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她竟然不是神殿时的那种口音。
不是。
他死死盯着陛下的手,牢牢地扶住她,眼神那么焦虑——那是一种深切的关怀。远远胜过一般男人对女人的关切。
可是,在这样的关怀下,皇后偏偏站得那么端正,她腿上明明流着血,那伤口绝非假的,连紧身的裙裳都刺破了,血粘连在一起。她强熬着,微微咬着牙关,眉毛微微掀起,那是一种坚毅,令他忽然想起传说中南朝人的关云长刮骨疗伤之类的典故。
明明是看着一个女人,他却偏偏想起一个男人。
仿佛她是个男人!
然后,她的目光丝毫也没有躲闪,也牢牢地看着大祭司!
对视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敢和自己对视!
大祭司看着那凌厉的目光,竟敢感到莫名的心虚气短。
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气场,这是一种气场,强大的气场。他平生,从未在其他女人身上见过这样的气场,甚至,在男人身上都很少见到!
他不由得再多看她几眼。她还是面对着大祭司,毫无躲闪之意。好像无所谓的样子,你要看,就随便看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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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再多看她几眼。她还是面对着大祭司,毫无躲闪之意。好像无所谓的样子,你要看,就随便看个够!
可惜,她面上的血污,灰烬,怎么也看不清楚本尊。模模糊糊,却又有大致的轮廓。她伸手,微微扶正了头上散乱的金钗。里面的紧身服也是天青色的,就如一般道人穿的窄小的服饰。从而显得外袍掉了,也不太失礼。
尤其是她的举动,她的行为,她这样弹掉灰尘的样子,都让大祭司想起通灵道长诡谲的言论:天地万物,无我无欲!
这个女人,仿佛是北武当的代言人。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一个非常强大的人,突然遇到了另一个非常强大的人!
他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的感觉。甚至在陛下身上,他都不曾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气场。仿佛不是一个人遇到另外一个人,而是一种领域遇到了另外一个领域。
那是挑战!一种精神上的强大的挑战!
他盯着这个满脸血污的女人!
“大祭司,本宫失礼了,请多多包含!”
大祭司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罗迦的心本来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但见她如此落落大方,有一刻,他都在怀疑,这个女子真的是皇后!与圣处女公主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
芳菲慢慢地问:“陛下,您们这是要去哪里?”
“朕带大祭司去慈宁宫祭拜圣母皇太后。”
她眼里露出惊讶的神情,却并不追问。
罗迦笑起来,语声又是嗔怪,又是心疼:“皇后,你怎么冒冒失失的,伤了自己不说,还让大祭司见笑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大祭司,“本来,按照礼节,皇后也该陪着大祭司去慈宁宫的。可是,皇后,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
一句话,就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纵然大祭司要再开口,也来不及了,而且,他的确没有办法要求受了伤的皇后如此狼狈地跟自己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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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狠狠盯着那堆出现得如此不是时候的枯枝败叶,真怀疑是皇后的苦肉计。可是,女子最是爱惜自己的容貌,而且,皇后明显丝毫不乱,根本不像用了苦肉计的样子。
芳菲微微颔首,微笑着再次道歉,她不做声,可是,强忍着疼痛的样子,却更是充满了诚意。
大祭司简直目瞪口呆,只好摇头:“皇后不必如此,意外,意外而已。”
拉法上人根本不认识芳菲,但见大祭司眼里满是失望之色,他心里也十分焦虑,乙浑这个混蛋,明明说了秘密就在皇后身上,可是,这哪里有半分秘密?
皇后身上,到底是何秘密?
这次亲眼所见,皇后不过一个寻常人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秘密?
怎么可能?
他心里一百次地臭骂乙浑这个混蛋,活了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胡言乱语。自己当初就是知道他做事有分寸,所以才去撺掇大祭司,现在倒好,害得自己和大祭司冒冒失失,跟陛下作对,这有什么好处?
自己怎生向大祭司交代?
本来是要借此机会彻底振兴神权,作为一个契机。可是,这契机稍纵即逝。只要这一次错过了,以后,将永远不能再有机会了。陛下今天的架势来看,也不会允许再一次的机会了。
他暗地里咬牙,恨得捶胸顿足。
乙浑,乙浑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
他看了大祭司一眼,大祭司却垂着头。
只听得皇后温婉的声音:“陛下,臣妾就不耽误你们了。臣妾先回宫换一身衣服,失礼了。”
“好,你先回去,赶紧把伤口处理好。”
“谢陛下。”
这时,几名宫女已经赶上来。
罗迦立即道:“你们马上扶娘娘回去,传御医,一定要好好照顾娘娘,马上治疗娘娘的伤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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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芳菲再次颔首,以目示意,很礼貌地向大祭司和拉法上人告辞。
二人行礼,目送皇后离开。
大祭司的目光忽然转移,四处搜寻——阿当祭司呢?阿当祭司到哪里去了?他不是该盯着皇后的么?
