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泽之卷:以色祸国 (二十一)初为人母
(二十一)初为人母
意识渐渐清楚,仿佛从绵软虚浮的云间跳下,踏上坚实稳妥的土地,我侧脸望着他,虚弱地唤着:“阿谅。”
陈友谅愣了片刻,我才发现他眸子里明媚的春晖都化作飘着落红的酥软流水,他将手覆在我的额头,似喜似悲地应着我:“阿棠,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勉强微笑,身子酸软的像是他人的皮囊,周围静谧的空间却令我蓦然觉得惶恐不安,我焦急道:“宝宝呢?”
陈友谅帮我把额边的乱发捋好,动作轻柔地好似我是个那个新出生的婴孩:“宝宝好好的,是个男孩,却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别想孩子了,你要是累了,就多睡一会。”
“我不睡,”我固执地摇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揪着他的袖口,“我好像已经睡得太久,让我看看宝宝吧,他应该在母亲的臂弯里度过新生的。”
陈友谅踟蹰片刻,扭头遥遥望向门口,吩咐道:“鸢儿,叫奶娘把孩子抱过来!”
我目光殷殷地眺望着门口,不一会,我听到轻缓的脚步声,一个白净和善的妇人裹着一个小人儿走向床边,跪下。
陈友谅将我轻轻扶起,靠在他的肩头,我睁大眼睛张望着,心跳蓦然加速。
这就是我的孩子,他闭着眸子睡着,小嘴还呷呷的响,仿佛梦到什么极甜蜜幸福的事。都说刚生下来的孩子是丑乎乎皱巴巴的一团肉,在我眼里,他的面庞却比天上的星月都明亮可人。
我傻笑着,伸出手想触摸他柔嫩的脸颊,却又忧心扰了他的好梦,于是手就顿在半空中。眼泪却不听话了,滴滴滚落,我幸福得几乎忘记了呼吸,抬起双眸欣喜地注视着陈友谅。
陈友谅低头吻了吻我的沾染露水的睫毛,轻声道:“宝宝看够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我的身子仿佛化作了绵软的柳条,贪恋地依偎着他的臂弯,抓住他胸前的薄衫道:“不够,怎么都不够。”
“听话,你想要宝宝有个身子孱弱的母亲吗?”陈友谅似是温柔似是威严地注目于我,看得我的心也软了。
是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怎样得虚弱不堪,至少喂奶怕是不行了。这可不成,我一定要亲自抚养我的孩子。
我将脸颊贴上他微微发热的胸膛,眸子却始终锁在宝宝身上:“好,我休息,我一定好好休息。”
我说着打量起奶娘,她看起来娟秀洁净,倒是让人挺放心,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妃的话,奴婢温娘。”那妇人垂下眸子低声回答。
我点点头:“倒是挺温良恭顺,我身子不好,这些日子宝宝就多靠你了。你是宝宝的奶娘,我希望你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他,爱护他,我会记住你这份情的,我想宝宝也会!”
“王妃放心,”温娘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目光也多了几分慈爱,“奴婢会好好照顾世子,还请王妃务必养好身子。”
我抬了抬手臂,还想抱抱他,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于是作罢,有些遗憾的望着他:“宝宝对不起,娘不能亲自照顾你。等娘身子好些了,再不让你离开娘半步。”
陈友谅紧紧拥着我,明眸中也含了朦胧的雾色,他哑声对温娘道:“先抱孩子下去吧。”
温娘将臻首深垂,低声唱了一声“喏”,便恭谨的退出。
我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底某块肉像被人生生剜下来似的,没来由的疼。
我还想探出身子再看一眼,陈友谅却俯身吹熄了灯烛,他将我放好,沉默地躺在我身边。
我揽上他的手臂,有些怨怪地舐咬着他的寝衣:“咱们的孩子这么好,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陈友谅侧过脸吻吻我的脸颊,终于开口:“你可知道你昏迷了多久?”
