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当然不敢去闹皇帝的洞房,两位妃嫔,便一个被送回了昭阳殿,一个送去了琉璃殿。
按照规矩,新帝这一日,该去昭阳殿,明日,则去琉璃殿。
盛宴开始,群臣们大吃大喝,东阳王、乙浑等老臣自然要来敬酒。芳菲略坐了一会儿,敷衍了几句,便回了慈宁宫。
此时,天色已晚。
芳菲重新回到安静的慈宁宫,伸了伸懒腰,但觉腰膝酸软,这一阵的忙碌,终于过去了。
她刚坐下,喝了一杯清茶,红云通传:“陛下和两位娘娘来给太后请安。”
芳菲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份的麻烦——鲜卑人讲究孝顺,把母亲看得很高——但是,自己不过是一个庶母,有什么必要还要新婚夫妻来参拜?
难道她们此时不该是去洞房花烛么?
她无暇多想,因为弘文帝已经带着一帮子人来了。
这一次,盖头已经取下来了,新娘子们全是鲜卑人的传统打扮,高龄窄袖,满头的辫子,各自配戴着相应级别的嫔妃佩带。
三人都跪下去:“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
两位妃子站在一边,弘文帝站在一边,彼此之间隔着一点距离。那站立的姿势和彼此的位置,都很奇怪。
不是新婚夫妻,而是三个彼此不相熟的陌生人。
大婚6
芳菲这还是第一次目睹二人的真容,两个人都是十六岁年纪;但见李银屏面容娇小,身子玲珑,但是十分怯弱,仿佛身子不太好的样子;而乙氏则身材丰满,十分妖娆艳丽。本来,乙浑的儿女,相貌都比较粗陋,因为他和原配的相貌都不太好;倒是十几年前掠来一个姿色出众的小妾,生了这么一个漂亮女儿,跟昔日三皇子娶的她的姐姐柔福,简直不像是同胞姐妹。
乙浑对这个女儿看得很宝贝,许多名门望族来求亲都不允,直到看到新帝登基,立即觉得机会到了,马上把女儿送进宫来。
二人当然早就从各自的家族口里听过太后的事迹:为先帝投火殉葬的贞洁奇女子,她的故事,已经在北国流传开去。
乙氏悄然地打量着太后,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是年轻许多。
她想起父亲的叮嘱,这个女人并非善类——难道真的并非善类?因此,她的态度,更是恭敬。完全做足了儿媳妇的礼仪。
李银屏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她对新的太后,也不曾有任何的亲近,只是怯怯地站在一边,基本上看着乙氏做什么,她才做什么。
芳菲暗叹一声,竟不料,李银屏是如此一个胆小的姑娘,只这一眼,便知道,她远远不是乙氏的对手。要指望她今后成为弘文帝的好帮手,只怕是不现实的。
对于这桩婚事的期待,心里又凉了一层。
她不经意地看一眼弘文帝。弘文帝保持着寻常男子的神态,说不出到底是欢喜还是其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份礼物,红云和红霞分别给了二人:“这是太后的赏赐,恭请二位娘娘收下。”
“谢太后。”
又有宫女端来早已准备好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吉言。
新人们每人抓了一把,放在衣兜里。
大婚7
弘文帝也抓了一把,对于他这个“大龄青年”来说,不止是群臣,就算是冯太后,也真的很替他操心了。
他听得自己的“继母”的声音那么温和:“祝愿陛下和各位娘娘早生贵子,早早为我北国确立继承人。”
“多谢太后吉言。”
“你们下去吧,良辰吉日,也不要耽误了。”
二人莺莺燕燕地谢过,被各自的宫女搀扶下去。
众人一走,张娘娘等心腹宫女,见太后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她们也很开心,说了些吉祥的话,只希望太后从此能够振作起来。
“太后,两位娘娘生了小王子后,就有得忙了。”
她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任务:是要做保姆的——先皇有遗嘱,要让自己负责教导弘文帝的儿子们。
这显然是无意废黜北国的“杀母立子”的基本国策。这也是罗迦给自己安排的一个安全筹码:抚养未来的小太子,是巩固自己地位的最大的王牌。
但是,到底是哪一个倒霉的妃嫔会先给弘文帝生下儿子?
