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伯,你知道我才疏学浅,与他们七位不是一个层次。但他们非要推举我做发言人,可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钱先生笑着说:“那你就上架吧。我想他们是为了照顾我――我的层次更低呀,找一个中间档次的人做中介,免得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那我就开始说?”
“开始吧。”
我清清嗓子,庄重地说:“首先我代表七位客人,尤其是代表徐钢,谦卑地请你原谅,徐钢诚恳地收回他五天前的不敬之语。”
钱先生讥讽地看看徐钢:“没关系,我这辈子挨骂早就习惯了,狂妄、乖张、荒悖、私欲滔天,等等等等。相比而言,徐先生那天的话简直就是褒语了。”
徐钢这会儿低眉顺眼,没有丝毫着恼的表情。我说:“不,狂妄的是我们。你的设想确实非常伟大,既伟大又高尚,它隐含着人类文明最本元的诉求――追求人类文明的永存永续,甚至当人类肉体消失之后,也要让文明火种继续保存下去;如果用科学术语来表达,这是对宇宙最强大的熵增定律的终极决战,是对无序和混沌的终极决战。”
“过誉了,我哪能达到你说的这种境界,你说的这些意义我甚至听不懂。我只关心一件比较实在的事:人类科技究竟能不能满足我那个石头脑袋的要求?是不是如徐先生说的‘太过轻易’?”
“不,是徐钢、是我们太狂妄了!”我苦笑着大声说,“钱伯伯,我们曾以为科学无所不能,至少未来的科学无所不能。但自打五天前听了你的要求,促使我们回过头来,清醒地理了理它到底有多大能耐。现在我们承认,你那项要求虽然非常、非常简单,但是,只要现代科学的框架没有革命性的突破,就没有任何技术手段能够实现它。我们非常佩服你,五体投地。你聪明地使用了‘极端归谬法’,让我们猛省到,科学在时间女巫前是何等渺小。”我补充一句,“钱伯伯,这些话可不是我个人的看法,而是我们八个人的共识。”
“是吗?这可让我太失望了。提个建议吧,我看美国先锋号飞船采取的办法就不错,你们可以把我的肖像和名字镌刻在镀金铝板上,或刻在更稳定的铂铱合金上。据设计者说,这种金属板在太空环境中能保存几亿年。”
我看看材料学家迟明,摇摇头说:“我们讨论过这个办法,不行。迟先生说,这种方法只能保证几千万年的稳定,但在150亿年的漫长时间里,金属原子会发生显著的蠕变,甚至质子洇灭效应也不能再忽略,这两种效应肯定会破坏信息的精确传递。再说,这个金属板,或金属头像,能储存到哪儿?150亿年后,地球肯定已经不存在,所有的星体可能也不存在了。在星体的大崩解中,没有任何物体能独善其身,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考古学家林女士、语言学家刘女士和社会学家靳先生还说,退一万步说,即使它能保存下来,又怎么保证你的名字和肖像被人读懂呢?也许那时的智能生命是一种混沌体,根本没有视力,不理解头像和人类文字是啥东西。即使他们有语言文字,但我们无法事先设计一个罗塞塔石碑,来沟通两种语言。”
“不至于吧,据我所知,很多科学家说可以用数学作星际交流的中介,因为在整个宇宙中,数学有唯一性。”
“不,数学家陈先生说,关于这一点并无定论――数学究竟是先验的绝对真理,抑或仅仅是对客观世界深层机理的高度提炼?如果是后者,如果再把时间拉长到150亿年,在那个趋于混沌的宇宙里是否还会提练出今天的数学?陈先生说不敢保证。”
“想想另外的办法嘛。用句孙猴子的话:怕龙宫没宝哩。人类科技这么发达,肯定有办法。”
“这五天里,我们讨论了各种办法,非常异想天开的办法,非常科幻的办法,不过最后都行不通――说句题外话,钱伯伯我非常感谢你。不管你的课题能否成功,至少我已经得到了很多绝妙的科幻构思,是七个一流科学家免费为我提供的,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用它们当素材,我一定写出惊世之作。”
钱先生笑着说:“那好,如果成功了,你得用稿费和奖金请客,我们九个人都去。”
“不,十个,钱伯母也要去。”
“哈哈,你真是个细心的好姑娘。对,让你伯母也去。现在不妨说说你们那些‘行不通’的设想。算是为我进行启蒙教育吧。”
“比如,电脑专家何先生曾设想建一个‘终极计算机’,把有关你的信息数字化,输入计算机中,然后设计一个非常严格的纠错程序,在信息受到任何微干扰时及时校正。这正是数字化信息最根本的优点,从理论上说可以保证信息在150亿年时间里精确传递。可惜,这种纠错程序,从本质上说,是以外来能量流来维持一个小系统的有序状态,它离不了外来能流。但150亿年后,在宇宙陷入混沌状态时,谁敢保证一定有外来能流?再说,计算机硬件本身也同样受到原子蠕变和质子洇灭的威胁。”
“我也觉得这个方法过于复杂,肯定不可行。另外的设想呢?”
