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翔的心头一滞。安德烈公爵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的肌肉绷得特别紧。
“她不会有事的，”陆子翔问，“是不是？”
安德烈公爵猛地回头，陆子翔这才看清他的眼神——
常年的操劳和增长的年纪不曾磨去王国第一骑士的锐气，不曾损伤他的强大气势；然而这一刻，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惶与恐惧。
异端审判所的骑士们刚一消失，安德烈公爵便向脱了力一般，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似乎突然苍老了几十岁。
三十五．无声
耐特宫。
巨大的黑檀木桌子后，安德烈公爵颓然坐在软靠背椅中，双手交叉搁在膝上。
灯光并不明亮，他侧着身子，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
陆子翔站在桌前，突然意识到，西德尼·安德烈终究不再年轻了。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夜色在窗外凝聚。
“你大概知道，”安德烈公爵缓缓开口，音调低沉，“二十多年来……唐国的光之守护越来越弱。旷野里聚集的邪恶、不断发生的恶性事件、与血族不间断的冲突，还有，种族之间无法调和的相互憎恨……你知道，娜塔丽殿下究竟是什么人么？”
陆子翔不语，只是看着这个已过中年的第一骑士。
“光之魂的继承者，光系首席巫师，唐国的守护者，”安德烈公爵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最亲爱的妹妹的继承人……艾米莉亚一定要嫁给一个纯血的贵族巫师才能在王国里站稳脚跟，所以我反对她和唐在一起……但艾米莉亚是自愿嫁给埃德加·梅克斯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俩都代价惨重。”一抹绝然惨痛的笑意划过安德烈的脸颊，他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艾米莉亚是个视责任、他人高于自己的人，她那么善良，那么聪明，那么勇敢。她为了让光之魂继续守护唐国，自愿放弃了唐，嫁给了梅克斯。至于梅克斯，则是因为家族的压力……开始时我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埃德加·梅克斯所指的家族是什么……那次我从吸血森林救出被魔党追杀的埃德加，才发现他有1/4的血族血统。那时已经晚了，娜塔丽已经出世一年了。”
陆子翔点了点头。
“你好像完全不惊讶，骑士。”
“为什么要惊讶？”陆子翔终于开口，“血族非血族，在您的眼中真的那么重要么？”
安德烈公爵摇摇头。
“你并不理解，骑士。埃德加是不是血族，我从没有在意过。但是决不能让艾米莉亚知道……她做出了那么巨大的牺牲，就是为了这个国家，如果让她知道，她所做的都是枉然，她完全做错了，那以她的性格，定然承受不住。”
陆子翔记起了梅克斯日记中尖利瘦长的文字。
……艾米莉亚发现了……
“但她还是发现了，”陆子翔轻声问，“是么？”
“没错……”安德烈公爵双眼迷蒙，陷入了回忆，“娜塔丽从小便比同龄的孩子迟缓，她学走路、学说话都很慢很慢；但是后来，她却越来越聪明。现在我明白了，因为血族的血统在她幼小时不能站稳脚跟，矛盾无法调和，但随着她长大，血族血统逐渐显现，她的各种能力也便随之增强。在她四岁时，艾米莉亚终于发现了梅克斯是个血族的可怕事实，一年后便积郁成疾去世了。小娜塔丽从此继承了光之魂，但是，光之魂容不下她的血族血统，血族血统更限制了光之魂的力量发展。所以，唐国的守护才会如此薄弱。而娜塔丽的血统，也便成了皇室的最高机密。”
“刚才的十字军骑士，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血液检测是刚出现的技术，但我不记得最近娜塔丽做过这样的检测。”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了……”安德烈公爵眉头紧锁，满脸疲惫，“娜塔丽的血统本来只有我以及埃德加· 梅克斯的族人知道——埃德加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娶光之魂的继承者，抑制光之魂，为血族的复兴牺牲自己。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担心这个秘密被揭露，如今终于成为了现实。我并不清楚是谁走漏的消息，很可能是血族见时机成熟而故意放出的，最近血族内部异动，你今天察看的结果如何？”
“我们遇到了魔党的亲王，但——”陆子翔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他并没有伤害我们，他说已经查清楚了窃婴案。费兰德亲王同时提出与殿下立约互不侵犯，并释放婴儿。”
“费兰德？！”安德烈公爵瞪大双眼，一脸震惊，“怎么是他？当初我在吸血森林遇到过他……算了，不提这个，殿下答应立约了？”
“是的。”
