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10
他嘴里剧烈的喘息,浑身都是潮湿的气息,“芳菲……你不能一再逃避了,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逃避也是没有用处的,儿子都在这里了,他是我们两个人的骨血,我们已经是夫妻了,真正的夫妻了,为何还要这样自欺欺人?难道一辈子自苦下去,两个人都痛苦一辈子?你为什么不替儿子想想?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想?为什么有幸福的日子你偏偏要拒绝?你为什么一直盯着过去,就不愿意走到前面去看看?”
过去?未来?
那鲜红的木马,忽然血刺一般。
明明知道,如何能装作不知道?
自己哪有什么未来?
本来是完全可以有的,但是,哪一个夜晚,已经把一生都葬送了。
永远只有冰冷的过去,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芳菲……你听我说,这一辈子,我只要你一个,你可以完全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你知道,这些,我统统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跟我回去……”
她狠命地掰他的手,指甲几乎掐入他的肉里,他也不放开,反而一把抱了她,就往床上走。
她眼前一黑,大吼起来:“放开我,你这样,对得起你父皇么?”
他心里一震,手稍稍一松,却还是死死地搂着不放。
她一低头,就咬在他的手上。弘文帝措手不及,芳菲已经跳下来,几步到了门口,狠狠地瞪着他。
“芳菲……”他急切地追上去,“我是喜欢你……你知道,我是喜欢你才这样的……”
“我不喜欢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她的声音那么尖锐。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芳菲,你怎会不喜欢我?以前你就是喜欢我的,一直都是喜欢的!我们,曾经是初恋!”
“早就不了!我喜欢你父王,只喜欢你父皇,只有他一个人!”
决裂11
“可是,父皇早就死了,他死了。”
“就算他死了,那有如何?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他死得那么凄惨可怖。我已经对不起他了,难道还要在他死后,一而再,再而三地玷污他的名声?”她嚎哭起来,压抑了这么久的委屈,这么久的羞愧,终于爆发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根本不敢去先帝的墓前,根本不敢跟先帝说话,根本羞愧于为他守陵……人们说什么贞洁太后……我听到这个词,心里都在滴血啊……先帝,他是因为我,为了维护我,才死的……”
弘文帝声调都变了:“不!父皇他不是因为你……”
“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他因为我触怒了神殿,如果不是他遇到我,变了性子……他绝不会死……甚至,如果是当时我不追去青州,他都不会死!不会死的……先帝,他是不会死的……可是,我竟然背叛了他……我对不起先帝……”
她蹲下去,倒在门边,泪如雨下。
弘文帝面色惨白,“不,芳菲,不是这样……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就该更好地活着。你总要替儿子着想……”
她眼里冒出怒火:“不,他不是我的儿子,是你的儿子!!!!”
弘文帝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不敢置信:“芳菲……你……”
“怎么,陛下,你已经忘了?不是你金口玉言宣告的么?他是李氏的儿子!你不要忘了。全天下都是知道的!”
弘文帝浑身发抖。
仿佛一个天大的恶毒的嘲讽。
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不可预知的极大的阴影。
“陛下,既然我们都在撒谎,这谎言,就最好保存一辈子。如果中途戳穿了,你想想,你何以面对天下?我又何以面对天下?”
“芳菲!我说了,我会想办法,你无需操心……”
困兽犹斗,根本不愿意死心。
决裂12
“但是,陛下,你别忘了这一点。我并不喜欢你!我们之间的确,过去有过情谊,可是,时间过去了,人和心情都变了。陛下,你想,你能回到20岁么?你都不行,凭什么要我永远是十八岁的情怀?”
她的声音那么冰冷,“陛下,你要做的,并非是打你‘母后’的主意!你应该宠幸的是你宫里的妃嫔。她们才是你的女人。你再要敢亵渎太后,就不怕你父皇在天之灵震怒么?”
弘文帝的身子几乎支持不住了,满面惊惶。
“回去吧!你该立真正的皇后了!至于守孝斋戒之类的,也根本不必了!”
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心里,碎成一片一片的。
第二日清晨,弘文帝率领文武大臣返京。
李奕和一众宫人带了小太子去送别,但见弘文帝一夜之间,憔悴不堪,胡子长得老长,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魂魄似的。
李奕心里一惊,终究是故人,但觉微微不忍。
弘文帝只是抱了儿子,亲了又亲,依依不舍,脸上露出眷恋的神情,一再叮嘱:“李奕,你们要看好小太子,不能让他有半点闪失。”
“臣遵旨。”
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地,“你们也要照顾好太后。”
“臣一定尽心竭力,陛下请放心。”
御林军的旗帜已经先行。
领军的都督已经在侯驾,魏启元挥舞一下手中的拂尘,前前后后地跟着,“陛下,可以启程了么?”