“有很多很多。比如在光子的亚结构中嵌入特定信息,对于以光速运动的光子来说,其固有时间是停滞的,信息不会随时间漂移。但这种方法又受到量子不确定性的限制,还是行不通。”
“嗯,还有呢?”
“徐钢设想建一个近光速飞船,当飞船速度非常接近光速时,船上的固有时间也就非常接近停滞,可以保证飞船中的金属雕像不会发生蠕变。当然,此时飞船质量接近无限大,对其加速所需能量也接近无限大。但如果飞船能随时从太空中捕捉氢原子,以核聚变的方式提供能量,对飞船永久性持续加速,还是能够接近光速的。”
“这办法似乎可行。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我们又想到,对于近光速飞船来说,静止的太空粒子具有同值的反向速度,它所具有的阻碍运动的动能,远大于它在核聚变中放出的能量!”
“且慢――能不能想办法利用这种反向动能?我不懂牛顿力学和相对论,但我所知道帆船就能利用逆风行驶,只须走‘之’字形路线就行。”
“钱伯伯,这儿可是质量接近无限大的近光速飞船!要想让它走之字形路线,也就是产生横向加速度,所耗用的动力也是接近无限大的。”我加了一句,“这还牵涉到另一项无法克服的困难――近光速飞船在150亿年的飞行中总会与什么天体相撞吧,但它根本无法转向规避。”
钱先生摇摇头:“绕来绕去,仍是行不通。好像有一个无处不在的毒咒在罩着咱们。”
我迅速看大伙一眼:“钱伯伯你说得对,你太厉害了,一句话就戳到要害之处。这正是我们在五天深入讨论之后的强烈感受。宇宙中确实有这么一个无处不在的毒咒――熵增定律。它魔力无边,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让任何信息在时间长河中都归于无序,再巧妙的办法也绕不开它。其实刚才我们说的还只涉及‘宇宙之内’,没有涉及到‘宇宙之后’。科学家相信,150亿年之后,也许已经是另一个宇宙了。但什么是不同宇宙的分界?最本质的定义就是信息的隔绝。新宇宙诞生时会抹平一切。所有母宇宙的信息,哪怕是一个简单的石头像和名字,都甭想传递到另一个宇宙。”
“小白,你快把我弄得灰心丧气了。这么说,你们打算拒绝这个活儿?”
“不!我们一定要接!即使最终的结果是完全失败,我们也要做下去,至少可以为后人指出此路不通。这么说吧,这绝对是人类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课题,它甚至已经超越了科学,成为哲学命题和宗教追求。我们怎么舍得放弃呢。”
“那好,如果你们‘投入整个人生’之后仍然失败,让我的一千亿打了水漂,我也认了,心甘情愿。现在,咱们是不是该谈谈待遇?”