阿当祭司本是去拦截皇后,为什么自己反而失踪了?
他心里顿觉不妙,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名宫女扶了芳菲就走。芳菲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见大祭司和拉法上人慌乱的目光,她当然明白这二人在找什么。她嫣然一笑,却是对着罗迦:“陛下,臣妾忘了向您禀报一件事情。刚刚臣妾看到一个人乱窜,行为古怪,神色可疑,就令赵立和乙辛将他抓了起来。”
大祭司失声道:“是阿当祭司?”
“抱歉,本宫不认识阿当祭司,如果是,本宫就罪莫大焉,抱歉,抱歉……”
罗迦简直目瞪口呆。芳菲,芳菲!她竟然干脆把阿当祭司抓了。难怪到处都找不到人影了。自己吓得半死,她却一句话就把阿当给拿下了。
她面上露出难色,不经意地看看身后的那堆枯枝败叶,淡淡道:“那个人鬼鬼祟祟,慌慌张张,又无任何人带领,到处乱窜,而且出言不逊,臣妾以为是有人扰乱宫廷,怕趁着祭祀混进了不法分子,扰乱了祖先的陵寝,惊扰了祖先的魂魄,没想到,臣妾一惊之下,没注意到这些东西……所以……还请陛下斟酌……”
她本不是在这里遇到阿当祭司的,可是,众人听来,完全就是在这里遇到阿当祭司才出了意外。
罗迦干咳一声,点点头:“皇后,辛苦你了!”
他这句话,说得无头无脑,芳菲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也忍不住差点笑起来,却强行忍住。
大祭司看着帝后如此,真是有苦难言,心想,难道是阿当祭司冒失,将这些东西撞倒砸住了皇后?不止他,就连拉法上人和陛下也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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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皇后会吩咐人把他给抓起来。
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神殿这一两百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被抓过,就算偶尔有不肖之徒,神殿也会自己处理!曾几何时,轮到皇宫的人来教训了?
他仿佛被狠狠地揍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不,从来没有人敢抓了神殿的人,还能合情合理!
这个女人在诡辩。误导众人。
他凝视着面前的皇后,但觉这个满脸血污的女子好生熟悉,可是,她那种凛然的气质,却是他偏偏绝对陌生的!
这时,他竟然发现,皇后也逼视着自己——她目中,精光一闪,凛然一股杀气!
他心里一震!
仿佛看到了一头猛虎狮子。
在一个女人身上,为什么老是有这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不,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
这时,赵立和乙辛已经追上来,见了众人,立即跪下去:“参见陛下”。
“赵立,你们两个把这事向陛下交代一下。”
“是!”
她侃侃下令,毫无任何惧色,一举一动,整个人仿佛从容到了极点。
就连罗迦,也从未见她如此有“范儿”,忽然就仪态万方起来。尤其是她说话的语速,慢慢的,温和的,又带一点沙沙的慵懒,仿佛不是二十来岁的女子,而是三四十岁的成熟丰饶的女性。
他一呆。
大祭司也彻底囧住了。
记忆里的神殿少女,绝非如此,神殿的公主,语速飞快,声音清曼,如飞流直下的雨点,那才是圣处女公主!是青春少女的活泼与直率!
难道面前的皇后真的不是什么熟人?
再说,真是圣处女公主,她会如此轻描淡写,毫无惧色?
此时,他真想马上冲上去,擦掉她脸上的那些血污,看看她本来的神情。
可是,怎敢?她是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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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怎敢?她是皇后!
陛下就在自己身边!
就算是大祭司,也不能唐突皇后。
否则,阿当祭司也不会被抓起来了。
不甘心啊,怎会如此甘心?
这时,芳菲已经袅娜地离去,她被几名宫女搀扶着,慢慢地,一点也没有慌张。尤其是说话的时候,她早在北武当逃亡的那段日子,整天怕被发现行踪,下意识里,想和一切的决裂,总是有意无意地模仿着当地人的口音。
这一变,从逃亡的一年多,到后来再到北武当的一年多。她有心学习,这时,就用出来,大祭司再是神通广大,又怎么知道她刻意联系了那么久,现在拿出来,简直天衣无缝——不,她知道,自己若是再开口,就会露馅,所以,必要的交代了,便再也不肯开口了。
可是,面容虽然可以改变,但是,那身影,身影多少也有些熟悉,就算她因伤微微跛足,也妨碍不了那窈窕的身形。
大祭司忽然觉得那身形好生熟悉。
只要换了那紧身的衣服,穿上一身白纱,岂不正是神殿的少女?
他对圣处女公主是非常熟悉的,绝对不像阿当祭司那样可以糊弄,虽然事隔多年不见,可是,这种熟悉的程度,岂能模糊?
