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蹙眉思忖,今日午后,我命莺儿去赵府探望宁凝,瞧她面色焦急,难道赵府发生什么事情了?
莺儿好奇地打量了眼老先生,见我示意‘无妨’,便垂首道:“回王妃,赵夫人的病似是不大好。奴婢奉王妃之命,入室探望,夫人却一直推脱不见。奴婢觉得奇怪,便说王妃甚为关切,一定要奴婢亲眼瞧瞧。她们拗不过我,就说夫人面上得了病斑,只让奴婢隔着帘子和夫人说说话,夫人的声音沙哑喑涩,说话也断断续续的,看来是病的不轻呢!”
我心中大凛,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做的很好,”我转向老先生道:“老先生,可否暂住府上一日,本宫有事要去赵府,待本宫回王府,再向老先生请教。”
他两手负后.油然道:“王妃自可去。”
我正色敛容,转向众人道:“莺儿随本宫去赵府,鸢儿留在府中照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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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静得不合常理,正好应是守卫换岗的时间,刚才还听到的号令,为何府内却人丁稀微,仿佛一下子全消失掉似地?
明月取代夕阳,升上灰蓝的夜空,苍穹下的重重楼院、鳞鳞绿瓦,温柔地反映着金黄的月色,空气里弥漫着疏离的冰凉气息。
我不顾几个婢仆惊慌失措的表情,径直走进宁凝的寝室,进门即因满室不见天日的昏暗气味而深深蹙眉。
窗子被封的严严的,月光星光通通照不进来,唯留一盏红绢纱灯,在层层深垂的帷帐中沉浮,映得眼前的世界愈发扑朔迷离。这到让我想起那日和宁凝一起演皮影戏的情景,只是世事变幻,一切早已不复当时。
我长叹一声,走进宁凝的床幔,立刻有丫鬟搬来一张椅子,我顺势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夫人得了什么病?现在又如何?”
“奴婢秋兰,”那丫鬟头垂得更深,低声嗫喏道,“我家夫人得了……得了天花。”
“天花?”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疾呼道,“得了这样的病,为何不上报王府?”
“这……这奴婢……”秋兰捏着自己的衣角,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心中不耐,转向床上柔声道:“阿凝,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我看你府里的丫鬟也不得力,不如住进王府来吧,我来照顾你。”
听着里面悄无声息,半晌后,我又问道:“阿凝,阿凝!你睡了吗?你再不理我,我就进去看你了。”
“王……王妃,”床帏里传来公鸭般沙哑难辨的嗓音,“王妃不能进来,天花这病最容易传给小孩子。王妃还是快走吧。”
我听了神色肃然,莺儿也大着胆子拽着我的衣袖示意我离得远些,不错,这种病若是传给善儿就不妙了。
不过,我却不信。
我站起来,环视四方,目光凛冽,赵府的仆人见状都霍然跪地俯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只是天花而已,何必如此紧张?”心中的疑惑更重,我蓦地挑帘探向床里,只见一个人牢牢裹在被子里,不露头首,身子却在瑟瑟发抖。
我伸手要揭开被子,却被秋兰死死拉住:“王妃使不得!王妃使不得呀!您总要为小世子想想,这样的病是污秽,旁人万万沾不得的!”
我不依不饶,只管甩开她的手,一把将被子掀开,躲在里面的人根本不是宁凝!
床上的人,连滚带爬地匍匐到低声,哭哭啼啼地告饶道:“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心迅速冷却,我指着她怒喝道:“你是谁?赵夫人又在哪里?”
她不停地拜首,抽泣道:“奴婢……奴婢秋菊。夫人她……夫人她半个月前就被汉王接去安庆了。”
“什么?”我向后猛退一步,接宁凝去安庆做什么?半月前正是赵普胜在安庆与徐达部交战之时,难道说,陈友谅到底是疑心赵普胜,要用宁凝做威胁吗?
