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看台下大臣,这是北国第一次举行以道教为主的祭祀活动,那些顽固的老贵族们,脸上,还是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满之色。
但是,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并无什么意外举动。
音乐,开始变换。
所有人,都慢慢地开始沉浸在一种平心静气的氛围——心灵仿佛慢慢地安静下来,盘腿而坐,思路在九天神游。
道家的音乐声,变得肃穆而凄婉,戴着一种远古的幽思,通灵道长边舞剑边吟唱: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帝告巫阳曰:
“有人在下,我欲辅之。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对日:
“掌梦。上帝命其难从。
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巫阳焉乃下招曰: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2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壸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外来。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暝些。
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
…………
长长的祭歌,这是屈原的招魂》,充满了一种古风古韵的悲怆和伤感,凄楚!却又刻骨铭心,游子天涯,空闺怨妇,征人天涯!
但是,在列的北国人,大多都听不懂是什么,但觉天地之间,在这歌声里,开始慢慢地渺远,浩瀚,仿佛人的背影在水里,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却越来越清晰!
有一人影,宛在水中央!
空灵的飘渺!
一时,天地万物,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空灵,那么微不足道,名声,利益,权势,甚至人的本身,都是天空里的一粒尘埃。
无我,忘我。
无欲,无求。
这样的冷静,和大神的火祭,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后,招魂舞忽然变得了激越,鼓声浩荡,金戈铁马,在座诸人,整个灵魂忽然提起来,随着风声雨声鼓点声,犹如回到了浩渺的古战场,回到了开疆裂土的英雄年代,旌旗招展,溯风漠漠,长河落日,风沙漫天。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3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死生,命也……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积极进取,物我两忘。
道家的思想精髓,一直是对立统一的。
这绝非神殿的那种不死不休的疯狂的祭祀。
北国人,大多数是第一次如此系统地领略这道家的气氛,内心,仿佛第一次的洗礼。
整个广场,一片肃穆。仿佛任何人,都开始慢慢地审视自己的内心,追思北国祖先的丰功伟业。
就连罗迦,也完全沉浸在这样的境界里。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也非常反感北国的祭祀,那种残忍的人殉,从自己的小姐姐到芳菲……他想,为什么不能用道家来取代呢?
为什么一定要人殉呢?
乙浑不经意地抬起头,看着几乎入定的众人,尤其是陛下!陛下,他已经完全倾向于通灵道长了。他心里一凛。照此下去,北国臣民,从上到下,岂不完全被那个牛鼻子洗脑?
再看身边,几位顽固的老贵族,也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才心里一松。
几名老贵族互相使了个眼色,眼里都流露出深切的忧虑和愤恨,如此下去,大神真的要被彻底边缘化了,在北国的土壤上,真的要全部占满异端的旗帜了。
本来,他们私下里是想给通灵道长一个难堪的,可是,祭祀是大事,不敢轻举妄动,还是作罢了。
三道前奏行礼完毕,通灵道长朗声道:“有请陛下,祭祀北国列祖列宗!”
通灵道长长长的声音,清朗,镇定。
北国的列祖列宗的排位,按照年代和辈分排着。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花环。这样的场景,完全是比照南朝的风俗,已经跟北人记忆里的那种狂热,完全彻底不同了!
也因此,年轻的人,更是充满了好奇。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4
早已准备好的罗迦,戴着高高的王冠,穿着厚厚木屐的硬底鞋,他个子高大魁梧,道袍飘飘,精神饱满,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仙风道骨里。在十六名道童的指引下,庄重地往高台上走。
他一步一步,走得那么从容。手里,托着的是一个漆黑色的匣子,里面是北国太祖的令牌。祭祀,便是从太祖开始,然后,让列祖列宗们来享受子孙旺盛的烟火。
一排鲜花,一排瓜果。
一阵风来,他的道袍飘飘地,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一阵虔诚的空灵,然后,一炷香,一鞠躬,跪下叩头。
手里的宝瓶对着周围的皇天后土,然后,用尽全力倾洒。
尚飨。
通灵道长的吟唱又响起:
室家遂宋,食多方些。
稻粢穱麦,挐黄梁些。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腼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痧c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防些。
…………
这一次的吟唱,稍稍带了一点欢快,烤天鹅肉,酸梅汤、甜蜜酱,面包,肥牛,可口美味的蹄髈……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乡的美食,召唤着远古幽魂的灵魂。众人仿佛领略到,早在那么久之前,南朝,就有如此丰富多姿的物质文明?
