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小方一脸的兴奋。
“从哪来,往哪去!”我拉着一脸迷茫的小方快步向刘基的老家青田走去。青田刘基,自然要往青田去寻,原来那老者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机锋。
千山万水访君难,如此兜兜转转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和小方才于晨光熹微之时,抵达青田县。
一水绕城南,春风满渡头。往来人似鲫,终日不停舟。
青田,不愧是江南名县,浙南漓江,正值二月,青田渡头前,行人船只络绎不绝,一片欣欣向荣之意。
此地奇峰高峦连绵迭起,瓯江如一条玉带贯穿其间,当地百姓亦是民风淳朴,当真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只不知如此美景仙境养出的刘基,会是怎样一位名士!
我站在太鹤山下,仰观苍穹,不觉吟叹:“何处别寻仙境界,此山原是鹤家乡。”
小方闻言,手舞足蹈,拍手叫道:“这山里有仙鹤吗?”
我注目于在烟云间飘渺沉浮的青山,悠然道:“有没有仙鹤我不知,此山确有鹤鸣之士!”
说罢,我拉着小方的手,向山中走去。
此山并不太高,也不算巍峨,地势平缓,相比那日老者的故意刁难,攀爬起来要轻松的多。唯一让我一筹莫展的是,行至山中,明明前方的一处雾霭傍绕的高屋已经影影绰绰,身边却总有乱石松林挡我之行。
不知不觉,我们已在山中转了大半天,眼看暮色将至,依然寸步难行。
几番来回,我早已大汗淋漓,再看小方,亦是一脸愁苦。
我止步不前,定睛于身旁一方巨石之上,那上面坑洼不平,乍看下去竟像是阴阳两仪之象。我不禁叹道:“想来眼前这些乱石杂草实是大有学问。幼年时我曾听闻这世间有伏羲八卦之阵法,变幻莫测,兴许这之间有些关联,可惜我向来不通此术。”
小方听后,眉头皱得老高,煞有介事地跳到那方巨石上,眺望良久,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不是八卦阵。这可比八卦阵要复杂多啦!”
我闻言一惊,愕然地望着他。小方小小年纪,竟也懂得伏羲八卦阵这样玄奥的学问吗?
他被我瞧的不好意思,挠着头道:“其实我也不懂,只是以前我若惹爷爷生气,爷爷就把我扔到那乱石堆里去,让我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我问他,他就说这是八卦阵。”
我奇道:“那你后来走出去了?”
“那是自然!”他得意地拍拍胸脯,遂即又黯然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行不行,这个好像和那个不一样。”
我心下了然,难怪老者说他是个可造之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悟性,于是笑道:“你只管带着姑姑走便是!”
他应了一声,拉着我左转右折,迅速穿梭于奇石异林之中。
眼看高屋越来越近,我心中不免欢喜,小方却止了脚步,皱眉道:“不对不对,我,我走不下去了。”
我听他如是说,转了一下脑筋,对着那栋屋子高声唱到:
“十五日已前,过去心不可得。
十五日已后,未来心不可得。
正当十五日,现在心不可的。
三心既不有,万象复明谁?”
但愿这首歌,能让刘基知道我们是从老者处来。
轻伶的歌声一圈圈的飘散,犹如盛开在初春山色中的涟漪,却终归于湮没,只余溪水淙淙流淌的声响。
我在心中默然轻叹一声,难道是我猜错了?
我虽然有些失望,却不忍让小方难过,转身看到身旁有一棵果树,上面挂满了红澄澄的果子,十分诱人,就摘下几个递给他,柔声道:“没关系的,先坐下休息一会,吃几个果子解解渴吧。”
他点头同意,又开心的吃起来,边吃还边笑道:“好甜!”
我看他这般可爱,不禁想起林儿幼时天真无邪的模样,心中酸涩难言,面上却只是笑着随他一同咬着红果。
不觉暮色又至,瘴气湿重,头脑忽然混沌不清,眼前也蒙昧难辨,再看小方,已然倒在一旁。不好,莫非这果子有毒?
恍惚中,有清朗飘逸的歌声穿云入雾而来:
“十五日已前,藏身处没踪迹。
十五日已后,没踪迹处莫藏身。
正当十五日,布袋头开,全身显露。
不怜鹅护雪,且喜葛入冰。”
山气日夕佳,云雾渺渺地像情人的手,伴着歌声悠然地拂过我的脸庞,我的心中澄净宁然。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绽开淡淡的微笑,紧紧抓住小方的手。
刘基啊刘基,千回百转,终于让我寻到了你!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四)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上)
我的眼前渐渐黑了,我才发现漆黑和苍白是一样让人窒息的颜色,一样接近死亡的颜色。我努力去回想记忆里点点滴滴令我温存的时刻,努力去回想青山深处,绿水经行的生命律动。时光一幕幕地转换,色彩一层层地重叠,我的头脑越来越混沌,我只想拼命抓住一样东西,抓住我如水般迅速流逝的生命。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万般辛苦,我才挨至今日,怎能死在小小一枚果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的眼前渐渐清明,依稀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晃动,我心想:“这难道是一尘大师吗?”
