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然,繁星棋布,郭府红墙上的砖瓦,在星光的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蒙昧的幻梦感觉。
也许此生我注定无法与所爱的人在一起,若朱元璋真能做到他所说的,我就算嫁与他又何妨呢?
——————————————————————————————————————————————
两日后,定远城。
定远东接滁州,西邻淮南,南依合肥,北连蚌埠,有“境连八邑,衢通九省”之誉。若要取下滁州,就必须先得定远。它名为元军管辖,实则在驴牌寨张汉的势力之下。只是张汉一直与朝廷保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关系,双方各取所需,互利共生。
朱元璋从他麾下的八百亲兵中挑选出徐达、汤和、花云等二十四人装扮成南方来的商队,先混进定远城安顿下来,再前往城南张家堡驴牌寨。
这次我与朱元璋扮作夫妻,他的那些手下除了徐达外大都未见过我的真容,并不晓得我是谁。他便向众人解释说我是他旧日结识的女剑客。
软轿内,我娴静而随意的坐着,微闭双眸,入城的时候已是亥时,我不禁有些倦怠。过了半晌后,总觉得面上有丝丝令人不自在的灼热,我霍然睁开眼,才发现朱元璋的眸子恰似一泓春水,流淌出的绵绵情意正顺着彼此的目光注入我的眼眸。
车厢较为宽敞,但仍然抵不过眼下肆意流窜的暧昧意味。
我轻扭腰肢,别过脸,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他看到我明眸开启,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我忍不住莞尔道:“你总盯着我作什么?”
他伸个懒腰,舒服地靠在身后的软靠上,似是认真似是调侃道:“想来这是我今生第二次见到阿棠的女子装束,第一次只是在赵州河畔惊鸿一瞥,这次竟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红着脸轻啐了他一口,好笑道:“你这家伙,人家原以为你是个一本正经的主,原来竟将你看错哩。”
他洒然笑道:“再正经的男人都有不正经的时候,何况是美色当前。”
我没好气地瞅着他,幽幽道:“男人都一样,看到淑女佳人嘴里就像抹了蜜一般。”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动声色地靠近我,笑道:“快与我说说,阿棠怎会这般了解男人呢?”
我瞪大双眸假意怒视着他,嗔道:“朱大公子可否离我远些呢?”
谁知他不退反进,抓住我的肩膀轻晃着,故作凶悍地回瞪道:“阿棠小姐可否不要叫我朱大公子呢?”
真想不到他这样的铁血汉子也会露出如此天真嬉笑的一面。
望着他状似孩童的模样,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告饶道:“元璋,人家认错还不行吗?”
他哑然失笑,凑在我的耳边轻声道:“阿棠放心,我只会对你一人不正经。”
酥热的气息注入我的耳中,撩拨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正窘得眉头大皱,想要推开他。
轿门外有人低声催促道:“公子,到了。”
第四卷,地之卷:战争风云 (三十二)龙头张汉
“知道了。”
朱元璋闻言沉声应着,悄无声息地松开紧锢着我的双手,曾在他面上短暂存在顽皮神色的一闪而逝,他又恢复了其惯有的成熟与严肃。
他回头大有深意地望着我,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知趣地搭上他的手,随着他款款步下车轿子。
在这个过程中,他将脸扭转到旁人视线不可及的角度,满意地冲我眨眨眼睛。
眼前是一座高墙环筑的寨堡,一丛丛明亮的火把固定在寨子四围的墙面上,照的原本浓黑的夜都昼如白日,加上寨子后面群山环绕,山影巍峨,看来颇有气势。
这就是坐拥整整三千兵马、连朝廷都要忌惮几分的皖东第一大寨——张家堡驴牌寨。
朱元璋伟岸颀长的身姿正昂然立在高阔的寨门外,他冲身边的一名壮汉问道:“通报过了?”
“已经通报过了,公子。”那汉子垂首诺诺道。
“轰——”
寨门应声而开,一个铁塔般健壮高伟的大汉从中阔步走出,在他身侧有两人高举火把,将眼前的众人映清清楚楚。
那大汉手挎金马大刀,脚蹬虎皮高靴,面上布满浓密的髯须,一双虎目里精光四射。其他人的容貌和装扮皆各有特色,但最吸引人眼眸的还是轻倚在他肩头的一位粉袍赤足、如娇似媚的妙龄美女,那美女正睁着水灵灵的妙目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想来眼前这人就是大龙头张汉无疑,只不知这女子是谁,兴许是他的姬妾。
张汉环视着我们这一行人,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朱元璋身上,笑呵呵道:“多年不见,重八小弟如今也发达啦。”
朱元璋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小弟哪里比得上张大哥醒握江山,醉握佳人的艳福无边呢?”
他这样一来,人人都看得出二人关系亲厚。
张汉听得很是受用,热情地抓住朱元璋的手臂道:“来来来,咱们兄弟多年不见,先进去痛饮三大杯!”
朱元璋自是无不应允,笑着随他,并回首对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便跟着他们鱼贯而入。
酒过三巡。
大堂内,张汉颇有威严的坐在特质的龙座上,目光朝我扫来,笑问道:“这位就是郭公的千金马小姐吗?”
