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从他生病起,从他养伤的时候起,从李玉屏死后——他这一生,仿佛都是极其孤独的。
她急于打破这种孤独——或者说是难堪的沉默:“殿下,那天你去追赶的罪魁祸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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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于打破这种孤独——或者说是难堪的沉默:“殿下,那天你去追赶的罪魁祸首是谁?”
问出来,方觉得后悔。
事后,太子在向罗迦禀报的时候,都是含混其词的。只说黑夜里没有看得清楚。此时,自己却这样问他,他会说么?
太子回头,好生意外地看她。
“殿下……我是随便问问……”她强笑着,有些不安。
“是三王子,是他!”
他竟然回答,毫不犹豫,毫不隐瞒。
芳菲一怔。
“我跟他交手,厮杀了一场。本就要拿下他了,却被人救走了。肯定是三皇子,毫无疑问。芳菲,但是我不想告诉父皇……”
芳菲心里一震。告诉罗迦?当然不。
先后失掉了两个儿子,加上新雅那个儿子的惨死,这一次,罗迦就失去了两个孩子了。如果再加上一个三皇子,对他的打击,将不可想象。
罗迦这一生,都在躲避一个命运——躲避子弑父的命运。可是,没想到,三皇子真的起事——他念着父子夫妻情谊,放过林贤妃母子,难道真的又要遭遇他祖先们的厄运?
“三皇子,正是他和齐国大军勾结。这一次的杖,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困难。高焕是一员猛将,有勇有谋,而三皇子熟悉北国的地形。如果他们互相勾结,内外夹击,只怕……”
芳菲屏住呼吸:“殿下,陛下知道这一切不?”
太子摇摇头:“父皇没问,我也没提。”
她着急的:“殿下,那你就千万千万别告诉陛下。”
太子若有所思:“为什么?”
“这……”芳菲想起自己看到的那本可怕的北国秘史,被篡位的儿子杀掉的太祖,被“孝顺”的儿子杀掉的太宗、宠妃,以及六个小王爷……北国的帝王,在罗迦之前,几乎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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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真的又要重复祖先的厄运?
她不知怎地,竟然不想告诉太子——太子,他也是日后北国的王——他要是知道了,也会背负这样的心理压力?也会整天生活在担忧被儿子杀害的恐惧里?
太子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愤怒:“父皇一念之仁,可是,林贤妃却怂恿儿子,里外勾结……这一次,唉,这一次……我要是抓住他,绝对再也饶恕不了他……”
芳菲惊得不能自已,太子却忽然转眼看着她,眼神十分热切:“芳菲,若是这一次再拿了三皇子,你一定要劝说父皇将他处死……决不能再对他有丝毫的手下留情……我真是害怕……他终究是一个祸患……”
芳菲几乎怀疑太子完全知道那段隐秘的历史了。
“芳菲,你答应我。我每次出面,人家就说我不念骨肉亲情,其实,上一次,我都很希望父皇将他处死……若不是这样,这一次,就不会酿成神殿这么大的骚动和流血了……”
芳菲竟然颇有同感:“殿下,你放心,若是抓住他,我一定设法,决不能再让他继续危害……”
而且,是希望先下手为强,赶紧干掉三皇子。
心里朦朦胧胧的,仿佛三皇子不死,陛下就要死——二者,是不能共存的。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地和太子志同道合,仿佛回到了旧时的岁月,回到了那些为了寻找他中毒的根源,孜孜不倦地寻求凶手的时候……
“殿下……”
她正要说什么,却听得一声通报:“陛下回来了。”
二人赶紧迎上去。
太子跪下:“儿臣给父皇请安。”
罗迦见儿子和芳菲两人,貌似有了几分和解,没有争执的迹象,心理倒有几分安慰,看看天色,欣然道:“皇儿,快到晌午了,你今日就在宫里,陪朕和皇后一起午膳。”
“多谢父皇。”
午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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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传来。
本是太子一张案几,帝后二人共用一张案几。
这一日,罗迦却心血来潮,干脆见案几撤掉了,换了一张大桌子,三人坐了一桌。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和帝后二人同食,颇不自在,却又颇为新奇。
罗迦龙颜大悦,自从神殿之后,很少有这样喜悦的心情:“皇儿,我们父子还未这样一起用膳。哈哈,在皇后的带动下,朕很喜欢这种家宴的氛围了,来,皇儿,你多吃点……”
他亲自给儿子夹菜,夹了满满一碗,然后,又给芳菲夹菜。
芳菲见他满脸喜色,想起三皇子,内心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但是,也不在罗迦面前流露出丝毫这样的神情,反而真的有几分开心,配合着他们父子,也唧唧喳喳地说一些话。
太子第一次置身这样的环境,可怜他本是一个孤独惯了的人,而且,李玉屏又死了,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和任何人一起共膳了。
现在,处于这样的气氛之下,心里不知怎地,倒颇有几分喜悦。耳边,是父皇的谈笑风生,芳菲的叽叽喳喳。就如在太子府的时候,她做了许多精美的小菜:
“殿下,你吃这个……”
“殿下,这个也不错……”
“殿下,这个很好耶,你以前肯定没吃过,我自己发明的菜肴……”
……
心里,竟然是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自己喜欢这种氛围……自己,其实也是很希望能和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一起共膳的。
可是,心里又被另一种悲凉所取代: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
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皇儿……”
他蓦然心惊,是父皇在叫自己:“皇儿,祭祀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他强稳住心魄,此时,才一鼓作气的:“回禀父皇,儿臣已经把细节准备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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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稳住心魄,此时,才一鼓作气的:“回禀父皇,儿臣已经把细节准备妥当了。”
罗迦一边听,一边点头。芳菲听得他们父子的对答,也才明白,这一次的祭祀,不止是安抚人心,也是一个战争动员令。齐国大军压境,已经到了北国的边境,要大规模地出兵抵抗,反击,当然必须有个战争动员令,好师出有名。
芳菲听得他们讨论,她虽然不插嘴,一言不发,可是,就更是害怕——也不知为什么害怕。
陛下,本是个百战百胜的战神。
他从来没有输的时候。
但是,此时,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
是一位三皇子?
