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略一犹豫,还是伸手扶他。
他这次确实是恼了我,甩手将我推开。
我说:“陛下……”
刘碧君也说:“见过陛下。”
苏恒脚步这才顿了顿,却依旧一言不发便进了宣室殿。
殿内先前还有些昧暗的灯火很快便明亮起来,苏恒的身形在窗棱前一晃而过,便再无声息。
他今日必定是不会主动宣召我了。
我便敛裙直闯,却正对上屋里出来的方生。
他略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陛下宣刘美人进去,请皇后娘娘回宫吧。”
看来是连装一下都不肯了。
我说:“也罢,我只是来给陛下送粥。烦劳你帮我呈上去吧。”
已经有小太监带刘碧君进殿。刘碧君仍是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泪水却滴了一路。便是这样,路过我身边时也没忘记敛裙屈膝。
方生从我手上接了粥,略顿了顿,道:“皇后娘娘留步。”
我回头,他说:“容小人再去通禀。”
我便返身对他颔首道谢。
殿外长信宫灯辟啪作响,凉风撩过,摇曳不定。
宣室殿草木不比椒房殿那般繁盛,这个时节却也有了飞虫,绕着那点微光流连不去。
我拢了拢衣襟,听远处树海哗哗,不觉略略有些冷。
片刻后,更楼上已响了樵鼓,低低的回绕在矮阔长天之间。方生便踏着那鼓声从殿里出来,面色终于稍有松懈,躬身对我道:“陛下请娘娘进去。”
苏恒素来简朴,宣室殿里并没有什么名贵的摆设,连地衣都比椒房殿里的薄些。然而此处殿宇原就别别处高大巍峨,梅花灯将边边角角都照的通明,黑红色帐幔越显气势,反不觉得清冷朴素。
殿里一点声响也无,所以邻近书房时,刘碧君啜泣着说话的声响,便尤其清透。
“表姑……太后心里只是惦念皇上,吃不下、喝不下,跪在佛前一行泪、一行咳嗽,念一行经。我待要不来,看到表姑的模样,心里……”
她哽咽了一阵,忽然说:“陛下便一刀砍了碧君吧。碧君空等了十二年,却从来也不敢求。此生无望,如今更是行得艰难……”
我不由停住了脚步。
方生道:“皇后娘娘稍后。”急忙进了屋
苏恒语气里仍带着些酒后的慵懒:“不过让你陪太后在长信殿礼佛。还是以为你说出了生死,朕的旨意便成了废纸?”
刘碧君道:“陛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
苏恒砸了一盏杯子,“太后是朕的生母,你又是什么身份,自己掂不清吗?!太后糊涂,你跟了她十二年,不加规劝,反而……”略顿了一会儿,语气不知为何便软了下来。
缱绻柔情,不言自明,比刘病己求故剑诏只怕还要更动听些,“这么下去,万一朕也护不住你时,该怎么办?”
寒意漫过地衣,一点点从底下浸透上来。我脑子里一时只嗡嗡的响。
苏恒这句话,便是已将我放在吕雉、霍成君的位子上了。
天可怜见,今日被逼迫的差点连儿子也护不住的,分明是我。
我掀了帘子进去,边走边笑道:“臣妾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怕打扰了陛下和刘美人的话,这才在外面候了一刻,不想听了这到陛下这句话。臣妾实在是进退失据,只能进来问一句──‘陛下也护不住时’,是个什么时候?”
进去时却没看到苏恒和刘碧君两情依依的情形,反而是刘碧君跪在地砖上哭得泪人一般,苏恒跟前参汤流了满桌,连摊开来的奏折都浸透了。
方生正忙着用袖子擦。
苏恒远远的瞟我一眼,不徐不疾道:“后宫哀怨,朝臣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上不能侍奉舅姑,下不能抚恤幼弱……视朕如无物,不念相濡以沫之恩,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沈含章,你说,这算不算是,朕也护不住的时候。”
我不由退了一步,一时震惊茫然。
他又将目光转向刘碧君,道:“你回去跟太后说,参汤朕收下了。传朕的旨意,刘碧君侍奉太后,不能劝善规过,严守本分,即日起……贬为良人,于长信殿中礼佛诵经,修养心性。”
方生也只怔愣了片刻,随即提笔拟旨。
苏恒已经接着说:“皇后沈含章……心怀怨怼,不能体恤朕意,即日起……”他斟酌的时候有些久,“停俸三个月……”
他似有未尽之意,却又不继续宣读。方生已然收笔,将草拟好的诏书呈给苏恒。
苏恒道:“──朕还没说完。”
方生垂头道:“这一页已写不下了……臣再去取新绢来,续写。”
苏恒道:“罢了,就这样吧。”
随手加了印。
刘碧君已泣不成声,匆匆叩过头便起身走了。她似乎羞于见人,一路头也不抬。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忙也敛身谢恩,待要走,却听苏恒道:“给朕盛粥来。”
我上前将桌上奏折收拾起,招呼宫女来擦干桌面。
苏恒道:“已泡坏了……你早干什么去。”
我说:“略花了些字,着人另誊出来就是。”何况这原本就不是我的活计,我进屋便抢上前来,反而令有心人生忌。
我给他收拾好了桌面,盛了一碗粥,放上调羹递给他。
他接了,尝一口,道:“这么多年了,你手艺半点不曾见长。这还夹着生。”
我默不作声,也盛了一碗尝了尝,道:“还好。”
我与他相对无言,默默的将碗里的粥吃尽了。枯坐着。
我说:“太后那边……”
苏恒道:“她有些宿疾,每到春秋,总要咳嗽两个月。还是生我和姐姐时落下的毛病……”
