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这人性子上来也是倔,如果少鸠好好的说可能还好,用这种法子,她还就偏要冲破这牢笼不可。
“左三还是前四呢……”易姜小声嘀咕,卡在了这道死活过不去。
“六十四根横木,一百二十八道机关,师妹从未接触过墨家机关术,居然能解开这么多道,实在机智过人。”只有公西吾的语气还如这山林间的微风一般悠然惬意:“所以我才说师妹不该有避世之心,应当离开长安君,另谋出路。”
易姜被他的声音拉回神来,用已经能活动的左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拜师兄所赐,我如今就是想避世也避不了了啊。”
当日在稷下学宫,他先劝她不可有避世之心,后面便授意田单点她出来发言,而后又毫无阻拦地接纳了她的观点,让那么多双眼睛注意到了她,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公西吾神色无波,不置可否。
易姜说完这话忽然又有些后悔口快,以前的桓泽肯定没有避世之心,她如今的表现加上那天稷下学宫的话,只怕已经引起他的猜疑。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倒打一耙:“我怎么觉得许久不见,师兄变了许多?”
公西吾侧头看了她一眼,素白衣衫沾染了尘土,散着的黑发半遮着眼眸,宁静的像高岭极崖的一抔雪,“我倒是觉得师妹一点也没变。”
易姜一怔,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公西吾说完这话,忽然用手去推后腰边的那根横木。易姜正奇怪他怎么不叫自己配合就动了手,就见那根横木被他推开后,身边所有木头就纷纷偏离开去,像是得了号令的士兵一样,乖顺地全部贴去了坑壁,周身一阵轻松。
公西吾拍拍衣裳,取下腰间佩剑,剑鞘撑着坑壁,一手攀住坑口,一跃便上去了地面。而后他走到易姜这边,伸下手来。
易姜被他拉出坑时还有点回不了神:“原来你会解这机关?”
公西吾看她一眼:“我从未说过我不会。”
“……”你大爷啊!易姜突然觉得心好累。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河边,没有船在,少鸠肯定是去对岸了。
易姜看看夕阳西下的天空,叹气道:“聃亏还随我来了,居然都没找过来。”
公西吾道:“聃亏生性单纯,少鸠又是稷下学宫挂名的士子,他断不会怀疑,少鸠只消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他打发走了。”
易姜想到少鸠还是老大不痛快:“她既然是挂名士子,为何要做这种事?”
“墨家虽然组织严明令人钦佩,但倡导非攻兼爱的世间未免不切实际。像少鸠这般年纪的墨家却最容易对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倾注全力,也最容易受人利用。”
易姜想了想:“是秦国唆使的?”
“极有可能,毕竟是你极力主张齐国援赵,我一手促成,秦国会从中作梗也不奇怪。秦相范雎也是个人物,说起来还算是老师的师弟。”
“原来如此……”易姜用心记下他的话,想想不免有点愧疚:“今日的事,是我疏于防范,连累了师兄。”
公西吾摇了摇头:“少鸠会在稷下学宫挂名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何况这里的机关光布置就要花上一两个月,那时她还不认识你呢,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
易姜抿了抿唇,望向对岸:“我们现在要怎么过去?”
“我早已安排好人,时间到了他们会过来接应。”公西吾指了一下东边:“我去那边看看,你去西面,若遇着齐军,领来此处相会便是。”
有权势就是好啊。易姜暗暗感慨一句,转身朝西而去。
西面淄水河岸渐高,河面渐宽,草木却没那么茂盛了。余晖遍洒水面,飞鸟轻拂水波,将银光点点搅成片片碎屑。
走了许久,易姜果然看到了人,提起衣摆快跑过去,却见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和一个青黛宽衫的中年人。
两人背对她临水而坐,口中你来我往地说着什么,时而低缓时而激烈,似在分辩,听到脚步声齐齐扭头,目光落在易姜身上。
易姜一眼看到那老者,觉得有些眼熟,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就是那日在稷下学宫用五行学说劝说田单的那个老者。
那老者显然也认出了她,起身道:“这位不是鬼谷派的桓泽先生么?”
易姜忙抬手见礼,余光扫到身上的尘土,有点不好意思。
白衣轻薄,临水迎风的少女身姿纤弱,实在很难跟那日的言论联系在一起。老者抚了抚胡须笑道:“桓泽先生当日一番言论震惊四座啊。”
易姜垂首遮掩表情:“先生的五行之论才叫我受教。”
老者哈哈笑道:“鬼谷派居然会欣赏我阴阳家言论,实在是叫人诧异啊。”
旁边的中年人接话道:“鬼谷派对我道家隐然世外无为而治一说,也是多有微词的。”
易姜才知道这位出身道家。
据说有学之士都性情乖张,眼前这两位也是,居然不顾易姜还在场,又自顾自地继续去争论了。
易姜不想打扰两人,刚想走开,却听他们谈论星辰卦象,山河鬼神,言辞奇特,满含玄机的样子,不禁又停下脚步。
在她印象里,阴阳家和道家都是和神奇的事有关的,现在这两个最精通神奇事物的学派人物就在眼前,是不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呢?
