打量她。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冯太后——小皇帝——
可是,越看,就越是迷惑。
当看到小皇帝的时候,想起冯太后的样子,非常模糊;当看到冯太后的时候,想起小皇帝的样子,也非常模糊。
他非常沮丧,为什么就不能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呢?
若是如以前那样,和小皇帝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那样,岂不是很好观察了?
芳菲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神。
对于这个人,仿佛是皇室的一根刺。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她对他的恶感,对李奕的死,对于弘文帝的那些处置……
她都抱着保留态度。
此时,她并没有心思去追究陆泰的好坏。也无心猜测他到底有什么险恶的用心。只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不必请安了。”
和罗迦作别6
“臣等告退。”
众人鱼贯退下。
心里都唧唧咕咕的,冯太后,精神矍铄,看不出任何卧床不起的样子。
终于,奔到山脚下,远远地避开了冯太后,冯太后的侍卫,宫女,势力范围的时候。一位大臣才忍不住道:“明日,冯太后也要一起回去平城?”
“她多年没有回平城,这一次为什么要一起回去?”
“这还用问?小皇帝登基了。小皇帝是她抚养长大的。以前她是太后,现在升级为太皇太后了,当然更加要回去了……”
“这可怎么办好?如果她回到了平城,只怕,所作所为,就比在北武当更加方便了……”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利用小皇帝做文章,可比通过弘文帝的手,再来中转一番,更加方便了。
要知道,小皇帝直接掌握了朱红大印。
那一方皇帝的玉玺一下去,就是直接生效。
冯太后的手续,更加简便了——小皇帝,只听从于她一人。甚至,根本就不用再和弘文帝发生任何第三者的冲突了。
多么简便的道理。
众人多时积累的惶惶不安,终于爆发了。仿佛,即将遇到的一场极大的清算。就算把弘文帝,扶上了太上皇帝的宝座,也压抑不住。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别忘了,一切还有太上皇帝。”
“有人反驳:“如果不是太上皇帝,谁会邀请冯太后回平城?”
陆泰一时哑口无言。
大家这才意识到,最近,要见到太上皇帝,都非常困难了。
太上皇帝,借口自己已经退位了,整日的修身养性。昔日,他非常青睐的鲜卑大臣们,也陆陆续续地,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很久,都不会跟他们见上一面。甚至递上去的奏折,都是让直接送小皇帝处。
那些秘密的奏折,秘密的建议——鲜卑大臣们的心腹话,怎么能交给小皇帝——交给那个女人来处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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