罗迦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芳菲的背影,刚刚松开的手心,又捏紧。微微的口干舌燥,大祭司,这个该死的大祭司,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大祭司心里一动,忽然上前一步,看着芳菲的背影,喊一声:“莎莎公主……”
这是个密语——只有他,和当时的芳菲才知道的。芳菲进了神殿,已经不是芳菲,而是一个有着圣洁身份的女子,按照当时的纪年和辈分排列——她就是莎莎公主。那是一个标签,是献给大神的一种序号!这一点,就连罗迦也不清楚。
在芳菲的画像上,标明的便是莎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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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祭司,没有任何人会这样叫。
大祭司出其不意地喊出这一声,罗迦心里一震。
可是,很快,大祭司便发现,前面旖旎而行的女子,不但没有回头,连身子都没僵一下,她根本恍若不闻,连步伐也不曾改变一下。
任何一个人,突然被熟人叫出小名——如果真的是熟人的话,肯定会多少有些反应,但是,没有,皇后没有!
如果她是那个人,难道她是铁人?明显她年龄并不太大,终究是一个妙龄的女子,怎么修成得了如此的精当老道?可能么?
这也太不符合人的本性了!
大祭司彻底失望了。
芳菲听得这声“莎莎公主”,那是一种本能,本是要回头的,可是,此时她的心理高度集中,处于强烈的紧张状态——一种敌对和自保的状态!听着这声呐喊,立即明白,是大祭司在试探自己,只要稍微露出破绽,就死定了。
那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博弈,虽然没有任何的刀光剑影,可是,却又在死生之间徘徊一阵。
她没有回头,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然变得如此镇定。
她过了这一劫,更是抬起头,十分高傲,维持着皇后该有的仪态,半点也没有狼狈。
然后,过了昭阳殿。
立正殿,终于要到了。
她缓出一口气来。
这时,才知道疼,大腿钻心的疼。谁也不知道,她早在站起来之前,已经看到急速赶来的陛下,大祭司……她甚至先认出大祭司,那是老鼠的本能,见了猫,哪怕那股气味,都能闻到。
大祭司的强烈的气场,她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不需要见到人,就知道他来了。
腿上的血,灰,她趁势就抓了一把捂在自己面上,不管有用没用,也得赌上这一把了。连疼痛都忘记了。
她想起那堆突然掉下来的枯枝。
天要亡我,焉知不是天要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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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那堆突然掉下来的枯枝。
天要亡我,焉知不是天要救我?
啦啦啦,啦啦啦,她真要大声地感谢那堆枯枝,那堆让自己血流满面的枯枝!
不可一世的大祭司,他竟然被这一堆枯枝所迷惑了!
可见人间之事,真是难以预料!
如果不是那堆枯枝,自己还真的无法唱完这出苦肉计。若不是突然而来的这把鲜血和灰烬模糊了脸孔,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大祭司的锐眼。
她双手合什,这一刻,竟然如此虔诚地感谢上天。
感谢你啊,枯枝!
感谢那些懒汉!
感谢高公公和管理卫生不善的偷懒的太监!
前面,已经是立正殿!她看着立正殿的大门,两名宫人守候在那里,然后,沿途是两排整齐的御林军。宫人们见状,立即奔过来:“娘娘,您这是……”
红云马上说:“快叫御医……”
她手一挥,“不用了,扶本宫进去。”
“是!”
身后,立正殿的大门轰然一声关上!
此时,方当下午,太阳西斜,阳光照射在立正殿的朱红色的门上,四周,雕刻着精致的螭拢,龙纹,各种各样的图腾,让这样的朱红色散发出一种古旧而厚重的气息。
一圈金色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在门上的环形铜锁上,给古铜色镶嵌上一道金红色的光圈,那是真正皇权的象征。
芳菲盯着那皇权的色彩,身子一软,几乎彻底倒下去。
这才是安全了!
自己此生,唯有借助这道门的庇护,才能真正的安全。
红云急了:“娘娘,你的腿……”
麻木的疼到钻心的疼,她坐在宽大的御塌上,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眉头全部皱了起来:“拿药箱来……”
药瓶,药箱,各种的绷带全部拿来。红云拿了膏药,给她涂抹上去,一阵清凉袭来,芳菲的浑身这才几乎瘫软!
好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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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大祭司的面容,瞬间苍老得更加厉害了。拉法上人也无话可说。
罗迦笑容满面,神态潇洒,语气温和而诚挚:“大祭司,朕陪你去慈宁宫。慈宁宫就在前面了,走吧。”
大祭司看着他,同时注意到,树林四周的御林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显然是看到陛下的手势消失的。
他想,到底是什么让陛下忽然撤退了军队?
是和皇后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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