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翔一愣。他怎么会看不出呢?只是看着那样的娜塔丽,他总是不敢相信罢了。
“那么多人,”他好不容易才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说道,“为什么偏偏对她这么不友好?”
娜塔丽嘴唇动了动,湿气漫上睫毛。她的声音依然倔强,却带上了细微的颤抖,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不待陆子翔说话,她又继续道:“那么多人,为什么她偏偏要接近你?”
她的眼眶完全湿润了,语气也开始像个小孩子。
陆子翔突然无法再责怪她——无法为了任何事责怪她,无论是她的高傲,还是她的订婚,或者其它任何什么。他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心头突地一疼,伸出手去——
娜塔丽飞快地用手套擦了眼角,说:“对不起。”
她退开一步,便又与他隔开了一步的距离。
陆子翔一时怔忡。
她又用手套擦了擦脸颊,清清嗓子,略微带着颤音说:“那,舞会时见。”
她冲着他点头;他便记起此时该做什么,顺从地鞠了一躬。
娜塔丽快速走开,渐渐离开了他的视线,身影消失在拐角的阴影中。
不远处,男子的金发掩映着深蓝色的眼眸,全身隐没在阴影里。
他的侍从说:“殿下,您觉得——”
弗朗西斯举起右手制止他,镶金边的白手套优雅怡人,他说:“娜塔丽殿下不会喜 欢'炫。书。网'她的骑士。”
“可是——”
“再观察吧。反正,”弗朗西斯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笑意,眸子深邃得捉摸不透,“不管父王要什么,我要的是她。”
二十七.探戈(下)
宴会厅灯火通明,衣着华贵的男女谈笑在各个角落;高高的穹顶换上了崭新的吊灯,比之前那一盏还要精致华丽。
相比娜塔丽的生日宴会,这次舞会人们的穿着都更加鲜亮活泼,领口极低、身披薄纱的贵族少女们宛如花丛中蝴蝶,巧笑嫣然,尽情享受着男士们的奉承。
所有人都戴着精致的手套,大多为白色,这似乎是一种不成文的礼仪——“白手套”订婚仪式。
宴会厅的入口处,弗雷德里克穿着双缝西装笑意盈盈地站着,手里拿着名单与宾客们核对;他的手套毫无装饰,算得上是最简朴的了。
——如果不算上陆子翔的话。
陆子翔一路慵懒,似乎根本看不见周围异样的目光;他仍然穿着那身撕破的披风,靴子上沾满尘土,他一侧脸颊上有干涸的血迹,头发凌乱如同被狂风席卷过的树丛。
弗雷德里克拦住他:“陆骑士,您的着装不符合要求。”
陆子翔“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弗雷德里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手臂卡在他身前。
“陆骑士!请回去换礼服,”他瞥了眼陆子翔的靴子,“记得戴上干净的手套,把靴子擦干净。”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声。
陆子翔看向弗雷德里克的身后,说:“殿下。”
弗雷德里克僵硬了一下,旋即转身;陆子翔飞快地从他的身侧绕过。
完全无视身后弗侍卫官的愤怒和人群中倒抽冷气的声音,他快步在人群中穿梭,许多人在周围谈笑,细碎声音如同灯光下裂成粉末的琉璃。
他浑然不觉。
这一刻,光彩流转在宴会厅繁复美丽的穹顶和细长尖利的大理石柱子间。
陆子翔突然有些理解,二十多年前的唐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阿连拿八卦当笑话,告诉他唐在艾米利亚结婚后做出的一系列举国闻名的“壮举”;那个男人原本容易害羞,行事从不高调,后来竟然能旁若无人、悠然自得地吸引所有人的视线,蔑视所有他觉得可以蔑视的东西。
阿连说那是一种进化;陆子翔却觉得,那是一种绝望。
那是一种绝望。
陆子翔认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有些失望颓唐。
他微微眯着眼睛,视线在人群中逡巡;所有姑娘们都露出白皙的后颈,却没有一人有那种紫卷发映衬的细腻。他觉得,他可以一眼在人群中认出她来。
“陆骑士。”有人在身后轻软唤他。
他转过身,莱安娜一身黑色蕾丝低胸长裙映入他的眼帘。她带着白色的长手套,直收到上臂,一段蕾丝绑带结成了蝴蝶结;她的头发盘起,一侧散落几缕。她有些不自在,低头看看自己光洁的胸前,双手拧在一起;她的脸颊腾起一片红云。
陆子翔觉得有些眼熟,随即想起娜塔丽生日宴会上似乎便是这个发型;除了前胸,莱安娜的长裙也与娜塔莉那件黑礼服裙风格相近。
模仿别人,往往是因为羡慕或是嫉妒,或是两者兼有;模仿一个高不可攀的人,或许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陆子翔不明白女孩子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在他看来,娜塔丽穿着白色小披风与华丽长裙并没有什么不同,而莱安娜再怎么修饰自己也依然是莱安娜。
他向她回礼,道:“你好。”
“陆骑士,”莱安娜的声音很紧张,“你今晚有舞伴吗?”