我努力沉下心神,一字一句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还要佯装成这副模样来糊弄我?难道这也是汉王交代的?”
秋兰秋菊齐齐磕头,惶恐道:“汉王吩咐了奴婢们莫要节外生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夫人的去向,奴婢们不敢违抗汉王的命令呀!”
这事做得如此慎重隐蔽,看来我猜的八/九不离十。回想起来,前一段,赵普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战必派人来向陈友谅邀功,出言无状,居功自傲。
鸟尽弓藏,廉颇老矣,看来,真应了老先生说的那句话,陈友谅是要拿他开刀。
可是,谅,我的谅,那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朋友啊!你怎么能对他赶尽杀绝?
不,我不信,我怎么也不相信!
“王妃,王妃,”莺儿低声唤着我,“我们该怎么办?”
我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伤痛而决绝:“先回王府。”
第六卷,泽之卷:以色祸国 (二十五)痛彻心扉 上
回到府中已是亥时,老先生也已经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张意味深长的字条:“顺天则宁心。”
顺天则宁心,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心乱如麻,推开雕花大门,进入内室看着熟睡的善儿,那小小的脸庞上映着病态的红霞,红唇中时不时地传来两声细微的“嘤咛”,瞧着令人心疼。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重重的幔帐随着乍暖还寒的夜风而微微浮动,夹杂着清淡的药香,却不知是一种什么味道,让人徒然觉得沉重而窒闷。
“王妃,”鸢儿执灯走进寝殿中,将那丛温存的光明轻置在几案上,柔声道,“奴婢查过了,皇上决意明日启程前往江州大营赴宴犒劳众将士。”
“赴宴?犒劳?”我轻嗤一声,望着明媚的灯火怅然道,“只怕还是为了迁都一事而喋喋不休。他一心想翻身再起,与汉王斗法,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鸢儿拿起一件披风盖在我肩上,不解道:“黄雀又是谁呢?”
黄雀……
我神情恍惚,蓦地站起来执起桌上的纱灯,对鸢儿道:“你在这里照顾善儿,我去院中走走。”
鸢儿虽疑惑,却也低声应答。
王府里是一色的红墙琉璃瓦,偏偏行至尽处时总有寒鸦悄然而立,那灰茫茫的翅膀扑朔着,影在暗夜里透出深刻的不祥。
我挑着灯笼走过青石板路,穿过这清冷的富贵角落,长裙掠地发出沙沙的响声。
西侧角门悄悄打开,几朵嫣红的枫叶迫不及待随风飘摇过来,有几片瓣落到了我的碧罗纱衣上,平白无故地柔和了眼前这苍然的夜色。
这里便是下等房了。
我示意轮班的岗卫都离开,拎起裙摆,径自踏进院里,一个粗布碎花短袄的女孩子正在满头大汗地捣衣。
这么晚了,还要浣衣吗?我心底有些不忍,朝她唤道:“春儿。”
春儿抬起头,一双秋水眸子在黑夜里愈发明亮,她迅速地站起来,双手在身上胡乱抹了抹,声音却有些颤抖:“王妃安。”
“不必多礼,”我走近她,拾起她渐渐粗糙的双手,目光多了一丝探寻,语气却软了下来,“在这里过得辛苦吗?”
春儿的手抖了一下,臻首深垂:“承蒙王妃惦记,奴婢不苦。”
我拉着她的手走向一株枫树下,淡淡道:“我有件事要问你。”
春儿受宠若惊地望着我,怯声道:“春儿必知无不言。”
我深深呼吸,注视着她:“你是否还在与朱元璋联络?”
春儿敛却秀眸,手心发出湿腻的凉汗,嗫嚅着不出声。
“怎么?”我的语气中加了一丝玩味,“做的时候什么都敢,说起来却畏首畏尾起来了?”