这么久以来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在这一刻迅速疯长,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不知可否请教二位一个问题?”
二人虽然刚拿鬼谷派打趣过,但对她并无排斥表现,停下讨论,笑容可掬地点点头。
易姜几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只蚂蚱,忽然去了几百年后,二位认为是什么原因?可有方法再回来?”
☆、修养十三
老者和中年人都一脸惊讶,面面相觑,继而摇头。
阴阳家曰:“天道有迹,五德终始,万物星辰皆有规律可循,但要横越时间断无可能。”
道家言:“道者,精神专一,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然虚无为体,又何来的眼下与将来?”
“……”易姜唯一听懂的就是他们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的存在。
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来迎接各种奇特的理由,却没想到他们根本连信都不信。如果连他们都不信,这里还有谁能理解她的处境?又有谁能解决她的问题?
“多谢二位先生。”她垂首再行一礼,怏怏告辞。
“鬼谷派的人居然会问这种问题,真是怪呢。”中年道家笑着摇头。
老者看着易姜渐行渐远的背影,也是一脸惊奇:“桓泽先生能将天下大势看得通透,如何会因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抑郁不快呢?”
夕阳只剩了一抹余光,淄水河面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易姜抱着膝盖坐在河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不是她的,身份也不是她的。
年前刚换的手提电脑被她在屏幕上留了个显眼的刮痕,心疼了好久;元宵节的时候偷偷放鞭炮,差点被老妈骂死;和好久没见的死党故意在母校摆怪异造型拍照,惹得学弟学妹们纷纷张望;爸爸说她已经正式走上社会,该找个男朋友了……这些才是她该有的生活,才是她该面对的问题。
这么长时间以来不敢多想以前,就怕会绷不住。看似淡忘了,其实是深埋;看似接受了结果,其实依然抱着希望。直到现在……
水面漾开一圈浅浅的波纹,她的下巴枕着双臂,忍着不发出声音,但到底收不住眼泪。
“师妹原来在这里。”
公西吾的声音忽然响起,易姜一惊,连忙坐正身子,耳中听着他接近的脚步声,不动声色地抹了一下眼角。
“师妹在想什么?”他径自掀了衣摆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妨说来听听。”
易姜摇头:“没什么。”
“师妹以前可是什么都会跟我说的。”
“……”易姜借着暮色四合瞪了他一眼,无奈开口:“我在想一个问题,怎么也解不开。”
“哦?”
“有一条河,每一段水域就是一个季节,河里的鱼只要顺着这条河向前游,就会经历春夏秋冬四季,但鱼只能向前游而无法回头。可是有一天,有条鱼随着河流漂流到夏季时,不知怎么,忽然就倒退回了春季的水域,这是为何呢?”
公西吾沉思片刻,回答道:“若是河流的速度忽然快了,而鱼的速度却慢了,便会造成这结果。”
易姜认真想了想,居然觉得很有道理。难得的是,他居然没有一口咬定这问题根本不可能存在。
“然而这条鱼很快就发现这个春季和它所经历过的春季并不同,河水也不像它想的那般舒适,又该如何是好呢?”
公西吾的视线落在水面上,仿佛那里真的有条鱼:“鱼依然是原来的鱼,而它也依旧在水里,不曾被甩上岸,那又何须讨论该如何是好呢?”
易姜怔了怔,侧头看他,却迎上他伸过来的手掌。
他的手心干燥微凉,拍了拍她的头顶:“世间之大,诸事纷繁,何须庸人自扰。”
易姜竟然有点心安了。
她在这里的朋友屈指可数,可交心的约等于无,对公西吾更是一直怀着敬而远之甚至畏惧的心理,却没想到这个时候认真回答她问题的人却是他。这时候的他只是个师兄,而不是可怕的对手。
“时候不早了,走吧。”公西吾站起身来,空中已是月上中天。
远处齐军执火而立,船只停靠岸边,船头立着侍女,手捧披风要为公西吾披上,却被他摆手拒绝,让给了易姜。
易姜刚系好披风,就听到公西吾在吩咐人捉拿少鸠,忍不住上前问了句:“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公西吾看着她,火光下的脸毫无情绪,仿佛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对着这个真高冷的人,易姜必须强撑着更高冷:“既是受人利用,应当罪不至死吧?”