南朝,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香烟缭绕,礼炮三声,作为祭品的牛羊马三牲已经被绑缚好,旁边是熊熊燃烧的火堆。要是在以往,真的就是人祭;这一次,换成了牲祭。
士兵们,先是每二人一组,将羊丢进火里。然后是牛和马,因为体型巨大,就是每八人一组,轮流将那些健壮的牛马扔进火里。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5
尽管是已经裹蹄,蒙口,但是,罗迦还是不经意地听到那些牲畜挣扎的声音,在火海里,撕心裂肺的惨呼。这些,都是北国的上等好牛,上等好马,没有用于上战场,却被烧成了灰烬。
他心里一凛。
一阵风起,大火更是熊熊燃烧,漫天的火光里,大家都虔诚地跪地礼敬,只有牛羊的嘶鸣,奄奄一息,然后,是一股烧焦的味道——肉香油香,变成了一股焦糊,令人很是不爽,又加上香烟的味道,更隐隐地带了一股子死气。
他对这样的场面,不知从何时开始,就非常的反感,就算是牲畜替代,也很反感。
耳边,还是通灵道长隐隐的吟唱:
肴羞未通,女乐罗兮。
陈钟按鼓,造新歌兮。
涉江采菱,发扬荷兮。
美人既醉,朱颜酡兮。
嬉光眇视,目曾波兮。
被文服纤,丽而不奇兮。
…………
“……”
一阵奇怪的声音。
阴沉的,突兀的,一个黑色的身影,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几乎是从天而降,落在台上。竟然没有任何人看出他是怎么上来的。正是因为如此,更给他的出场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仿佛,他真的是几天上下来的,带着诸天神佛的魔力!带着远古大神的浩瀚无边的法力!
宇宙洪荒,唯我独尊!
天下万物,唯我终生!
他腰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酒葫芦,里面是棕榈酒烤制的烈酒,他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味,走路歪歪倒倒,身上各种各样的骨头项链互相撞击,发出奇怪的声音。
仿佛回到了神殿火祭的时候,台下沉浸在道家音乐里的人如梦初醒,情绪开始亢奋,尤其是一些年老的贵族,不禁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大祭司!”
“大祭司!”
众人跪下去!一些老贵族甚至泪流满面。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6
被逼着改变信仰,从大神到道家,他们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信仰主义者,可是,他们完全是好战主义者。奔涌在骨子里的血液,就如这样大雪天的烧酒,就如大雪天的烈火,一定要见到血液,才能释放体内的狂躁和凶暴!
大祭司站在那里,他就是火!
烈焰!
他就是一场真正的烈火,黑色的火焰。
火祭,才是北国真正的传统!
而不是通灵牛鼻子在这里神神叨叨的提倡什么清心寡欲,物我两忘。
老贵族源贺第一个跪下去:“拜见大祭司。”
一人带头,所有人都醒悟了一般,一起跪了下去:“拜见大祭司!”
“拜见大祭司!”。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气场,仿佛凝聚了!
整个祭祀广场,唯有大祭司的声音,响彻天地!
广场忽然变了天一般。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北国人的传统,北国人的精神领袖,回来了!
大祭司杀回来了!
大祭司显然是满意于这样的场景的,他甚至难以掩饰自己心里的得意,竟然有些热泪盈眶。神权和王权,较量了那么久。
谁说神权败了?
没有败!
人心还在,彻底还在!
这还是北国的土地,而不是南朝的江山。
大神!
大神才是绝对的一神。
而非装神弄鬼的通灵道长。
他面向苍天,双手合什,喃喃自语,祷告上天,北国的列祖列宗,这是在帮着自己么!
场中立者,唯寥寥几名汉人小吏,站在一边,孤零零的,那么势单力薄。
王肃一惊,太子也一惊。大祭司,这是来砸场子的?