“这样……费兰德不可能做出泄漏娜塔丽身份这种事，如果我还了解他的话。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德烈疑惑地摇摇头，又说，“但这不是重点。现在，我已经跟你讲明白了，骑士。刚才带走殿下的十字军骑士是王国里最凶残的骑士，他们终生效忠于异端审判所，裁决一切威胁到信仰、威胁到正统的事物。我国的立法明确不能私自审判血族，但是每当贵族中出现血族的身影，十字军骑士总是会令人意想不到地出现……他们很可怕，以一对一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不要说他们人多势众。今天来的爱德华队长，是他们中最可怕的一个，他的属下们个个是死士。然而……我们必须用尽全力保殿下，如果殿下被确认是血族，那后果将一发不可收拾，整个唐国也许都将崩溃——”
“我会去救娜塔丽。”陆子翔坚定地说。
“不，”安德烈摇摇头，坚毅的脸庞骤然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我会亲自过问这件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们羽翼丰满，竟然做出这种事……”
陆子翔眯起眼睛，顿了顿，说：“公爵，这件事，我将尽全力帮您。”
“是么？”安德烈公爵突然笑了，“陆骑士，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不，你不用解释，我完全清楚。请你，离开娜塔丽殿下；我可以信任你做她的骑士，但不可以有更多。”
陆子翔一愣，全身僵硬。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反对你跟娜塔丽吧？今天，我便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我不想知道。”陆子翔回答得很快，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您反对与否，与我无关。”
安德烈转过头，正视着他，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不想知道？老实话说，你跟唐真的很像呢。当初他也是这么回答我……而现在，我反对你的原因，与当初反对唐，是一样的。”安德烈公爵面色平静，心情却如同波涛大海，暗潮汹涌。历史，生命，就是如此让人哭笑不得的巧合么……
“陆子翔，请你离开娜塔丽，为了光之魂，为了唐国，更为了……娜塔丽。”安德烈公爵正色，语气沉稳。
陆子翔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他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问道：“为什么？是因为……弗朗西斯？”
“娜塔丽一定要嫁给一个纯血巫师，冲淡血族血统，才能让光之魂顺利延续下去。如果她与你在一起……你们的孩子将受到诅咒，永永远远，整个唐国都会因你们而遭受无法估量的损失。”
延续……在刚得知娜塔丽是个血族时，陆子翔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他却抱着一丝侥幸。但是现在，安德烈的话语、神态……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陆子翔努力压抑声音里的颤抖，说：“光之魂……如果娜塔丽永生，光之魂就不能延续，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安德烈公爵的表情再次隐没在黑暗中。许久，他都没有回答。
“为什么？”陆子翔双手指甲陷进肉里，血色褪尽。
“因为，”安德烈终于开口，声音出奇的平静，“历史地洪流总会淹没个人的努力。娜塔丽最终必须死去。而不管做什么，我都要守护这个我妹妹深深爱着的国家。”
“艾米莉亚难道不爱娜塔丽？”
“爱……所以她那时没有在发现时就除掉娜塔丽，而是给她加诸了保护与隐藏咒语。只是，推延的问题总有需要面对的一天。艾米莉亚并没有来得及诞下一名合格的后裔，那么，这个任务就落到了现在的统治者、娜塔丽的肩上。这是她不可违抗的命运，因为这关系到太多人的生死。所以……”
安德烈突然站起身，直直地盯着陆子翔，眼光浓烈得近乎哀伤。
“……请你，一定要放开殿下。请你，一起守护这个我们放弃了一切的国家——这个艾米莉亚、唐、梅克斯，以及我，都守护过的国家。”
陆子翔突然倒退了两步。他心乱如麻，如同很久以前刚离开十六师的时候一般。
责任……义务……守护……一切本已远离，如今却又箭在弦上。他本以为他已经远远地退出了名利场，退出了所有人的视线，谁知道命运却偏偏让他来到这里。
命运让他遇到了娜塔丽；最美丽又最悲哀的是，他爱上了她。
他有一瞬间的迷惑，随即又无比清醒——
他陆子翔现在最不愿意的事情，便是失去娜塔丽。
但是……
“娜娜——一定要死去吗？”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问着安德烈公爵。
“是的，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安德烈公爵紧盯着他，“骑士，我们都愿意让娜塔丽殿下活着的时候，一直快乐幸福，而不是被整个唐国所摒弃，不是么？”
陆子翔脸色一点点变白。
不用回答，他已经听见了自己的答案。
三十六．背叛的牺牲品
夜色如水。
宴会厅一片阴沉，没有一丝光亮。沿着小路转过一个弯，却能见二楼转角一点明黄。小小窗格点缀夜色，如同梦境一般微妙。
陆子翔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了耐特宫；安德烈公爵的哀伤与坚定近乎悲悯，昭示了他无法抗拒的一切的一切。耐特宫办公厅的灯火直到他走出去很久都没有熄灭——他所不知道的是，那灯火其实整夜未灭，如同环绕着大祭司台的一道白色伤疤，冷冷割裂蓝黑天幕下的寂夜。