春儿蓦地抽出自己的手,惶恐地跪在地上,低呼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我闭上双眸,但觉疲惫极了:“说吧,温娘和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春儿迟疑着瞥向我,咬咬牙冲我磕了个头,摇首道:“恕奴婢不能说。”
我霍然睁开双眸,扶起她,定定地望着:“你千方百计来到汉王府,无非就是要令我确信自己是大宋公主而非天完王妃。既然怀揣着这样危险的目的,你就要做好豪赌的准备,如果你所说的故事能够打动我,你的任务就能顺利完成;如果不能,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不妨赌一把,告诉我你们的目的。”
我骤然凌厉的目光令春儿无所适从,她不自觉地向后略退一步,又直起身子看向我:“温娘是汉王曾经的侍婢没错,也的确曾为汉王育有一子,可惜中途夭折。她病困之下,蒙吴国公相救,决定以身报恩,混进汉王府来当内应,目的是借世子毒发,分裂陈友谅和徐寿辉的关系。”
我痛心不已,怒极反笑:“你们好毒的心肠,那可是我亲生的孩儿!如果我真是你们的人,你们又怎会这样对我?”
“敢问世子现下如何?是否还有生命之虞呢?”春儿不答反问。
我看向别处,沉默不言。
“吴国公又怎会害您?他早就安排妥当,如果我没有猜错,今日必有高人造访,治愈了世子的病症。”春儿长叹一声,继续道,“吴国公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如果因此令您心怀怨愤,请将怒气都撒在奴婢身上吧。”
朱元璋,他凭什么笃定陈友谅会知道这一切,我明明下令封锁消息了。
除非……
我眉心直跳,凝眸道:“康信之也是你们的人 ?'…87book'”
第六卷,泽之卷:以色祸国 (二十五)痛彻心扉 下
春儿神情紧张起来,她目光诚恳而透着几分哀求之意:“王妃,如今奴婢已经和盘托出,请王妃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令吴国公多年的心血功亏一篑。”
“不可能,”我拂袖冷笑道,“我不会让你们害汉王的!”
说完这句,我大步离开,春儿急急地追上来,扯住我的衣袖,哭诉道:“王妃不可!王妃不可呀!”
我用力推开她,径自向外走,心里却空洞洞的,麻木而萧然。
“王妃!王妃!陈友谅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付出!他连赵普胜这样的好将军都杀,根本就是个浅薄无情的屠夫!”春儿跌倒在地,又迅速爬起来,紧追不舍地低呼。
什么!赵普胜死了?
我瞬间驻足在原地,如遭雷轰,茫然地盯着浓淡疏离的夜色,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春儿趁机拉住我,我霍然转身深注于她,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赵大哥他怎么了?”
春儿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垂眸低声道:“安庆之战,明着是陈友谅与吴国公打,实际上是陈友谅布下的陷阱。他借着会师之名,将赵普胜引到安庆的山坳里,趁其不备一举砍下他的头颅,从此天完众将中,再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了。”
我顿时如坠冰窟,彻骨的寒气从头顶蹿至脚底,他居然,他居然杀了赵普胜!
“阿棠你别不开心。这样吧,我给你舞套刀法充个乐子看。”
“阿棠,我知道你整日一个人闷的晃,我带宁凝来给你作伴。”
“他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以及今生今世都不曾奢望过的幸福。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那个头戴胡缨帽、高唱《侠客行》的铁血汉子已然逝去,再也不会意气风发地舞起双刀只为博我一笑;再也不会拉起宁凝的手驻足于我面前,踟蹰着要替我解闷。
而那个贮存在我生命里的关于幸运和幸福的恋想,亦将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吗?
我愣愣地注视着春儿,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和陈友谅是多少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陈友谅绝对不会这么做!绝不会!”
春儿紧紧握住我的手,字字如千钧,猛烈地敲击在我的心头:“王妃,你别傻了。如果你记起一切,就会明白陈友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连你都下得去手,何况是赵普胜。”
如果说,春儿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就是大宋的公主,吴国公朱元璋的妻子。而夜夜睡在我身侧的陈友谅、我今生唯一的依靠,却从一开始都是在欺骗我。
那些醉人心脾的温存、那些甘之如饴的情话,所有所有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通通都是一个布局精巧的骗局。
那我呢?我是谁?我活在这里的这一年又是为了什么?