我茫然的摇头,昏迷吗?这不重要,反正我已经醒过来了,反正我的孩子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足够了。
“整整十四天,”陈友谅深深呼吸,嗓音也在颤抖,“这孩子差点要了你的命。”
十四天……
我脑袋嗡嗡地,下意识地触摸他的脸颊,这才发现原本光洁的下巴上也长满了胡渣子,我有些心疼的缩进他怀里:“对不起,这十四天我好吃好睡,害你担惊受怕,还要独自一人照看宝宝。”
“你这……”陈友谅揽得我更紧,叹息道,“傻丫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太想要这个孩子,也太需要这个孩子,以至于忽视了他给你带来的危险。我居然让你去选择冒险,这种决定是否很愚蠢?因为我突然发现比起这个孩子,我更离不开你。从我十三岁起,就不曾在身心上依赖过任何一个人,本以为要就此孤独一生,结果上天给了我这个奢侈的机会。我不知道这种奢侈是对是错,我是一把剑,我有自私锋芒和狠毒的一面,我怕伤了你,也怕伤了我自己。事实是我的确伤了你,更差点失去你。我突然有些憎恨这个孩子,只因他是我自私的最好证明。”
我沉默,在心底低低叹息,他终于还是间接地承认了自己的私心,但这样也好,至少在这一刻,他完全地向我打开了自己。原本还有些怨忿和嗔怪,如今却都化为乌有。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什么合适的劝慰,我深吸一口气,抱住他的肩头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孤独,也没有绝对的锋利。如果你是一把剑,就让我做你的剑鞘吧。”
陈友谅似是颇有触动,通身一颤,半晌没有说话,之后无声无息地将罗衾覆好,柔声道:“睡吧,都过去了。”
我是真的疲惫极了,便闭上双眸环着他不再说话,想着宝宝那瘦瘦小小的可爱样子,不觉甜甜浅笑,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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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友谅给孩子取名“善”,古语说“善人国之主也”,有人说这是意图昭昭,陈友谅却笑谈:“我这一生杀戮太多,是个大恶的罪人,然而活在乱世却必当如此;善儿不同,善者德之建也,他将是治世之人。”
自宁凝流产以后,他日夜伴在我身侧,难免怠误了战事。西面朱元璋部与天完军纷争不断,东面元军又牵制着陈友谅的部分兵马,而赵普胜却出人意料的恃功跋扈起来,这令陈友谅不得不忧心。最关键的是,徐寿辉听说赵普胜攻下龙兴后,竟说“龙兴乃之兴龙地也”,甚至提出要迁都龙兴。只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趁机拉拢赵普胜,据龙兴而分天下。
情势变得异常严峻,陈友谅不得不抛下产后虚脱的我,迅速前往江州大营部署一切。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但也有人说是因为赵普胜这几个月功高盖主,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陈友谅才会如此。但我始终不信,我不信赵普胜会是这样的人。
离别的那个晚上,也是徐寿辉提出要迁都龙兴的那一天,陈友谅拥着我的肩头坐卧,一双幽深的重瞳却飘往远方。
我注视着他,发现他的眼中血丝如织,目光却凝重而阴诡,犹如一把寒光出鞘的宝剑。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悟:他的温情只是某个时刻属于某个人的奢侈,在他心底却潜伏着一种叫做猜忌的猛兽,一如古往今来众多剑指天下的帝王。
这种发现令我忧怖、彷徨、甚至心慌意乱,直觉告诉我一种叫做杀气的东西正漫无目的地从他紧锁的浓眉中肆溢而出。
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蹙眉,想替他展平那份碍眼的忧愁和隐怒,他却反握住我的手,盯着我良久,才叹气道:“阿棠,对不起,我必须去江州。”
我知道他会走,但他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依旧觉得胸口发闷。毕竟,孩子还未足月,而我也在病中。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他离开,一刻也不想。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家,渴望温暖和陪伴的女人。战争就代表着艰辛、孤独、无止无尽的担忧,以及所有阴晦的一切,而这些都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爱的人是王侯将相,而非普通百姓。
我抿着丹唇,想努力说出两句鼓励的话,却什么也吐不出。
陈友谅深深注目于我,那眼神里欲说还休的绵绵情意令我禁不住侧首,眼泪却在不经意间潸然滑落。
他担忧地扯扯我的衣裳,我连忙拿袖子拭去泪水,回头对他嫣然而笑:“早些回来,我希望善儿第一个会说的字是‘爹’。”
陈友谅坚毅优美的脸颊微微颤动,伸手抚上我的双颊,目光深沉,掌心却温湿。
噢,那湿润的竟是我的泪。
我错愕的看向他,什么时候起,我已泪流满面?