我想轻轻摇摇头,却发现头重得由不得我控制;我想伸出手把眼前这恼人的白挥走,却发现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
可我还挣扎着伸出手,没有什么能阻挡自己,哪怕是死亡!而我伸出一半的手,却被另一只温暖的手牢牢地握住,坚定而有力。
我的眼中瞬间湿润了,这样熟悉的温暖相握,让我几乎疑心是他,那个让我痛苦难忘的黑衣少年。
“风,风!你是谅还是风?”
我诧异地向前望着,那一抹模糊的白逐渐清晰,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溢过我的脸庞,我只觉,这人周身都闪着微茫,犹如圣洁的使者,接引我通往光明。他嘴唇微动着,仿佛说些什么,我却一字也听不清,看不清,只觉得似有什么清甜的液体慢慢地灌入喉头,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我再次醒来,屋里已空无一人。我缓缓挪下床,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些力气,禁不住舒展舒展筋骨,深深地呼吸着清晨的露水香气。
“我竟还活着。”我微微笑着,走到床边,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阳光,就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我贪婪地任阳光丝丝沁入自己的皮肤,迎接着新生。
“却不知这家主人是谁?可是刘基?”我转过头来喃喃自语,并打量着这个屋子。此屋虽小而整洁,虽简而清雅,不过一塌,一桌,一椅,然墙上挂一副丹青,绘着莲花,在阳光下摇曳生姿,不媚不俗,更添主人之意趣。塌旁置一香炉,精小雅致,淡香渺远,好似画中荷花之气,不食烟火,却入人间。塌旁一帘纱曼,洁白飘渺,层层望去,一尘不染。
只是,小方呢?小方在哪?
我诧然回望,并不见他的身影,着急地向外走出去。
屋边有溪水自辟一条小径,顺流而下,潺潺而去。但见周围还有两三小屋与此屋鳞次栉比,相映成趣。屋外是一个池塘,塘边有一花圃,正是初春时节,百花待放,从其布置,又可见主人的巧思神技。
“此间主人必是风雅之士。”我心中默叹。
“姑娘既醒了,多走动走动也好。”身后一个声音徒然响起。我心中愕然,此人走到自己身后,竟然无声无息,而自己一点也没有发觉。更为愕然的是,姑娘,我不是身着男装?遂即了然,他既然为我治病,一定知道我是女儿之身。
淡然回头,我欠身俯首:“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来人忙伸手虚扶我起身,笑道:“姑娘不怕认错了恩人吗?”
我笑而抬头,只见眼前之人背着一筐草药,身长八尺,年约三十左右,白衣翩翩,天质逸群,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一直以为刘基是刘玢的叔叔,一定已经年过中旬,不料他竟然如此年轻。
我又闻他笑声朗朗,知其性情奇迈,不拘一格,亦笑道:“先生风神隽永,小女永志难忘,又怎会认错?”
他敛起笑声,温声道:“姑娘这么说可是折煞了我这个山野村夫。姑娘现在觉得好些了吗?身体可还有不适?”
我听他如是说,不觉道:“先生若是山野村夫,我这个筚路蓝缕之人便是无知丑妇。我如今身体康健,无何不妥,只是不知如我同来的那个小男孩现下如何?”
“哈哈。”他大笑,眸里流光溢彩,山河也因之流转,他俯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引我入另一个小屋,道:“是我唐突了佳人,小孩子壮的像只小老虎,并没有什么毛病,就是贪睡的很,屋里请。”
我闻言,放下心来,含笑入屋,只见此屋摆设亦十分简单,一侧林林总总置着各种灶具,中间是一套红木桌椅,另一侧放着些酒菜杂物,却杂而不乱。只是,小方呢?
我惊道:“先生,孩子在哪?”
他笑道:“你不必着急,那小子此刻正呼呼大睡,你还是莫要扰他的好。姑娘一日没有吃过东西,何不先用些饭菜?”
我听他这么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迟疑的坐下。
那人便捋起袖子,操持起灶器,我一惊,起身说:“怎能让先生亲自下厨房!”说罢便要上前。
那人一把把我按回原处,说:“姑娘误食了毒果,又遇到山中瘴气,此刻大病出愈,身子羸弱,正应由我这个村夫来做一回厨夫。”边说边不紧不慢的操持起来。
我瞧得惊奇,又看出这人执意如此,也不做坚持,说:“没有想到先生这样的人也能屈居灶前。”
他已洗好了几块红萝卜,将菜放到案上,举起刀,说着:“不要总先生先生的叫我,在下刘基。”
刘基刘基,虽然我早已料到是你,但此刻见来依旧免不了感叹,当真是俊逸潇洒,清朗不凡。
我笑道:“久仰大名。”
刘基只是摇头笑笑,“我见姑娘品格不凡,举止有度,应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又怎会颠沛流离到此处。此刻又携了幼子踏歌而来,姑娘可是意有所指?”他挥刀而下,刀法极快,电光火影之间,萝卜已断成丝,每根竟似一般长短,根根细薄,鬼斧神工。
我仔细瞧着,说:“我年幼识浅,饶幸命遇贵人,略识几个字而已。时至今日,只是连年天灾人祸,无奈而已。至于那孩子,是一个山中老者托付给我,让我务必带他来寻你,拜你为师。”
他毕竟是刘家的人,我怎敢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
锅里已溢出清香,刘基突然笑道:“老者?又是那说不得老头。老头子不但丢给我一个大麻烦,还拿《十五日歌》来考教我。也罢,即是老头子喜欢,这小子我就勉为其难留下吧,”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瞥我一眼,“有些事,姑娘既然不便相告也无妨,只是若有难处在下并非不能相助。敢问姑娘芳名?”