是因为高焕?
或者是因为御驾亲征而来的齐帝和小怜?
这一次,也不知为何,忽然潜意识地想到:陛下不能御驾亲征。绝对不能。让李将军挂帅也好;让太子殿下督军也罢。
反正,就是他罗迦陛下不能去。
好在罗迦暂时还没提出御驾亲征的打算,她就算是要劝阻也无法劝阻。
祭祀之日。
是连续半个月的大雪之后的一个阴天。
在平城西街的道观。
这里是通灵道长的教派在平城的大本营。经常有重大法事的时候,便会在这里举行。这里虽然没有神殿的规模大,但是,也很有气势,能够容纳四五千人的广场,此时,已经围得人山人海。
冷风微微地吹着,一排的松树上都挂着雪白的冰花,一支一支地凝结在树梢,散发出一股清冷的气息,几乎让所有人都不由得感到无形的沉重气息在加深。
二楼的观景台是个很僻静的位置。
帝后二人就站在那里,非常低调的,除了随身侍从,没有带任何仪仗队。因此,并没有任何外人知道他们的到来。
主持祭祀的是通灵道长。
他站在高台上,一身八卦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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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念念有词后,拿着桃木剑,挥舞刺杀,一队乐手,已经演奏起了道家的音乐,平和,而清净。
第一场,是为所有在那次流血冲突里死去的人们祈福。
第二场,是祈祷北国的风调雨顺。
第三场——
就在这乐声里,作为祭祀的“牺牲”——缓缓而出。
那是太子!
赫然是太子。
太子穿着一身很粗糙的衣服,剪短了自己的头发,将手指的指甲全部剪掉——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出来。
古人讲究,身子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擅自损伤。所以,古人无论男男女女都是长头发。新婚夫妻结婚,讲究“结发同心”;友人绝交,讲究“割发断义”——所以,当看到太子剪了自己的头发,以自身作为“牺牲”的时候,民众的震惊,可想而知。
(PS:头发的重要性,以满清入关为例。满清的男人都是长辫子,前面的头发要剃光,就是影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半光头,后面拖一条猪尾巴。说实话,这种发型是很难看的。但是,满清人入关,一统天下,就要汉人都按照他们的发型,剃成那种半光头。当时有所谓的“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凡是汉人,必须剃头,要保留头发的,对不起,你的头就保不住了。要保住你的脑袋,那就请起乖乖剃发。本是一个审美的问题,被野蛮地当成了归顺与否的标志。当时,湖南的一个小城市,为了保住自己的头发,几乎所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甚至包括妓女,都浴血奋战,跟清军对抗了几个月,最后城破,被清军杀得一个不留。还有那个着名的岳麓书院——就是今天的湖南大学。当时,几百书生,赤手空拳跑出来和清军对抗,最后全部战死,无一投降,之惨烈!……所以,在古代,头发的重要性,简直是不可估量的。太子剃发做“牺牲”,便是超级大的礼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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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躬身,对着东方行八个叩头的跪拜大礼,又面向南方叩头……直到东南西北都结束了,才在正中跪下,匍匐在地,再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向上天祈祷,要上天降罪于自己,有天大的罪行,都自己一力承担,但求保佑北国的所有人民。
文武大臣也都很惊讶。
他们只知道是祭祀,以为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不料,竟然是太子亲自做牺牲——
一众老臣,无不心悦诚服。
最最震惊的是乙浑等。
他们做梦也不曾想到,陛下和太子,竟然商量出了这样一招。
本来,神殿一战,死伤无数,人民都非常反感。就算是后来朝廷亲自主持厚葬大祭司等,安抚所有教众,正式宣布对当日所有参与骚乱的幸存者,都不再予以追究——国家一概抚恤。
这些政策虽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民的愤怒,但是,还是心存狐疑。
此时,却见太子如此出场——那是北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绝对的震撼人心。
这也表明了陛下的一个态度。
更是给太子树立了一个非常好的未来明君的形象——宽厚,大度,仁慈。
这些,将是一个守成之君,要有所作为的必备条件。
难怪京兆王等,近日可谓是完全偏向于支持太子了。
乙浑悄然打量那些围观民众和大臣们的反应,更是心惊胆颤——在这样的人心向背之下,就算三皇子有齐国大军的支持,他能成功么?