弘文帝只是往后看。
没有人,她没有露面。
手里的孩子,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松手。
孩子已经会笑了,双手乱动,也不知道离愁别绪,只是不停地往父皇龙袍上的花纹上不停地抓扯。
“宏儿……可怜的宏儿……你要许久都见不到父皇了……唉,父皇会天天都想念你,你呢?你会不会想念父皇?”
————今日到此!
爱1
“宏儿……可怜的宏儿……你要许久都见不到父皇了……唉,父皇会天天都想念你,你呢?你会不会想念父皇?”
孩儿不识愁滋味,咯咯地,只是欢笑。
弘文帝看着儿子的笑脸,心中纵有千回百转的愤怒,也烟消云散了。又见他头上的帽子,小脚上的小虎头……一针一线,都出自母亲之手。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纵然是对自己如何的薄情,如何的决绝,终究,儿子是她的牵绊。这一牵绊,便是一生。还那么漫长,她需要时间,自己也需要时间。
假以时日,时间,能抚平一切。他黯然,却尚未绝望,只是期待着时间的魔力——终究是要遗忘的。除了时间,谁还能让活着的人,走出死者的阴影?
自己宁愿等待,不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再次回头,看慈宁宫的方向,还是不见芳菲的身影。
也罢,也罢。
他终于将孩子放到乳母的手里:“抱回去吧,秋冬深寒,可别让孩儿着了凉。”
上马,拉了缰绳,终究还是不死心,再一次地回头,那方向依旧是空荡荡的,近臣已经在催促,他一打马,华盖往前,人,便远去了。
皇帝一行离去,宫人们抱了小太子回去,才看到太后站在路边。秋日风寒,她的神情十分萧瑟。
张娘娘怕风大,吹凉了孩子,和乳母先抱了孩子回去,路上,只剩下太后和李奕。在这里守护这么久,李奕自然完全明白其中的隐情,他恪守本份,绝不多一言半句。
此时,却低声道:“太后,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
芳菲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这些日子,不是不感激李奕的。这个两次救了自己性命的男子。一直忠心耿耿,纵然是多疑的弘文帝,也挑刺不出他任何的毛病!能够让他继续留下来。
爱2
换了哪一个人,只怕都不能做得如此之好了。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芳菲岂能不给一点面子?每每于绝望之中,虽然无甚交流,但是,那种无言的理解,彼此的信任,却也是妥当的,如一个相知很久的老朋友,无需刻意的经营,便有互相的救护。
“李奕,有话但说无妨。”
“我见陛下,一夜苍老。他心里很痛苦……陛下,他是爱你的,以前,在太子府的时候,他就喜欢你了……”
她做不得声。
心里如猫爪一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面对那样的一个男人,朝夕相处的照顾,呵护,纵然是铁石心肠,又坚持得了几天?
弘文帝的苦,弘文帝一夜之间的憔悴,她都看在眼里——不是不曾送别,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唯怕他知道了,更是牵挂不休。
甚至心底也是空落落的,习惯了一个人,然后,又失去,重新变得无依无靠,没有呵护照顾,那种滋味,谁又明白?
可是,罗迦!
她悄然捏着拳头,恨恨的,该死的罗迦,阴魂不散。故人入我梦,明月在眼前。每每心惊动魄的时候,他便总是这样地闪烁一次。自己又如何一味地装不知道,当他彻底不存在呢?
他就是搅合,不停地折腾自己。
爱上了一个人,又失去,一生的结果,便是学会如何去遗忘。本来,三年五载,也就淡漠了,活着的人,总是要活着的。为何,他总是鬼头鬼脑?
是以,对于弘文帝,爱,爱不得;恨,也恨不得。
拒绝不得,亲近不能。无所适从,他难过的时候,自己也不知几千倍的难过。
心里,谁说就不曾为他跳动过?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再也不是懵懂少女。罗迦,他窥伺着呢!这个阴险的家伙,他的东西,向来不许人掳去。自己就如一只飞蛾,永远只能在他的天罗地网里,进进退退都很悲哀。
爱3
李奕的规劝,完全出自理性:“太后,现在,乙浑虽然死了。可是,围绕在皇上身边的,都变成了鲜卑重臣。京兆王、任城王、东阳王等,都是非常顽固的鲜卑老贵族。他们向来反对太学,反对任用汉臣。就拿奴隶的问题来说吧,本来就该解放奴隶,分给他们土地,增加国家的赋税,可是,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反对这么做。一个乙浑倒下去,奴隶,田产,无非成了其他人的囊中肥物。他们倒是世袭贵族,快活富足,谁管天下如何,江山如何呢?”