不!这一切实在太可怕!
我双唇哆嗦着,蓦地捂住自己的双耳,嘶哑道:“我不想再听,你走,你走!”
春儿却寸步不移,她大着胆子扯着我的手臂,焦急道:“王妃,不,公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做一个任人欺骗利用的假王妃吗?”
“我不信,”我抬起雪亮的眼眸,直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话,无凭无据,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春儿进言道:“我也许会欺骗你,那你的记忆总不会欺骗你吧。”
我后退一步,忽然想起老先生说可以治好我的离魂症,我抿唇不语,心底剧烈的挣扎着。
春儿不容我有片刻地喘息:“公主,请您细细思量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难道您就不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吗?难道您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吗?你只是一株浮水的飘萍,在浩茫的波痕间需要一个栖身依靠,恰巧又攀上陈友谅这只浮木,便以为那是你的所有。但那只是一时的依恋,孤苦无依时的依恋,你总要走到坚实的土地上才能生根发芽,长出属于自己的枝叶。千万别让这种依恋蒙蔽了你原本睿智的双眼,那会毁了你!”
我攒紧双拳,缓缓转向春儿,语气冰冷而不知味:“我会想,你这般拼命说服我,当真只是为了大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不该对家国有这样深执的感情。”
春儿咬着发白的双唇,声音坚定而平淡:“王妃大概已经不记得花云花将军了吧,当日咱们遇到洪水,命悬一线,多亏花将军照拂,我才能活至今日。春儿命贱,此生从未得谁怜惜,为了花将军,春儿做什么都再所不辞。”
我摇头苦笑,泪水却流出,溺入我嘴角那两颗矛盾的笑涡,痴心人,又是一个痴心人。
自古多情空余恨,我究竟是要做一个失去自我、徒有痴情的空心木偶,还是做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真正的人呢?
指甲一寸寸嵌进掌肉中,我感受着这份密麻的刺痛,冷冷一笑:“顺天则宁心。”
第六卷,泽之卷:以色祸国 (二十六)重拾记忆
第二日一早,我借口入山寺进香,命鸢儿备上马车,沿着上次陈友谅带我走的山路,缓缓驶向宁心观。
顺天则宁心,若我没有猜错,老先生正是暗示我去宁心观寻他。只是他为什么会在宁心观,他与陈友谅的母亲陈兰息又有什么关系?
漫山古木、野草委萎,一道皎洁的清溪从西南境蜒而来,流往东北,两岸长满枫树,际此秋盛之时,枫叶部分转红,红黄绿互相辉映,造成丰富灼目的绚丽层次。彼时红日初升,沐着清晨温胸的阳光,马车渡过河溪,穿过枫林时,满山红叶,层林如染,阵阵秋风吹来,百鸟和鸣,清新之气沁人心脾。
曾经,这里是我最魂牵梦绕之所在,如今再次走入这山里,心境却已然差了十万八千里。
山路十八弯,马车蜿蜒许久,才缓缓停下,我扶着春儿的手,款款从车中走出,每一步都犹如千钧。
这次未免节外生枝,我只带了春儿随行,其他人一概留在王府中,照顾世子。
伴着淙淙的流水,我轻踏满铺枫叶的碎石小径,心神也为之升华,一切似幻疑真,就像在一个美梦中不住深进,每跨前一步,离开冷酷无情、充满斗争仇杀的现实世界愈远。
然而,谁又能说这条出尘小路的尽头不是另一种残酷呢?
隐隐有的箫声破云穿林而来,箫音回转,不住往下消沉,带出一个像噩梦般无法醒转过来沉沦黑暗的天地,领人进入泪尽神伤的失落深渊。
箫音忽又若断若续,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再无法控制,仿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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