陆子翔摊开双手,说:“我不跳舞。”他的破烂披风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分外扎眼。
莱安娜突然扯下自己的一只手套,用那洁白的丝绸轻拭陆子翔的脸颊。她动作即突兀又快,陆子翔愣在当场,没有躲闪。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有好多人投来意义不明的目光。
他迅速退后一步,说:“抱歉,小姐。”
莱安娜举着白手套,目光怔忡,说:“你不肯请我跳舞,是因为殿下吗?”
“不是。”
“那你跟殿下,你们是不是、是不是——”莱安娜突然咬住下唇,似乎说不下去。
陆子翔急忙打断她:“不是,你不要多想。我与殿下之间什么也没有。”
“你不喜 欢'炫。书。网'她?殿下是这里最美丽高贵的女子。”
陆子翔急于摆脱她,转过身随口答道:“我不喜 欢'炫。书。网'她。你真的想多了,我只是不喜 欢'炫。书。网'跳舞。”他心乱如麻,只想赶快找个清静的地方。一双黑色高跟鞋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一抬眼,正看到娜塔丽那双浅紫色的眼眸。她紫眸微敛,眼神有些不对劲。
陆子翔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多少?
他只是为了摆脱莱安娜,才口不择言。
娜塔丽深吸一口气,说:“晚上好。”
陆子翔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么狼狈。
娜塔丽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说“拜托你的事情,别忘了。晚上玩得开心。”
语毕她轻巧转身,与其他王公贵族攀谈起来。
陆子翔有些错愕——她没有听见么?
陆子翔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一曲又一曲中人群优雅的起伏。
有几个中年贵妇在他周围说着些闲言碎语。
“自然卷发才好看。”一个说,“做出来的卷头发看起来总是怪怪的,没有天然的弧度和优雅感觉。哎,要是我的头发不用总是去做就好了。”
另一个问道:“咦,我就看不出来。自然的和烫出来的差不多么。”
“当然不是!你看,从小动作就看得出来。自然卷发的人比较习惯卷发,头发放得比较随意;其他人就总喜 欢'炫。书。网'用手指去卷头发,因为不习惯。”
“啊……还真是的呢。”
陆子翔无聊地抬起头。对面的角落里,明亮灯光洒在黑色蕾丝长裙上,莱安娜满脸通红,弗朗西斯王子在一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笑意缱绻;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缠着垂下的那缕卷发,打着圈环绕。
大厅中央,娜塔丽正在与一个看起来有些紧张的年轻贵族跳舞,她的紫发随意地披散在背上,在灯光下闪动着细碎金光,如同阳光下柔软的缎面。
他随即觉得自己很无聊,很好笑。
舞会被逐渐带向□。时间对有些人来说过得太快,对陆子翔来说却太过缓慢。他静靠在窗侧,蓝黑的天空如同巨大的丝绒,缀满了星星。天边最亮的星星渐渐坠落。
时钟终于指向了十一点半。
许多人都早已不再跳舞,等待着这他们准备了半个晚上的时刻。
安德烈公爵左臂前置,右臂伸开,手心向上。他带着银白的手套,在灯光下有些耀眼。他年轻不再,此刻眼中却满是柔情,似乎还有些不舍。
娜塔丽自幼便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竟然要订婚了。
娜塔丽轻轻将手放进他的手心。他揽住她,柔和的音乐从小提琴与钢琴的组合中流淌而出,间或有长笛幽婉的旋律,使得氛围更加轻柔。
人群早已分开了,中间空地的另一头,台阶上,弗朗西斯王子嘴角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注视着他们。莱安娜站在一侧,似乎有点局促不安。
一曲终了,安德烈公爵慢慢放开娜塔丽的手,娜塔丽微屈膝,浅浅而笑。
灯光璀璨下,她的嘴唇薄而小巧,两颗酒窝衬得脸颊娇俏。
知道音乐再次想起,陆子翔才猛然回过神,想起自己的任务。
旋律紧绷,低音中似有柔婉,主旋律却很有力量。
陆子翔一愣,他熟悉这种旋律。
这是探戈。
仿佛又回到还在十六师的日子,青松老师请人教他们交谊舞。
……探戈与其他交谊舞很不同,其他舞蹈男女双方大多带笑,探戈中的男子却极为严肃,因为探戈起源于情人节的私密舞蹈,最初男子跳舞时大多佩短刀……
……要表现出严肃紧绷、东张西望,堤防被人发现的样子……
……去处野性狂放,变得高贵优雅……
对面的弗朗西斯微微欠身,嘴角依然挂着那抹看不清稀的笑,眼神深邃。
陆子翔站直身子,眼睛睁大了些;他抬起下巴,两臂张开,一高一低。
他身形笔直修长,光从上方洒下,映得他像樽俊朗的雕像,极有气势。
他的手臂间,胸怀正直地打开。
光芒洒落在他残破的前襟,一串寒若星辰的银光从第一颗扣眼里垂落。
娜塔丽像是愣了愣。
音乐紧致,带有无法言述的张力。
她向前踏出一步。
陆子翔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如同不在意。