这多余而恼人的泪水,再一次将我渺小的懦弱和怨怪表露无遗。
陈友谅将我紧紧按在胸前,声音是无奈和悲凉:“嫁给我这样的人,就势必难享琴瑟在御的幸福。但我不能停,你知道吗?多少人在我身后虎视眈眈,我根本没有退路,也没有人允许我有退路。一旦我停下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希望我做曹孟德,还是楚霸王?”
楚霸王,与虞姬相拥而死,我怎能让他做楚霸王!
我霍然抬起头,目光坚毅而勇敢,一字一句道:“我等你回来。”
第六卷,泽之卷:以色祸国 (二十二)东窗事发
这一年,刘福通部各军大举进攻,展开浩浩荡荡的北伐。五月,刘福通克汴梁,迎小明王韩林儿至汴梁,建为都城。汴梁曾是宋朝都城,宋军入主汴梁,总算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复宋”。紧接着,刘福通北进大同、上都、辽阳,甚至一度迫近元都大都,烧宫殿、破元防,纵横数千里,打了就走,并不留人防守,兵贵神速。
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心中不免触动,如果宋军实力雄厚,为何不趁机收复北方诸城,而是流水账般破敌便退?难道说,宋廷内部另有什么难言的危机?
当然,我之所以开始留心这些,还是因为春儿曾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尽管没有记忆,也不愿去回忆,但这种身份一旦强加在自己身上,总让我不由自主地去探知那个所谓的“弟弟”——韩林儿的命运。
刘福通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后,义军无不受到鼓舞,天下亦为之振奋。朱元璋领导的吴兵乘机响应刘福通,继续攻取浙东各地,并以康茂才为营田使,办理屯田,又宁赵开郡学,聘宋濂等讲学。这期间,朱元璋部和张士诚部两军交接,发生了不少冲突。
对于朱元璋,我心底是极抵触的,大概是因为心虚,亦或是另一种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比如说,至今我也想不通当日自己为何要放走朱元璋。
有南北红巾军牵制元兵的主力部队,朱元璋又与张士诚酣战,陈友谅便趁此良机率军南下,连克瑞州、邵武、吉安、抚州、建昌、赣州、汀州、信州、衢州等路,取得重大胜利。有陈友谅亲征,赵普胜的军力渐渐被分刮,兵权也大不如从前,而陈友谅征战这三个月,对徐寿辉迁都的提议也不闻不问。
时间一长,徐寿辉终于按捺不住,修书一封到江州大营,决定亲自去找陈友谅商议。
一时间,战事风云激荡,庙堂、权贵、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潮汹涌。
这些日子我基本不能下床,只是一味的吃药养病,偏偏善儿这孩子身子也弱,便一直由温娘带着。
这期间,沈卿怜也诞下一子,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我下令解除她的禁足,吃穿用度一应与我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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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金桂已开至荼靡,娇柔的花瓣打着旋落在被秋风吹开的窗棂上,飘来阵阵甜蜜的寒息。那种又冰又暖的滋味,一如窖藏在人心底的思念,香浓的化不开,却又缥缈的抓不住。
彼时我的病已经好了大半,正伏在桌案上涂墨,风一来,纸便像离了魂的蝴蝶儿,轻悠悠地飞起来。
鸢儿瞧了我一眼,便轻手轻脚地去关窗户,我挑眉看着,懒懒道:“别关,我瞧着这风挺好,开着吧。”