我心念一动,道:“先生可以叫我阿薇。”
“可是‘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的薇?”
“不,是‘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的薇。”
刘基眉心微动,面色却波澜不惊。
这是李白决意归隐而写的诗,前两句是“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是李白仰慕东晋谢安,向往其归隐之处,后两句“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却隐有出仕之意。此处我一语双关地说来,也是好奇江山将易,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第二卷,水之卷:朱雀南飞 (四)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下)
“承蒙先生不弃。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有些事我并不是不愿说,只是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又说,在他智光流转的眼眸中,我实在说不了太多谎话,不如真假相合,真亦假时假亦真。
“好一句‘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莫以为这是天大的事,对我而言,不过是于路边遇到一只折翅的雏鸟,顺手帮它扶正断骨,然而道法自然,人莫为之,这只鸟能不能飞终还要看她自己。”他已做好了一道菜,面色不改,端放在我面前:“阿薇,好名字,请。”
我千里迢迢而来,怎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况且,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我忽然起身欲跪下,眼光流转:“先生莫要赶我走,我身无长物,更无亲无故,天地之大,已没有我的去处,若先生不弃,请留我些时日,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刘基忙把我托起,定定地望着我,那眼神深若深潭,似能看透人心,他说:“阿薇,我观你面相不凡,隐有命主朱雀之相,将来必有大作为,怎能栖于我这陋室之中作一粗鄙之人。”
朱雀,又是朱雀!
我闻言,心中愈发不甘,立直了身子,毫不让步,道:“先生既然会看相,就应该知道先生命亦贵,绝非山野隐居之士。”
刘基不动,也不说话,良久,说道:“一道菜总是怠慢了客人,待我再备一道菜,阿薇,你先坐。”
我没有答话,只是依言坐下,有时候女孩子话太多并不会讨人喜欢,而适当的沉默往往更有力度。
只一会功夫,桌上摆满了菜肴,一应的农家菜肴,并无甚特别之粗。但只是观其色闻气味,就让人顿时食指大开,大巧若拙,大繁若简,最简单的东西才能显出真功夫。
他亦俯身坐下来,将碗筷递给我,叹道:“我并没有要赶你走,岩扉松径长寂寥,有佳人相伴,基亦求之不得。何况,你们二人能寻到这里,又差点破去我的十二天罡阵法,可见你我之缘不浅。”
我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奇道:“十二天罡阵法?我从未听过此阵。”
他悠然道:“你自然不会听说,这阵法是前几年我隐居丹徒时,闲来无事摆来玩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阵法,而是一幅天行星象图。”
他说着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飞快地点点画画,边画边说:“此图由二十八星宿、北斗、黄道十二宫相连而成,十二星宿又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你看,贯穿山中的这条溪流是‘赤道’,林中近屋处的石头便是‘北斗’。”
我恍然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共有五组,每组七块,想必就是‘北斗七星’。”
他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不错,那一片绿意葱葱的松林就是‘二十八宿’,入阵处有一方巨石,你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上面有太极图案。”
我接口道:“不错,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伏羲八卦阵,是小方告诉我那不是。”
他眼中徒然一亮,道:“那是‘双鱼宫’。想不到那个孩童倒也十分聪慧,老头子果然眼光不错。正所谓‘天罡二十八,黄道十二宫’,便是此图了。”
他说罢,手指轻轻一点,桌上已草草绘出一张极其复杂壮观的星象图,看得我眼花缭乱,愈加佩服此人之博学。
我不禁咋舌,赞道:“先生学识超群,来日必将鹤鸣于九皋。”
他闻言,眼中似有黯然之色,挥袖拂去桌上的星辰,面色淡淡道:“区区黄道之术,何足挂齿。”
我觑着他的神色,不再多言,却见刘基一跃而起,从门外揪出一个小人儿来,假意嗔道:“小子不学好,偷听大人们讲话!”
我吓了一跳,却见小方护着脑袋委屈道:“我……我饿了,你的饭菜这么香,我,我……”
他说完,我和刘基相识一笑,这个小鬼,犯错时也如此讨人欢喜。
刘基展颜,笑道:“快进来吃吧,杵在门口做什么?”
小方闻言,一声欢呼地跑过来,扒了两口饭,仿佛才看到我,喜道:“咦?姑姑也在这儿。姑姑没事,我就放心啦!”
我苦笑,难道这一桌饭菜让他把我也忘了?
刘基听到,也不觉莞尔,道:“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成了他的姑姑吗?”
小方边吃边说:“是爷爷要我这么叫的,我要叫姐姐,爷爷说不能没大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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