芳菲此时已经十分疲倦了,对张娘娘等道:“你们也都下去吧,你们也累了。”
宫女们,张娘娘等,都退下去,因为新帝赏赐了酒菜,冯太后规矩不那么严格,她们都获准出去吃喝、玩纸牌了,也算是一次盛大的节日。
就在宫女们在前面的大堂里酒令助兴,不亦乐乎之时,谁也不知道,弘文帝留在后面,侧翼的柱子完全遮挡了他的身影,四周,逐渐地安静下来。慈宁宫如此的冷清,一道大门,将它和外面的热闹彻底隔绝,连群臣们宴饮的欢乐,乐队的扰攘,都无法传进来。
四周静谧。
弘文帝从柱子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他的脚步非常轻,就如一只在雪地上行走的野狼,提高警惕,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的痕迹。
大婚8
太后的寝宫,门是开着的,那是春日的暖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寒意。
天色已晚,黄昏血一般的残阳,已经消失了最后的一抹残红。
屋子里还没点燃蜡烛,幽暗的光线里,她就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闭着眼睛,显然不知道还有人在这附近。
他再悄然地往前一步。
就只有二人面对面地,只是,她坐着,他站着。
她的神情已经非常慵懒,一身太后的盛装,仿佛让她平白地老了十岁,但是,他能非常清晰地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发出一种莹白的柔光。
自己曾多少次,多少次地在太子府握过这双手!
他久久地站在这里,仿佛能够面对这样的光芒,远远胜过洞房之乐。
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心情,是什么时候加剧的——也许是从未消失过的。只是,在这些日子以来,在每一个相处的细节里,就如一条在冷水里挣扎的鱼,拼命地想要靠近另一处的温暖。
那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足以信赖的温暖。
但是,自己呢?自己也是她唯一的温暖么?
心里忽然兴奋起来——就如在太子府的那些日子,毫无芥蒂,整日都是笑声,无忧无虑。那是自己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此时,便不再有了。
逝水年华,都败给了天意。
此时,他那么坚定地相信——她也是记得的,一定还记得当初的一切。
下棋,画画,弹唱一些奇奇怪怪的调子——风那么轻,云那么淡,太子府的暖阁,那一对吃饭的鸳鸯碗——
他的心跳得几乎要滚出来。
他悄悄地,竟然再走一步。
不知道是想干什么——或许是唱一支曲子,或许只是为了再下一盘棋。或许是再一起吃一顿饭,或许是听她再一次娇嗔的,嗲嗲的:
大婚9
“殿下,你要让着我,我还不会嘛……”
“殿下,今天是白切鸡,猪肝粥哟……都是我亲手做的……”
“殿下,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看?”
“殿下,你说陛下会不会杀我?他会不会是骗我的?”
“殿下,只有你才不会骗我,我知道,只有你待我好……你送我的苹果,我一直留着,一直都有留着呢……”
“殿下,我不收钱的,给你治病,我永远不收钱……嘻嘻,人家喜欢嘛,就喜欢不收你的钱嘛……”
……
他的心跳几乎要涌出胸腔,在脑子里轰鸣,万马奔腾,几乎要向空空的酒杯吐出一颗心来。
仿佛一切的束缚都消失了,心里压抑的一切恶魔,统统都要释放出来。
只要共她,一起经历。
那些奇异的心情。
也许是那细微的呼吸声,开始慢慢地转为沉重,急促。
芳菲忽然睁开眼睛,当看清楚对面的人时,微微有些诧异。
光线已经有点暗淡了,芳菲也看不清楚他的面色,却奇异地不安,仿佛听到他的心跳,或者自己的心跳,那么快,那么乱,如有人在黑夜里拼命地擂鼓。
她立即伸手,去旁边拿烛台,想要点燃蜡烛。
但是,火折子一时不在顺手的位置。
她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其实残阳还在,只是被树荫遮挡了,满屋子的血红。
声音语无伦次的:“这天色,黑得怎么那么早?都要到春末了……”
春末。
春天还未开始,便已经过去了。
他心如刀割,自己也不知道在悲哀什么,为自己?为她?
那是一根弦,在心底生生地被拉断——自己和她,总是这样被拉断,先是父皇,接着,是彼此的身份,地位,悬殊的差异,永远,都有那么多的阻遏——
大婚10
母后和儿子之间!
新帝和嫔妃之间!
这一生,都在承受着命运无情的摆布。
不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才能斩断这些无形的可怕的枷锁。
“陛下……”
“芳菲!”
芳菲!
芳菲!
他竟然叫自己芳菲!
这是大逆不道的。
芳菲手一抖,烛台差点掉下地去。
脚步不自禁地往后退,仿佛嗅到了某种危险信号的小动物。
“芳菲……我……”
也不是不知道的,当日刺客追杀,他如何地舍身相救!
陛下立遗嘱时,他如何地谎称生子,让自己逃过一劫。
这些,罗迦都是一再提到的。
但是,她时刻提醒的是:他骂我,他不许女人干政,他是我的儿子!
这三个条件,远远地,将自己安全地和他隔离。
不如此,便不能让人生平静。
她恍惚中,甚至忘却了,他是如何地圆谎——如何敷衍那些大臣们——他的儿子呢?
她嗫嚅地,忽然问:“陛下,是你的哪个妃嫔怀孕了?”