我略觉尴尬,朱元璋抢先一步答道:“这位是我旧日结交的女剑客,现下风声紧,我们只好扮作夫妻商队混进城。而在下的内人则在濠州另有要事未能前来,还望张大哥见谅!”
张汉笑着摆手道:“不是啥子大事!重八小弟说吧,此番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朱元璋见他开门见山,神色复杂地望了眼一直陪侍在张汉身边的那个俏丽美女,张汉立即会意,扭头对那女子说:“柔柔,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不嘛,柔柔想和您在一起。”那柔柔痴缠地挽着张汉粗壮的手臂,将俏生生的粉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小女孩般地撒娇耍痴。
我不禁黛眉轻皱,这样柔媚入骨的娇憨神态,只怕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见了都要告饶投降吧。
张汉安抚地拍了拍柔柔发上未挽的青丝,柔声道:“听话。”
柔柔这才依依不舍地从他身上离开,嘟着粉嫩的樱唇顺从地退下。
朱元璋望着柔柔的身影消失,才开口道:“现下义军四起,朝廷无道,不知张大哥今后有何打算?”
应是醉酒的缘故,张汉老脸黑红,他迟疑道:“重八小弟可以别有所指?”
朱元璋闻言,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直言道:“我知道大哥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汉子,我就不兜弯了。这次深夜造访,实是奉郭公之命与大哥你结为盟友。”
张汉眉心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哦?我在定远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寄人篱下、枉担忤逆的风险?”
朱元璋慨声道:“张大哥是有胆有识的人,自然知道依附朝廷早已非长远之计。更何况,若是大哥愿意率众归入郭公麾下,定远城还会归大哥你管,只是名义上的差别而已。”
他说着,压低声音道:“朝廷能给你的,我和郭公一样会给你,而且只会多不会少。”
张汉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杯,眉头深皱,良久,他叹道:“其实我早就不想瞧着那群蒙古狗子的嘴脸,只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又怕咱这座下的三千好兄弟没能有个像样的去处。”
朱元璋喜道:“这么说来,大哥是有意啦?”
张汉点头,缓缓道:“你我兄弟一场,咱就直话直说,我的要求很简单,张家堡依旧是我的,我的兄弟仍在我手下。”
朱元璋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张汉借着酒劲拍案道:“好!今日夜色已深,我的那些弟兄们都睡下了。明日午时,兄弟你再来我府上细谈。”
朱元璋欣然道:“就这么定了!”
在回城内客栈的路上,朱元璋一言不发地静坐在轿中,眉头皱起层层峰峦,似在思索些什么。
我瞅着他面上本不该有的愁容,犹疑道:“元璋在担忧什么?”
他目射前方,缓缓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靠着身后的软垫,点头道:“这件事好像太容易了些?”
“不错,”他回头望着我,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笑着宽慰他道:“兴许是咱们多虑了呢!别多想啦,你不是曾说张汉这个人是个豪气爽朗的江湖汉子?元璋看人一向准的很,想来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耍什么阴谋手段的。更何况,他也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是不是?”
朱元璋的眉头舒展开来,冲着我笑意盈盈道:“阿棠越来越懂得关心人哩!有你这句话,纵然前方是龙潭虎穴我今晚也能安安稳稳的酣睡一宿。”
我避开他春意盎然的眼眸,垂首轻啐道:“朱大公子你才是越来越不正经!”
他并不介意我的嬉笑怒骂,而是一笑泯之,眉宇间的愁色却不曾少却半分。
我掀开轿子上的帘幕,零星的星光点缀着漆黑的夜空,仿佛是苍穹的眼睛,我隐约发现居中的那枚紫微星光芒似乎又亮了几分。
明明是好兆头,却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第四卷,地之卷:战争风云 (三十三)定远奇人
第二天正午,我和朱元璋一干人等静立在寨门口,等待大龙头张汉的通传。
白日里的驴牌寨在苍山的簇拥下别有一番威严厚重的感觉,然而我们却无暇去欣赏。
烈日当头,夏天的热风总吹的人心里腻腻的,我试探地问向朱元璋:“都已经一个时辰了, 张汉为什么还不让咱们进去?”
朱元璋面色沉重,目光阴冷,双手无声无息地攥起拳头,他淡淡道:“再等等看。”
又过了一个时辰,我身上的薄衫都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胸背上,身后的一些人也都露出不耐之色。
“支呀——”
寨门开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仆人走出来,冷冷道:“诸位不用等了,大龙头方才交代属下说身体不适,恕不能见客!请回吧!”
“你……”徐达忍不住跳上前想要跟其理论,却被朱元璋一把拉住,摇头示意,他只好忍气吞声地望着那人。
那人理也不理我们,径自退回寨中,关上了寨门。
徐达愤恨道:“这小人居然出尔反尔!亏得他还有脸自称兄弟!”