就算杀了罗迦,三皇子能顺利继位么?
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珠子,衡量着,到底对三皇子该如何办?投靠?反对?追随还是大义灭亲?
…………
当看到太子跪下去的刹那,芳菲面如土色,心如刀割。太子,那么英俊的太子,此时,不伦不类,形如疯魔,把自己打扮成“牺牲”——谁说这些不是因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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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为自己祈福,为自己承担罪孽。
若非自己的特殊身份,若非自己参与的那场辩论——与其说他是为了北国,不如说他是为了自己!
罗迦心里更不好受,这本该是帝王亲自出马,可是,由于自己的骄傲,由于不愿先向神殿低头,所以,自己不能去,就把这样的事情推给了儿子。
他见芳菲眼眶湿润,心里更是难过。
芳菲悄然地,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发现他目光黯淡,忽然想起三皇子,想起那个不祥的预言,更是不好受,悄然拉了他的手,“陛下……会好起来的……这一次过去,就什么都好了……”
“唉,朕真是有愧于皇儿……”
她悄悄地:“以后,我们要对太子加倍好。”
罗迦喃喃地:“怎么个好法?”
“以后,你多多叫他进宫用膳啦。”
“就这样么?”
“不然,那还怎样?这天下,以后就是他的了,所以,除了请他用膳,还能如何?大不了,我也请他吃苹果干炖獐子肉……”
罗迦哑然失笑,这个芳菲,真是天大的事情到她口里,就变成“用膳”这么简单了。食神就是食神。
可是,心里也真的因此轻松了不少。
此时,祭祀已经结束了。
在太子的带领下,万民欢呼,载歌载舞,纷纷将手里的酒水泼倒在地。
而围观的人民,见太子,未来的储君,竟然亲自把自己当做“人牲”,一个个好生惊讶。就连那些文武大臣,也无不惊讶。
不知是谁,忽然带头跪下去:“愿上天保佑我们北国……保佑陛下,殿下……”
“愿伏羲大神保佑我们……”
“愿伏羲大神和我们同在……”
顿时,人群都黑压压地跪下去。
和太子一起,祈祷神灵的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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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子一起,祈祷神灵的保佑。
居中,正是那尊伏羲大神的神像。
至此,人民对他的排斥已经完全消失——伏羲大神,真正和纵目神一样,成为了北国的正神。
这也是北国宗教习惯改革的开始——甚至是某些政治改革的第一步。虽然经历了那么大的流血牺牲和冲突,但是,还是就此固定了下来。
罗迦心里不胜安慰。
有了这个开始,人心才会真正的改变。人心改变了,北国才能真正地有所改变。不然,一辈子困在这一大片风沙、苦寒的土地上,也实在不是滋味。
他忽然紧紧反手拉住芳菲的手,语气是由衷的:“皇后,这多亏你!是你让宗教改革真正开始。”
芳菲竟然嗫嚅着,很是不好意思:“这个……其实嘛,陛下,我只是为了逃命准备的诡辩……”
不管是逃命还是其他,总之,是她开始,她触动,她舌战群雄……纵然期间风雨波折,但是,终于成功了。
是芳菲,她让北国确立了伏羲大神的正统地位。
华夏一统——接下来的第二步,便是扩大太学。
增设太学,重用儒生,从读书人里选拔治国人才。一个国家,最主要的便是吏治,如果吏治不清,腐化严重,官吏们用手中的特权,无底限地压迫人民——压迫得越是深重,这个国家灭亡的日子,就越是临近了。
罗迦忽然有些振奋起来:“芳菲,以前有好多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我们都可以开始了。”
她嫣然一笑:“是啊,陛下。你不是已经开始了么?如果我没记错,李奕这一年的贡品已经送到了。”
“哈哈,朕都差点忘了。李奕送来的贡品早已入库了。芳菲,朕今日再设家宴,宴请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