怀孕?
他完全忘了这档子事情——其实不是忘了,而是一回来就解决了:那个无名的妃嫔“流产”了,那么简单的事情。皇帝要隐瞒某些事情,并非是做不到的。而且,“杀母立子”,妃嫔们避孕,打胎是常事,不足为奇,群臣不会有任何的怀疑。
只是,芳菲,她竟然在此时提起这件事情!
他没有儿子!
他什么都没有,而且,此时也不关心这个问题。什么也不想关心!
他的声音更是低沉,脚步,又接近一步:“芳菲……”
她猛然惊醒,声音提高了:“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你大喜!”
今日你大喜!
大婚11
今日你大喜!
他也梦醒。
黑暗,遮挡了他满脸的泪水。
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仿佛一头在黑夜里疲惫了许久的野狼。有一瞬间,芳菲觉得他的目光灼灼的,带着一种绝望的黑暗,就如自己在北武当的时候看到褐马鸡时,和李奕,通灵道长等曾经讨论过的:
你喜欢褐马鸡还是野狼?
没有人喜欢野狼。
弘文帝,他此时可是鲜卑族里的一头野狼?孤独,寂寞,无助,前面有如狼似虎的权臣,后是进退不得的后宫!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沉沉的声音:“多谢太后这些日子为朕忙碌,操心。”
她一定神,已经和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弘文帝欲言又止。
芳菲压低了声音:“陛下,都到今日了,你务必要把一切做足。”
他心里一凛:“朕理会得。太后,告辞了。”
他走出去,刚一出门,身后,芳菲亲自关了房门。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下,面前,是冷冰冰的一道门。
将自己和她,彻底隔开。
手触摸到自己身上的彩球花带——洞房花烛夜,那是人生三大喜,但是,此时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喜悦,仿佛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去面对两个面目模糊,来意不清的女人。
尤其,其中一个女人,几乎算得上来监视自己的——是乙浑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线人,就如一把匕首,随时可能插进自己的心脏。
婚姻,其实往往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自己的婚姻,从来都作不了主,从李玉屏到李银屏,到乙氏——到如今,竟然是芳菲她,亲自替自己主持了这场婚礼。
初恋情人,替自己主持婚礼。
昔日的一切,都被那一声“太后”所阻隔。
人生,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可悲的呢?
就算你是皇帝,你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转身就走,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泪流满面。然后,悄然举手全部擦干,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门口,大太监王琚等着,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陛下,先去昭阳殿?”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地往前走。
PS:今日提前更了:))今日到此;
罗迦的秘密1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芳菲才发现,一颗心竟然是悬在喉头的。她抚了抚胸口,慢慢地走回椅子边,坐下去。
这时,夜色才真正地来了。
她闭着眼睛,依旧是头晕眼花的,思绪忽然变得十分混乱,弘文帝的婚礼,自己这个太后,外面隐隐的乐声。
有一些非常危险的情绪——尤其是太子的那种情绪,仿佛在昔日太子府的暖阁,他那种温柔而宁静的眼神。但是,那眼神已经变了,现在充满了一种狂野和凌乱。
不行,自己必须避开他!拓跋家族的男人,都是性烈如火的,弘文帝,自己早前怎么没发现他其实也跟罗迦是一样的性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迷糊里,仿佛是一个孩子,紧紧地缠绕着罗迦的脖子,被他举着,不停地咯咯地笑,大声地喊:“父皇……父皇……”
“儿子,骑马马了……”
她嘴里也跟着叫“父皇”,大睁双眼。
此时,四周一片漆黑,原来,早已夜深了。
没有孩子,也没有父皇。
自己躺在床上,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不知为何,竟然老是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孩子,仿佛是个小男孩的样子,总是抱住罗迦的脖子,父子之间,那么亲昵,仿佛寻常人家一般,没有任何的皇权芥蒂。就如罗迦一直所期待的。
窗外黯淡的星光,她站起身,去打开窗子。
春日的晚风轻轻吹来,带着淡淡的花香。
她忽然心血来潮,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
明亮的宫烛,将四周照得明晃晃的,还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她取了一张画纸,拿了画笔,铺开。宫廷的画纸和画笔,全是出自南朝,秀雅而明媚,是上等的有着隐行痕迹的纸张。当年,平城的小贩贩卖这种纸张时,还几乎招致杀身之祸。
罗迦的秘密2
她并不善于作画,脑子里浮现的罗迦的面容,也那么模糊。提笔半晌,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自己在神殿那么长的日子——除了念书,几乎再也没有干过别的,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书呆子了。就连画画,手艺也非常一般。
可是,却还是试着提笔。
此时,罗迦的面容终于清晰了一点儿:绿咬绢的王冠,骑在高头大马上,整个人,如一棵开花的树。那时,她从不知道,男人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