鸢儿遥遥头,俯身拈起跌落在地上的纸墨,似模似样的念起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我冲着鸢儿“嘘”了一声,侧首望着摇篮里酣睡的善儿,方才他的小脚踢了下身上的福锦,口中还“呀呀”的叫了一声,似是做了什么乖张的梦。
这孩子,也是命苦,从生下来时就瘦瘦小小的,也不爱哭,柔弱得像片不堪风的秋叶。
看巧,他仿佛知道我在端详他,就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瞅着我,白皙的肌肤被破窗而入的阳光挑染得红润而恬静,那模样让人心疼又心怜。
我含笑抱起孩子,秀眸却蒙雾,心中更是刺痛,善儿三个月了,他却还不回来看看我们母子。
鸢儿噤声立在一旁,挂在帐边的金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下意识的回头,陈友谅的亲随康信之正立在门外探头探脑。
“进来吧。”我垂首拢了拢孩子襁褓,好让从远方携带的风沙侵染不到他的柔嫩。
康信之跪立在地上,双手呈上一封信笺,轻声道:“前几日汉王与朱元璋部徐达交战,大破徐达于安庆!”
我笑而不语,颤着手接过家书,心中又苦又甜,对于我而言,胜负皆不重要,平安最好。
“王妃,汉王说了些什么?”鸢儿好奇地望着我,又不敢向前探身。
关山梦回,寸寸河川流淌的皆是离恨水;薄笺漫开,点点笔墨晕出的都是相思意。
我淡淡微笑,泪水却流出:“王爷立善儿为世子,又给小王子起了名字,叫陈理。汉王决意在江州设宴庆功,犒赏三军。”
说完,我悄然折起书信,在信的右下角,染着这么几个字“朝堂将变,卿自保重”,短短八个字,已蕴含了一切。
我还未来得及去思索这其中的缘由,善儿便“哇哇”地啼哭起来。
他哭得我揪心,什么思绪都乱了,我心疼地拍着他:“宝宝,别哭,是饿了吗?”
鸢儿见状,立即道:“奴婢去叫温娘来。”
我点点头,康信之退作一旁,欲言又止。
温娘急匆匆地跑过来,爱怜地接过善儿,背着康信之开始喂奶。善儿像找到了所有幸福的源头,贪婪地吮吸着香甜的乳汁,温娘轻抚着他头顶的乳毛,黑亮的瞳孔慈爱而忧郁。
我默默注视着温娘,她脸上涂了红霞般灿烂的胭脂,娇艳的朱唇映着她更加光彩照人,颊边铅华没能掩住的苍白却显露出幸福的疲惫。也许,她并没有特意打扮自己,只是那种母性特有的光辉足以点亮任何一个平凡女人的美丽。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遗憾,如果善儿眼里稚嫩的贪恋能投射在我这个母亲身上那该多好!
眼看着善儿哭声渐至,我从温娘手中抱过善儿,悠悠地哄着,善儿看见我,小脸上绽放出甜甜的笑容,露出两颗稚嫩的乳齿。
我欣然地吻吻他的额头,他则出神的盯着远方某处,忽然又大哭起来,哭声凄厉,仿佛在承受着什么隐秘的痛苦。
我被他骇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地望向温娘和鸢儿,三个女人想尽办法哄他,他的哭声却越来越响亮,脸也憋得通红。
仿佛被人扼住了呼吸,我蜷住拳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吩咐鸢儿:“快叫大夫来。”
大夫很快赶来,见到善儿的那一刻却目光凝重,我深吸一口气,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想是中了毒。”大夫低声诺诺,眸子垂的更深。
我的五脏六腑都阵阵扭痛:“什么毒?”
大夫发现善儿竟口吐白沫、身上也现出青斑,他惊惶地跪在地上迟疑道:“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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