朱元璋面上青筋暴起,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粗壮榕树上,顿时漫天翠绿的叶子旋舞着飘落。
我甚少见到他动怒的神情,担忧地望着他,皱眉道:“元璋……”
朱元璋摆摆手,怒色渐消,面色又沉静如水,缓缓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另有原因。”
我不解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转身吩咐手下,道:“先回城,打探一下张汉身边那些人的背景,再另作打算。”
“是!”众人应声道。
————————————————————————————————————————————
午后,朱元璋带来的手下皆领命去打探张汉的虚实,我则与朱元璋在定远城中闲逛。
定远是皖东地区人口最密集、占地最广的县城,地位仅此于滁州,欠得仅是条扼守集庆水陆要道的长江。城内有三个市集,犹以南门市集最为繁华兴旺,各种店铺档口鳞次栉比、立满大街小巷。
朱元璋浏目四方、兴趣盎然。我低头问道:“你还有心情逛集市?”
他意味深长地回问道:“你知道为何城中的南市最为繁华吗?”
我遥望着前方影影绰绰的驴牌寨,思忖道:“大概是大龙头张汉治理有方,带动了这一代的发展。”
“不错,”他点头,缓缓道,“我想这也是朝廷对他占据为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但朝廷绝对不会将全部的治理权交给他,他们之间一定有微妙的交易关系。”
我颔首道:“所以你认为寨中必有朝廷的人 ?'…87book'”
他面露愁色,坦然道:“不错,所以我派徐达他们去打探。若非如此,我们尚有希望再跟他交涉;若果真如此,我们只得兵戎相见。”
我正欲答话,忽闻身边一人高声道:“行地无疆,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我们二人对望一眼,讶然回头,一个方寸大的小小桌铺上,端坐着一位面相古拙的儒袍中年。只见他闭目冥冥,一手拉着白幡,幡上写有“通天晓地”几个俊逸飘洒的大字,一手拿着羽扇悠闲自然的摇着。
朱元璋好奇地走上前,问道:“这位先生言下何意?”
那算命先生蓦然睁开眼,双目间射出与其破旧的衣衫绝不相称的璀璨精光,刺得我和朱元璋愈发愕然。
他转而若无其事地瞥了我们一眼,开口道:“小小一座定远城,竟然凤隐龙藏。”
我惊讶地望着朱元璋,他则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位先生,恭谨道:“敢问先生尊讳?”
那人颔首道:“鄙人定远李善长。”
朱元璋拱手道:“李先生既是通天晓地之人,可否为在下卜上一卦?”
李善长淡淡道:“卜什么?”
朱元璋遥指不远处的驴牌寨,双目闪闪,并不言语。
李善长放下手中的羽扇,转动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望着前方,半晌后,缓缓吐出这几个字:“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乃不吉之兆。”
不知怎地,那副神情竟让我想起了刘基,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
朱元璋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善长轻轻手指扣着桌子,悠然道:“我是个算命的,拿人钱财方能替人消灾。”
朱元璋迟疑片刻,笑着从袖间掏出一锭银子,正要搁到那人面前,我一把拦住,对着朱元璋低声道:“坤为顺,此爻已至坤之上位,顺转逆,盛极则反,阴极阳来,呈刚于外,是大不吉。他的意思是说,硬碰硬,会引起不必要的损害。要想打赢眼前这一局,只有想办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善长的眼中顿时异彩涟涟,略带讶然地打量着我,大有深意地笑道:“小姑娘懂得倒是不少,且不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应学学那定远县丞的干女儿,那小丫头虽什么都不懂,却嫁给了驴牌寨的大龙头,享尽清福呢!”
我和朱元璋皆是一震,原来如此,原来昨日见到的美女柔柔就是朝廷的人。想来我们走后,那柔柔一定在张汉耳旁吹了不少枕边风。
朱元璋不动声色将手中的银子放在桌案上,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善长又执起羽扇轻轻摇着,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听闻西域曾有两个国家交战,久争不下。你猜怎么着?最后攻城方竟赠给守城方一座两层楼高的木质巨马,守城人乐呵呵的将马接进城中。到了夜晚,木马里却走出数千士兵,数年不破的坚城一夜之间便易了主。”
朱元璋露出深思的神情,恰巧他带来的二十四将之一的花云从远处走来。
花云对着朱元璋压低声道:“公子,我们发现张汉和朝廷的确有联系。张汉寨子内每年用的军粮就是朝廷供给的,张汉作为受惠方要替朝廷维持定远的治安,必要时甚至要联合起来抵御外敌。原本每月月初是双方接头的日子,但闻这个月朝廷还未运粮给他,想来咱们来找他的事情已然暴露,朝廷方面正在拿军粮相威胁,他才会……”
朱元璋微微扬手,双眸中智光流转,他沉声道:“立刻打听好双方接头的具体时间和暗号,再准备几辆架子车和布袋子,让徐达、汤和在客栈等我。咱们就给他演一出布袋计!”
花云应声迅速地离去,朱元璋对着李善长油然道:“多谢先生,他日先生若有意,就不妨去濠州找我朱元璋。在下现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公子走好。”李善长抚须悠悠道,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朱元璋面上已愁云尽散,眼含笑意地拉起我的手往回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