天下,江山,芳菲本也是不乐意管的。
可是,此时此刻,当然不同了。不管乐不乐意,儿子已经是小太子,黄袍加身,一生都是桎梏。待得他的父皇百年之后,谁来保护,谁来支撑?如果是一个繁华盛世的守成之君倒也不错。
怕的是,在这些鲜卑老贵族的几十年昏庸之后,落下一个烂摊子,内忧外患,做一个皇帝,也是衰弱亡国之君,这可如何是好?
别人不管,自己的儿子也不管?
李奕知她心动,便继续道:“陛下也不是不励精图治,可是,他身边的大臣如此,根深蒂固,时常跟他作对,动辄以什么祖宗家法要挟于他。像京兆王,东阳王等人,也不可谓是赤胆忠心,他们对拓跋家族,对北国,都有卓越的贡献。无奈,他们的眼界太低了,总是瞄准鲜卑人那点蝇头小利。就拿土地的问题来说,他们霸占了奴隶,一直不做根本的解决,先帝生前都一再告诫了,他们还是无动于衷,前两年乙浑把持朝政,更是没有一点进步,反而严重倒退!都老生常谈了,也引不起任何的警惕!要知道,就那区区几百万的鲜卑人,岂能永远强权压制十倍,几十倍于我北国的汉人??这样下去,迟早是会出大问题的。……”
所有的少数民族政权,无法长久,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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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如此,长此下去,北国要壮大,根本就不可能……现在,已非先帝之时,当年先帝南征北战,靠战争的财富,维持着北国的稳定,种种的隐患,尚未大规模地暴露出来。现在,只剩下个南朝,我们一时要度过长江,打到健康城里,也是不太可能,而且,无论是军事还是经济上,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所以呢!
她想,李奕等人倒是看得透彻!
又想起罗迦当年的雄心壮志,想起他曾经期待的一统天下,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世界上最大的遗憾,往往是不曾留给那些大人物太多的时间。天不假年,继任人又跟不上,所以,一切,都改变了芳华。她长叹一声。
“太后,要是你在陛下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他最是听你的,一定会扭转这种局面……你知道,我不是奉承你。你决战神殿,诛杀乙浑,对付那些有勇无谋的鲜卑顽固派,自然不在话下。而且,现在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人才,只是得不到重用而已……”
她反问:“女子不许干政,难道你忘了?”
“太后!这对你,根本不是问题。”
干不干政,在乎帝王的态度。
弘文帝如果本人不介意,其他人敢多说什么?就如当初的罗迦,大臣们,终究是臣子罢了!
“陛下,他为了你,什么都肯做。现在,他一个人在平城,又要为了小太子的事情分心……陛下从来重情义,他在小太子身上,寄寓了太多的厚望和怜爱,一旦离开了,岂不分神分心?”
按照那个时代的人来看,弘文帝年过三十,几乎算得上是中年得子,如此的如珍似宝,就算是一般人,怎舍得动辄半年都见不到自己的儿子?
如果有个知心体贴的女人,伴在身边,嘘寒问暖,有商有量,娇妻幼子,得意风发之际,何愁决策之出不是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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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做不得声。
某一刻,心神恍惚。幸福,其实谁不想安宁幸福呢?
弘文帝,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自己于他,也一直是那种复杂的情怀,纵然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无论什么,都是浓郁的,驱之不散。
一个女人,替一个男人生了儿子,要说,两人间,完全是木头一般,那肯定也太假了。
顺从了他,这一生,何愁不能幸福美满?
至少,没有了煎熬。
可是,一些心底的痕迹,如何磨灭得了?——自欺欺人可以,岂能自欺欺天?
心里不是不恨的——他见不得自己好。罗迦,无论死生,都见不得自己好。所以,一再的装神弄鬼。
就如一个巨大的阴影,横亘在所有人之间;横亘在云山雾海里,举着大刀,阻拦自己所有通向幸福的可能。
李奕鼓足了勇气:“太后,我虽然是汉人,汉人有汉人的礼仪,但是,这是北国。鲜卑人根本不像汉人那么多规矩。丧夫再嫁是非常寻常的事情。先帝已经过世三年了,你何苦如此执着……”
如果李奕这样的汉臣都不介意,其他人,弘文帝当然更有办法去摆平,一切的理论根基,他早已树立好了的。
她痛苦地摇摇头,李奕,他不会了解的。谁都不会了解。自己不是要为谁守节,不是为了博得一个贞洁的名声——而是因为痛苦。
一种明知有人在暗处,自己在明处,却揪不出来的那种痛苦。
“当日,陛下给我王昭君的画图……你知道王昭君,她照样芳名流传,为世人所敬仰……其实,汉人也罢,鲜卑人也罢,为的不是一种价值观,而是一种政治诉求,鲜卑人,还活得洒脱一些……太后,其实,你不必那么自苦!”
“李奕,你该知道,王昭君,她至少当初没有为老单于火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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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奕怔住,想起当年高台上的一跳。
贞洁热烈的冯太后,如浴火的凤凰,痴迷了北国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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