公西吾斜眸对月,古井无波:“首先得抓的到她。”
易姜一想也是,少鸠既然敢动公西吾,肯定是留了后路的。她松了口气,倒不是善心大发,只是想到了裴渊罢了。
四下无声,只有船桨拂过水面带出的细微响动。公西吾命人将船撑平稳一些,领着易姜进了船舱。
舱中备了酒水饭食,竟然还是热的。易姜这一日情绪大起大落,身心俱疲,早已饿得不行,跪坐下来闻见那香味,连忙捂紧肚子,怕饥肠辘辘引来笑话。
侍女端着铜盆过来,公西吾取水净手,自对面递了筷子给易姜,淡淡问道:“我给的那本书,师妹看得如何了?”模样仿佛是一个尽心尽责的老师。
易姜口中回着话,眼睛已经落在食物上面:“读了一小半,师兄的注解十分详尽,令我受益匪浅。”
“那就好。”公西吾道:“师妹的那本书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什么?”易姜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怕露馅,忙补充道:“我饿了许久,只顾着吃东西了,师兄的话未听清楚。”
公西吾看着她:“老师曾传了你我二人一人一卷书,我的已经给师妹看了,师妹是不是也该拿你那本来让我一观究竟呢?”
“……”易姜终于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会说“不是白给的”了,赶紧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一过来就在牢里,并没发现有什么书啊。
“我来得匆忙,可能是丢在赵国了。待我下次回去,一定找来给师兄。”
公西吾举着的筷子一顿:“老师的书你我都该贴身带着的,师妹怎会如此大意?”
“啊,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待我回去好好找找。”
公西吾抿唇点头。
易姜心里七上八下,只能多吃几口饭以泄忧虑。
质子府里一片平静。
公西吾派人将易姜送回质子府,除了守门的下人之外,没有一个人迎接她。她站在大门口叹了口气,就是自己真丢了都未必会有人发现啊。
前院没有点灯,恐怕他们都已经入睡了。易姜借着月色踏上回廊,回到住处,摸黑点上灯,而后就翻箱倒柜地开始找自己的行李。
所有的东西都在桌案上摊开,无外乎一些换洗衣物,唯一跟书搭边儿的,除了公西吾给她的书,就是她自己的日记。
这要怎么办好?早知道要交换学习资料,她就不要公西吾的书了!
正惆怅着,门外响起了人声,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许多人涌进了院落,易姜看见外面的火把的光亮,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
“人还没找到?”赵重骄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聃亏回道:“没有,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有。”
易姜这下好受了点,原来刚才没见着人是去找她了啊。算他们还有点良心,没有真不管她。
“主公不必担心,我回来了。”她打开屋门,大步走出去。
赵重骄、聃亏和一众举着火把的下人齐齐扭头看过来。
“少鸠说姑娘与公西先生同游,要很晚才会回来,这我们是知道的,并未担心啊。”聃亏一脸不理解她话的模样。
易姜意识到不对了:“怎么,你们不是在找我?”
赵重骄挑眉:“找你做什么,你不是好好的么?”
“……”易姜忽然想接受公西吾的建议离开这没良心的主公自己创业去了。“那……你们到底在找谁啊?”
“裴渊。”赵重骄皱了皱眉:“今日午后他就不见了,城中和府上都找遍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只能到你院内来看看。”
“……”
☆、修养十四
任何人会不见都不奇怪,是裴渊的话就怪了。
易姜觉得裴渊这个人要是在现代的话,绝对是个万年死宅,每天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也能在屋子里安静地待上一整天。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基本上可以排除走失的可能。
这一晚质子府不得安宁,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一无所获,第二日赵重骄又继续派人找寻,忙里忙外地不停。
到了午后,管事和下人们都不耐烦了,跑来他跟前打小报告——
“长安君,我觉得裴渊先生可能是自己跑了吧。”
“对,我也这么觉得,他八成是觉得跟着您吃苦了,忍受不了就跑啦。”
“没错没错,我们别找了……”
赵重骄也只睡了两个时辰,刚起身,身上的单衣还未换下来,立在房门口绷着张脸不做声。不过他双目秀气,下巴瘦尖,这样一张含了阴柔的脸,即使生气也是带着些许风情的。
下人大部分是齐国安排的,只有少数是他从赵国带来的,有几个会为他尽心尽力?易姜懒得吐槽这些偷懒的人,顶着两个黑眼圈幽幽冒出来:“主公,我觉得裴渊可能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人掳走了。”
赵重骄依旧绷着脸:“何以见得?”
“裴渊不是申息,当初申息偷跑,他还大加指责过,何况要跑早跑了,何必等到现在?”
“嗯……”赵重骄捏捏眉心:“是我把他带来这里的,若是他有什么不测,我难辞其咎。”
异装癖虽然中二,关键时刻还是挺有担当的嘛。易姜忍住打呵欠的冲动,点点头:“主公放心,一定会找到的。”
不过一个毫无势力的他国质子,要在人家地盘儿上找人实在是太难了。
赵重骄也有数,眼光一瞟,冲她勾起嘴角:“如此,就有劳先生多多费心了,毕竟你在齐国也算有靠山啊。”
易姜耷拉着眼皮,公西吾能是我靠山?你这孩子还是太年轻啊!
裴渊醒过来的时候,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满天星斗,耳朵最先听到的是喧闹的蛙鸣。
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黑衣黑发的少女蹲在火堆边,百无聊赖地用棍子戳着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