罗迦面色一变。
是福不是祸,大祭司,他终于来了!
他选择了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出场方式!
大祭司,给的不是通灵道长一个下马威,而是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7
他不经意地整理王冠,双手竟然微微地发抖。心里立即明白,这是一个陷阱——阿当祭司是陪衬,大祭司才是主角!
大祭司这样突然闯来,就是早有预谋!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大祭司,竟然敢在自己面前耍这样的手段,出尔反尔。
噩梦,不祥的预感——大祭司展现了如此无与伦比的威望,北国的老贵族们还如此信奉着祭祀的传统——若是他们知道,圣处女公主就是皇后!
一口血腥味闷在喉头,他几乎忍不住,身子忽冷忽热的,眼前一黑,仿佛有一点地动山摇,天色,也渐渐地在黑下来!
芳菲!芳菲!!
他觉得身子那么冷,几乎支撑不住了。
牙齿也在微微地颤抖,就如寒症发作的前兆。
可是,这几天都在炙烤!自己的身子,足以支撑。
不,寒症没有发作!
自己绝不会发作!!!
他立刻坐正了身子,挺直了腰板。
打了一辈子的猎,难道还被鹰啄瞎了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台下。
太子紧张地看着台下跪着的一干老贵族!这就是传统的力量,一时,竟然无法扭转,就连皇权,也无法扭转。
他是最知情之人。大祭司出现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背上按照北国子弟的规矩,背着箭簇,伸手一摸,竟然满手心都是汗水。但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摸着弓箭。只知道,自己和父皇——绝对是同一立场!
就连通灵道长也甚是意外,吟唱有刹那的中断。
天地间,忽然变得肃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拉法上人恰当是开口,热泪盈眶:“大祭司!天上的大神啊!北国子孙,向你们叩头了!”
所有人,再次叩头!
大祭司也跪了下去!
只剩下陛下!
陛下岿然不动!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8
要有大祭司,才是真正的北国祭祀。
现在这个通灵道长算什么?
就算是开始被洗礼的人,也立即改变了立场。那些年轻人,容易被感染,容易接受新的事物,但是,同样,他们也很快会被同化——从众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的大祭司,那是留在他们心里上百年的正统大神!
父辈如此,他们便也如此!
通灵道长也好,大祭司也罢,更像是一种潮流。
谁更强悍,就倾向于谁。
就连台上的道士们,也一个个汗如雨下,仿佛忽然成了一群不速之客。
唯通灵道长,还是那么镇定——至少表面上十分镇定!
然后,所有目光,都落在了陛下身上。
罗迦的眼神往下,目光如刀。
那些欢呼的贵族们,尤其是乙浑,立即停止了欢呼——那是一种威严的眼神!那么凌厉!他背着祭祀的弓箭,腰上插着悍勇的宝刀,这是他南征北战三十年的象征!
他的一切,都是弓箭和刀说话。
这是北国的土地上,面前的是北皇陛下。就算是有强大的信仰力量支撑,他们也不敢轻易忤逆于他。
乙浑的目光悄然闪过,却落在外围的灰衣人身上——那一圈影影绰绰的人,灰色的,平淡无奇的身影——灰衣甲士!
灰衣甲士,是皇宫里一支秘密出没的武装力量,传闻中是三千人,也有人说是五千人。但是,具体多少,从来无人知道。不论多少,那都是一个秘密——只效忠陛下一人的绝密亲卫队。所有人,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这些人,曾参加过两次秘密行动,那是追捕一个叛逃的将军,据说,十二个时辰,便将准备充足的大将军两万人马,斩杀得干干净净,无一活口。
那是隶属陛下一个人统领的灰衣甲士,是罗迦二十岁的时候,一手创办。只效忠于他一人,某种情况下,太子都完全指挥不动。比皇家御林军更加厉害。
大祭司和陛下的较量9
陛下在如此大祭的场合,为什么会出动如此严密的军队?
再强大的传统,再强大的土教,有时,都根本无法抵挡专政大军的力量——否则,古往今来,为什么世界上,总是皇权战胜了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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