我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停俸三个月对我而言不痛不痒。哥哥每年送到我手上的银钱,两倍的供奉也还有余。
我只有些摸不透苏恒的意思。
他贬斥刘碧君,自然是为了护着她,毕竟太后都逼韶儿喊她娘了。这等挑拨僭越的罪过,落不到太后头上,最后自然都得她受着。苏恒主动贬斥了她,言官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而让她深居在长信殿,随太后礼佛,自然也没人能到太后跟前落井下石害她去。
便是我想破了脑袋,也做不到这么周全又不着痕迹,苏恒却能信手拈来。可见他对自己喜(炫书…提供下载)欢的人,确实是上心的。
那么他对我呢。他是恨我不能敬侍太后、抚恤幼弱,还是恨我不能体察他的心思,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
“后宫哀怨,朝堂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原来早在这个时候,我在他的心里就已经这么不堪了。
我与他一时都没有话说,我在一旁陪坐着,他默默的将罐子里的粥都吃完了。
他忽然没由来的说了句:“朕能护得住。”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的看他。
他说:“朕今日有些醉了,心里又……说话就──”
我笑道:“哪有醉了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站起来收拾碗罐,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
他抬头望着我,说:“可贞,朕真的醉了。在周赐哪里喝多了酒,发了一下午牢骚,此刻心里还是闷闷的。难免,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了。”
我说:“心里的怨气,说出来就好了。”
他默默的看了我一会儿,低头揉着眉心,很长时间没有舒一口气。
他说:“可贞……”却随即没了下文。
我静静的等了很久,才听他又说:“你今日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我说:“下午惹陛下发了脾气,心里……很是忐忑。”
他说我不能敬事太后,我很觉得这全是因为太后对我恶毒寡恩。不能抚恤韶儿一节,则着实怨不得别人。至于不能体察他的心思──实非不能,而是不愿。
我心里只是呕了一口气,想着凭什么他可以一面爱着刘碧君,一面还妄想我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不过转念一想,他既然爱的是刘碧君,若我不能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他又凭什么要留我下来?也就释然了。
我说:“韶儿也念叨着陛下……巧在今日又是十五,想请陛下去椒房殿坐坐。”
他忽的便站起来,道:“朕这就去。”
我笑道:“天已经晚了,想来韶儿也睡下了……”
他说:“也是能去的。”
我权衡了一下,这个时候让他去抚慰刘碧君,于他固然贴心。然而此刻不贴心于我没大妨碍,贴心了反而是倒贴针线为人做嫁,还不一定被领情。
于是点头笑道:“嗯。”
27芍药
到底是四月过半的时节,天气说回暖也就回暖了。
红叶新取出来的夹衣也只穿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外边已经比下雨前还热。
椒房殿后院的白芍药终于绽放,油绿的叶子簇拥着银盘大的花,月精似的花瓣层层叠叠,一朵朵开得皎洁雍容。红叶采了七八只,用花瓶插了,放到床头案上,进屋的时候看到,只觉得一室生辉,映得屋子都明亮起来。
我本来想把椒房殿里香草都锄尽了,见了这些大朵的芍药,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到底还是好看的。
便遣人去后院打理了一番,顺道也照料一下我的白菜,别教荒芜了。
红叶将殿里的杂事处置完毕了,又捧了一支花瓶进来。这回却是一只绛红色的柳叶瓶,错落的插了四枝白芍药。芍药又不是一色的素白,当花心处有流云似的一圈红花瓣,像是一洇血凝进白水晶里。皎洁里又多了一抹鲜艳。
我笑道:“有这么好的,不早拿进来。”
红叶便递给我看,一面说:“这是给皇上备下的。”
我手上就一顿。
韶儿前日为我折的芍药花让苏恒看到了,还夸赞韶儿孝顺,赏了他一碟果子。
本以为是顺便的话,谁知他昨日又不零不落说了句:“可贞院子里的芍药也开了吧。”
我说是,他转口又跟我聊起了毛诗。这自然就有些刻意了。
红叶道:“我记得诗里有写芍药的句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便去翻了翻……”
我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红叶笑道:“对,可不就是这句。”
偏她要在这些事上用心。按说送几枝芍药也没什么,但提到这首诗意味就不一样了──郑卫多靡靡之音,写的也多是轻薄男女的情事。苏恒拿来与我调笑,已经有失身份。我再巴巴的送过去,那就是真的邀宠献媚了。
不过他喜(炫书…提供下载)欢,我就殷勤一点也没什么,便说:“花不错,就送过去吧。”
红叶调笑道:“娘娘不再题张浣花笺?”