“不必了,我们对待遇毫无要求,能进到这个研究小组,已经是我们极大的荣幸。再说,你那区区千亿家产可不够这项研究的开支,只够作启动资金,我们得省着花呀。最乐观的预计,这项研究要想得出基本确定的结论,至少得一万年吧。至于总的花费,我们现在都不敢去算。”
“那好,待遇的问题就由我单方面决定吧。这么说,今天我们就可以签聘用合同?”
七个人,不,带上我是八个人,依次庄重点头。
“好,能有这个结果,我很满意。”钱先生环视众人,把目光落在徐钢身上,似笑非笑地说,“徐钢先生你输啦!你说绝不要我一个子儿的遗产,但我还是把它变着法儿交到了你们几位的手中。算起来,你接受了我家产的七分之一,不,算上小白那份儿是八分之二。”
其它六人一时愣住,我笑着解释:“徐钢是钱伯伯的独子,十年前就和老爹闹翻。为了和老爹划清界限,连姓都改啦,是随妈妈的姓。这些年,我和钱伯母没少在这爷儿俩之间当和事佬,所以,有今天的结果,我很欣慰的。”
徐钢虽然和父亲闹翻,但当初接到父亲的邀请函时并没有拒绝。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作为儿子他拒绝了父亲的遗产,但作为科学家他不会拒绝慈善捐赠。公平说来,钱伯伯刚才判他“输”,其实有点强词夺理,有点耍赖,属于阿Q的胜利。不过这会儿徐钢也变成“乖乖宝”了,不再和老爹逞口舌之利,平和地说:
“爸爸你说得对,我,还有小白,会很感恩地接受它。”
钱伯伯还是不能消气,冷冷地哼一声,把我揽到怀里:“小白,你是个好姑娘,又聪明又伶俐,脾气好心眼更好。但你怎么会看上这个混帐东西呢,哼,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没错!伯伯我今天就扔了这堆牛粪。不过我舍不得你和伯母,我当干女儿行不行?”
众人都笑了,靳先生笑着说:“小白你别瞒着啦,把所有底儿都倒给你干爹吧――虽然你提的那个设想仍然成败难料,但至少从理论上说,唯有它勉强说得通。”他对钱先生说,“小白这个想法昨晚才提出来,我们没来得及过细讨论,但大概行得通。”
钱先生佯怒地说:“好啊,小白,我算白夸你了,你有什么瞒着我?”
“我怎么会瞒你呢,这就告诉你。说起来,这个设想确实是我这个外行提出来的,是用一种迂回办法来躲开那个无处不在的魔咒。希腊神话中,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目光能让任何看她一眼的人变成石头,但如果去和她战斗,你总得看着她呀。那也是一个无法躲开的魔咒。但一个最聪明的英雄,珀尔修斯,仍然想出了办法。他背过脸,用盾牌上的影子判断敌手的方位,最后杀了蛇发女妖。我就是受了这则神话的启发。”
徐钢皱着眉头:“行啦,别自吹自擂了,说正文吧。”
“怎么是自吹自擂?你昨晚听了我的设想后,高兴得睡不着,抱着我用一条腿蹦。你说如果这个思路成功,你会承认我是研究小组的首席科学家,一定永远对我顶礼膜拜,即使在家里也要把我供在神龛上。告诉伯伯,你是不是说过这些话?想赖帐吗?后悔那会儿一时冲动?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供在神龛上,只要以后别老损我‘头发长见识短’就行了。”
徐钢面红耳赤,颇为狼狈。钱伯伯哂笑着微微摇头,意思是说:儿子你惨啦,这辈子算捏在老婆手心啦。我也不为己甚,见好便收,笑着说:
“好,现在我要说正文了。”
一年之后我给钱伯伯打了个电话:“爸,报告一个好消息,你和妈一定会高兴的。”
爸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上:“小白,是什么好消息?快说。”
“你先猜一猜嘛。让你猜三次,看能不能猜中。”
“总不会是那项研究取得了突破?我想绝不会这样轻易。如果这么轻易就成功,我反倒会失望,觉得一千亿花得不值。”
“当然不是。我们早就说过,成功是至少一万年之后的事。我们小组的研究进度就是按一万年预排的。”
“那――是我和你妈要有小孙孙了?”