等陆子翔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宴会厅偏厅的落地窗前。厅内没有开灯，惨白月光透过整片长方形拼镶而成的巨大落地窗，撒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格外清冷。他的影子只是淡淡地一条，月光为他的手蒙上一层浅淡的白，让他想起娜塔丽的肤色。
娜塔丽的眼睛，娜塔丽的头发，娜塔丽的一切。
她其实也就是看起来苍白了些，手指总是冰冷，喜 欢＇炫。书。网＇吃带血丝的东西，或许还有伤口复原能力好一些，如此而已。甚至这些特征看起来并不都是诅咒，而有部分近于祝福。那么，为什么，她会是血族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
陆子翔的狭长双眼里看不出一丝神色。
弗雷德里克上尉在偏厅门口站了许久，却一直不确定是否要去打扰他。上尉在一片寂静中似乎仍然能听见探戈曼妙的旋律，但他无法猜测此时此刻新任护驾骑士的所思所想。
“陆骑士。”
陆子翔倏然转身，眼神瞬间回复了清明的警醒。
“弗雷德里克——上尉。”他看清来人后，身体才放松下来。
“在下带您去一个地方，”弗雷德里克的身影模糊而高挑，嘴角似乎弯起，“跟我来。”
宴会厅的二楼，陆子翔从没有来过。弗雷德里克一路都没有开灯，昏暗力走廊楼梯的镂空雕刻、庄严精致的吊顶以及厚重华美的双扇木门仍然隐隐传达着皇家的气息。
“吱——”
弗雷德里克推开一扇木门，明黄的灯光随之溢出。这便是陆子翔在宴会厅外所看到的唯一亮灯的那间房间。
房间的壁炉蒙着一层灰色的布，座椅、桌子亦然。如同主人搬离的屋子，这里处处显示出一种别样的萧瑟。
“这里是艾米莉亚殿下最钟爱的房间，”弗雷德里克环视着四周，说，“这里有很多皇室教育书籍，是她刚到帝都时的书房。也就是在这里，她和唐度过了很多个愉快的下午。”
“你带我来这里干吗？”陆子翔抬头，几乎能看到低矮书柜上多年积累的尘灰，这里让他觉得很不愉快。
“艾米莉亚皇后……和唐的故事，在下以为您并没有听说过。”
“我当然听过。”
弗雷德里克转向他，眼角上挑，声音开始显出一丝尖刻。
“陆骑士，您作为被娜塔丽殿下选中的人，想来智商一定不低。然而，从所有故事的表面，或许都很难猜测真相究竟有多艰难。如果艾米莉亚当真如书中所写的那样很快地放弃了唐拾起了自己的责任，那在下也便不会如此忠心耿耿。正因为在下目睹了一切，才知道这其中的痛苦。陆子翔骑士，最开始的时候……在下便提醒过您，可是现在，您依然将要伤害娜塔丽殿下。很多东西，多说无益。您如今只能尝试比当年的唐做得更好，没有其他方法。”
陆子翔微微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你放心，”他冷淡地移开视线，“我不会让殿下辛苦。”
“您明白就好。”弗雷德里克侧身鞠躬，正要离去，却再次抬头，问道，“您知道是谁出卖了殿下么？”
陆子翔顿了顿，半晌才回答：“我知道。”爱德华队长的话犹在耳边——一位不能透露姓名的年轻小姐……他一点都不迟钝，这猜测起来毫不困难。
“如果是艾米莉亚殿下，”弗雷德里克目光炯炯，逼视着陆子翔，“她惩办叛徒毫不手软……她一定会将她交给司法部门，最终以叛国罪裁决。即使是娜塔丽殿下，她如此善良，同样会——”
陆子翔用手按住额头，闭上眼睛。
“够了。我——知道了。”
“出于对您的尊重，这件事在下将不插手。”弗雷德里克冷冷鞠了一躬，转身，“失礼了。”
陆子翔皱着眉，凝视着弗雷德里克的背影。他久久没有动作，眼睛中的暗影如同乌云，密布得无法喘息。
从始祖巫师与先祖骑士定下长久誓约起，背叛与颠覆便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上演。背叛者的理由层出不穷，却不外乎三点：为钱，为权，为生存。
然而，用历史的观点看问题，总不免遗漏些许重要的盲点。但历史常常是所谓“大人物的历史”，角落边界的小人物挣扎生存的证据被大人物的光芒淹没，再正常不过。
小人物与大人物，有时候只是一线之隔。
莱安娜·林小姐，林男爵的女儿，姿色出众出身低微。从正常的角度看，这样的女人成为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途径通常是嫁娶——嫁给一个出身高贵、家产丰盛的贵族。从新近她与新晋护驾骑士陆子翔的婚约来推测，似乎她的高升指日可待。
然而——
莱安娜用另外一种方式使自己成了历史上不得不记载的一笔——
背叛与出卖。
娜塔丽25年，莱安娜·林勾结血族，出卖娜塔丽公主殿下，被其未婚夫恩断义绝地交与长老会，后终身监禁于帝都政治犯监狱。
以上，便是数年后将出现在唐国中学历史课本里的内容。然而在此事发生的当下，莱安娜站在莱特宫最下面一级台阶前，阳光明媚，她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圆润完美的脸颊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掩藏不住眸子里的惊惶。
陆子翔站在几级台阶上，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陆、陆骑士。”莱安娜匆匆忙忙地屈膝行礼，垂下的睫毛也微微颤抖，“我——”
“我正要找你。”
不带温度的话语，让莱安娜的指尖亦开始发抖。
“我想，你既然来了，”陆子翔淡漠地说，“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