我抬手打她,她忙讨饶去了。
红叶心里从来都不记仇的。
苏恒贬斥了刘碧君,她便以为他终于恍然大悟,要把心收回到我身上了。便又把他当姑爷似的待,传诗送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新婚燕尔呢。
椒房殿里太后安插的宫女,端茶倒水固然不够利落,然而整治花草蔬菜,却麻利得很。不一刻便收拾好了,回禀时说,黄瓜苗有些蔫,怕是养不活了。
我上辈子种了七八年苗圃,很知道黄瓜有多娇气。只好命人全铲除了。
然而再补种些什么,却一时拿不定主意。
刚好听宫女们说道,陈美人在清凉殿的后院里种了几棵葡萄,想了想,便遣人去求一棵葡萄苗。
清凉殿在椒房殿西北,邻近永巷,已经是个很偏僻的角落。也有配殿高台,登上去时直可望见东面金明池的浩淼水波,清风徐来,沁凉入心,便比别处更加消夏。
我有心亲自去拜访一遭,再想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便没有妄动。
派去的人很快便回来。
身后还跟了两个太监,抬了老大一颗葡萄藤。光用布包裹起来的根就有水缸那么大。
两个太监将葡萄藤放好了,后面便走出来个宫女,上前对我福了福身。她个子不高不矮,红扑扑娇憨的脸蛋,生得很是圆润讨喜。笑道:“玉枝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我不觉有些深思。玉枝是当年椒房殿里的宫女,虽不是入画那种记名的大宫女,然而也是内殿伺候的,很是得用,在我这里都有名号。
当年我糊涂时,太后为苏恒挑了十个妃嫔。彼时立朝未久,宫中一切简陋,新进的宫女们少人教导,太后便从我身边挑出十个人来,分在她们身边主管。
太后这一招很高明,我身边不过三十六名常例宫女,她一次就换走了十个。而这十个人跟了新主子,自然也不被新主子容纳。我又不能为她们做主,因此不过半年间,就各自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纷纷被黜落了。
然而看玉枝的举止打扮,她在清凉殿里当过得不差。
我笑道:“平身。陈美人可好?”
玉枝道:“回娘娘,一切都好。陈美人听说娘娘想种葡萄,葡萄是该插枝成活的,但如今已过了季节,怕插不活,陈美人便从殿里挪了一棵过来。遣奴婢向娘娘问安,顺便禀明缘由。”
我说:“劳她费心,又动了土,很不好意思。”
玉枝笑道:“陈美人说,能得娘娘青眼,是殿里的福分。”
──这个陈美人竟是个清透的妙人。
便又聊了一会儿。我赏了清凉殿里来的人,又命青杏儿去取了四枝芍药,用粉铀美人瓶盛了,让玉枝带回去。笑道:“椒房殿这时节只芍药开得好。不知道陈美人喜不喜(炫书…提供下载)欢,你先带回去看看。”
玉枝叩谢去了。
我便命人将葡萄倚着假山石种上。有道是“树挪死”,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了。
韶儿也跟着清扬从前殿里回来,跟着我在后殿看了一会儿种葡萄。
他是没见过葡萄藤的,并不认得是什么,看了一会儿没意思,便抱了我的腿,道:“娘,我们进屋吧?”
他这两天精神头都不好。
先是看到秋娘将热茶浇到清扬身上,又在太后哪里被逼着叫别人娘。他平素里亲近的人,这两个是最靠前的,谁知一下子都露出了可憎的面目。他心里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我笑道:“今日不是去前殿找邓师傅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韶儿对了对手指,有些仄仄的。
清扬便替他说:“邓先生着了风寒,在朝上告了假,只怕最近都不能来宫里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确定。邓纯这次告假,先是短假变长假,而后便要乞骸还乡,再然后,苏恒便要让刘君宇教韶儿读书──最后不知怎么的,就闹成要让刘君宇做太子太傅了。
我说:“清扬,你去库里挑一挑,再找红叶拿牌子。今日或者明日,挑个时间去邓先生府上走一趟──我会命太医令跟你一起。”
清扬沉吟片刻,道:“……会不会冒犯了邓先生?”
我笑道:“你只说自己是椒房殿的女官,不会冒犯的。邓先生只厌恶宦官,对女学士还是很敬仰的。”
清扬略有些脸红,却也没有过于谦辞,只道:“好。”
吩咐好了清扬,我便抱起韶儿,道:“我们先不进屋,韶儿想玩什么,娘亲陪你玩好不好?”
韶儿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道:“要不我们下棋?”
……我忽然很觉得愧疚,韶儿才四岁,说到玩儿竟然只能想到下棋。
我说:“我们玩点别的。”
我牵着他的手到后院里走走。然而我自己在玩上,创意也有限得很。想起自己在家时玩过的东西,像是秋千、弹珠、毽子、六博之类的,便一样样带他玩。然而到底是女孩子的东西,他大都不怎么喜(炫书…提供下载)欢。
倒是喜(炫书…提供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