我抱歉地说:“也不是。我们工作太忙,两三年内不想要孩子。爸爸,希望你和妈妈理解。”
“我们理解,但我和你妈的耐心有限度。最多放你们三年吧,三年后我和你妈都六十八九岁了,你让我们盼孙子盼到哪一年?不过这事以后再说。我猜你的好消息是――依据那个设想,在工作之余先写了一篇科幻小说,而且大获成功,对不对?”他在屏幕中笑着,“你的报喜太迟,那篇小说我已经看过了,写得确实不错,肯定能得今年的银河奖首奖。读了这篇小说,我几乎已经置身于两万年后的场景了。”
“是吗?”没有来由地,我心中忽然袭来一波淡淡的哀伤,“爸爸我很抱歉,在小说中把你置于那样孤独的境地。”
“没关系,那家伙不是我,只是我的石头脑袋,不,中子脑袋。再说,这不正是我花一千亿要买的结果么,谁让我那么贪求身后之名?”他笑嘻嘻地说。
“爸爸,如果你真面临着小说中那样的选择机会,还是让我们陪你吧,让妈妈、徐钢、我,还有你未来的小孙孙,都去陪你。”
爸爸顿了一下:“不,我还是一个人去承受孤独――就像你在小说中设计的那样。”
我长叹一声:“你真是个犟老头儿。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决定的。爸爸再见,我得去忙了。我这个组长其实是打杂的,八个人中就属我最忙,瞎忙。”
“不必过分谦虚。我听小钢说,大家都服你,说你有亲和力,才思敏捷,思路清晰,是个真正有水平的领导。”
“小钢这样说过?那我太感动了。你那个混帐儿子偶尔也有些可爱之处的。爸爸再见。”
我笑着挂断电话。
2
地球飞船《浪淘沙》号停泊在“时母”双星的拉格朗日点,即双星引力的平衡点,严密监视着这个系统的剧烈活动。自打两万年前(指地球时间),易小白项目组提出了“躲开美杜莎”的办法并从理论上验证之后,后人用1500年时间才找到这个最合适的双星星系。之后,又花16000年时间乘飞船赶到这里。到现在,飞船已经在这儿守候了3000年。
从近距离观看,这儿的天象异常绚烂,漂亮得无以复加。时母双星的伴星是一个明亮的气态蓝巨星,而主星是一个小小的中子星。后者就像印度神话中的黑暗之神时母,以强大的引力贪婪地吞食着它的伴星。气雾从伴星上被撕裂,发着淡淡的蓝光,沿着一个长达数千万公里的弧形旋臂落向主星,在它周围变形为旋转的扁平的吸积盘。在这儿,气雾因压缩和摩擦而发热,升温到几百万度,蓝光变为明亮的白炽光,隐隐照出主星的轮廓。主星已经不发光了,但主星边缘,即气雾摩擦最厉害的地方,发射出强烈的X射线和伽玛射线。
根据观测和计算,中子星塌缩为黑洞的临界时刻即将来到,该唤醒中子星上的“老祖宗”了。那是提前放置在中子星上的一个圆球,用中子制成,直径不过5厘米,但重量在10000亿吨以上。球内镂刻着精细复杂的电子通道。它其实是一个特殊的电脑,里面储存着老祖宗钱三才大脑中的所有信息。
船员们早就盼着这一天。16000年的旅途再加3000年的守候确实太枯燥了,现在他们渴盼回家,盼着看到地球的青山绿水――虽然这些美景谁也没有亲历过,只见于电脑资料或200代船员一代代的口传。现任船长NGC4258-徐耳干戈是钱三才的直系后代,他比船员们多了一些惆怅,飞船返回后,老祖宗就要独自留在这地老天荒之处了。
他启动唤醒程序。一束无线电波飞向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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