娜塔丽直步向前,如同任何一位正在走向王子的公主。
握持。
华丽的步伐便随着下一个音符,陡然展开。
他嘴唇紧闭,后背线条笔直,两腿修长。
她紧随紧跟,裙裾摇摆,细瘦的小腿在不时旋起的裙摆下露出,显得光洁润泽。
向前,向左,向左,向前。
开始时大步移动,气势十足;陆子翔显得娴熟而大胆,强势的音符跳跃时,他猛一抛头,下巴高扬,咬起的唇边略显白色,扬起的弧线似乎突然滑过一连串璀璨光芒,乱发在光芒中竟然如同独特造型;娜塔丽似乎很惊讶,但很快,嘴角便向上勾起,紫色眼眸闪现亮光——似乎几个顿挫的舞步之后,她迅速进入了角色,傍晚的不愉快如同烟雾般消散。
娜塔丽随着陆子翔的舞步,扬头,顿足。
场间的空地逐渐明显,人们缓步后退。
明亮的灯光洒落场地,一边的弗朗西斯显得微微僵硬。
四周贵族男女们的眼中渐渐出现一丝不可思议;场中气势昂然、顿挫旋转的男人,在闪亮的灯光下,那么像曾经的某个人。
曾经也有过那样一个男人,洒脱不羁到蔑视一切的程度;爱便爱得彻底,伤也伤得彻底;这位陆骑士,虽则一向淡淡漠漠,似乎从不争从不执着,这一刻的舞姿,却奇特地像极了曾经的唐。
很快,有力的音乐出现暂停;探戈最考验功底便是暂停——陆子翔瘦削却极有力,足跟收得干脆利落;突然的停顿如同定格,满场鸦雀无声,似乎都被震慑。紧接着,下一段音乐升起。
气势趋向浪漫。乐曲渐渐和缓。
靠肩,贴面,四腿环绕;暧昧如同拆了封的陈年美酿,丝丝缕缕渗透而出。气息逐渐氤氲,随着和缓的音符飘荡,浓重明显到无法忽视。
弗朗西斯的手指收紧,脸上的笑容非 常(炫…书…网)不自然。
四周更加安静,只剩下音乐、脚步与呼吸。
旋转。
陆子翔托起娜塔丽的腰,足跟顿地,半圈而收。
娜塔丽落地,借势向后,手臂迅速飞离,却在指尖收住,再次向前靠近。
气息轻氲,娜塔丽的额发轻扬。
他们之间突然靠得那么近。
最后一组旋律。
陆子翔再次托起娜塔丽的腰,她高傲美丽得如同最幸福的公主——不,她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公主!
向下。
她鞋跟点地,额头靠近了他的下巴。
身体下移、分离,过程那么缓慢。
她抬起头,恰看进他的黑眸。他眼色深沉,被灯光映得星星点点,看不真切,有种虽暗藏却无法忽视的情愫,眉尖轻锁。他嘴唇紧抿,脸色从没有过的复杂。
她突然有了种预感。随着他的手逐渐松开,她的额慢慢垂下,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有时候,不需要很多语言,不需要动作,预感便是两个人之间最奇妙的事情。
娜塔丽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再也无法盯着面前的骑士。
陆子翔的动作渐行渐缓,直至几乎定格。
探戈的音乐已经停止。
安静却依然在蔓延。
她的额近在眼前,他突然俯下头,单薄的唇印了上去。
倒抽冷气的声音骤然响起。
安德烈公爵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弗朗西斯的右手猛地一动,很快又放回原位。莱安娜突然用手掩住嘴,脸色煞白。
主人公却仍然相拥,维持着那个美得不似真实的吻。
灯管突然发出细微的响声,许是电压不稳。
娜塔丽率先惊醒,她轻推陆子翔;陆子翔脸色已经恢复淡漠,他松开娜塔丽,单手托着她的手背,顺势鞠躬吻了她的指尖。
两个人都站直在场中,一时怔忡。
周围的安静几乎是一种凝滞,压力如乌云从四面八方倾注;探戈就好似一场穿越时空的幻梦,存在过却如同肥皂泡般在阳光下粹然碎裂。
陆子翔别过头,冲着等待着的弗朗西斯王子点点头。他迈开步子,迁着娜塔丽冰凉的小手。
他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和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知道,或许他内心里的某一部分已经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才会那么不顾一切不顾理智地当众吻了她。
陆子翔从没有这么理解过那个叫做唐的男人,也从没有这么厌恶过那个男人所接受的命运。
然而,他只是抿着唇,对着弗朗西斯鞠躬行礼,将掌中湿冷的小手递给他。
弗朗西斯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这一笑,包含着太多含义。
他是胜利者。
他接过娜塔丽的手时,陆子翔胸口突然一痛。
就这么结束了。有些故事,不待开始便已凋零,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这一刻却分明疼痛。
弗朗西斯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抓紧了娜塔丽的手。娜塔丽却微微失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一步以外她的骑士。
弗朗西斯笑容闪动了一下,突然执起娜塔丽的手,清晰地说道:“谢谢大家,感谢我美丽的未婚妻——为了庆祝,公主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宣布。”
本来刚松了口气的人们又提起了兴趣,娜塔丽却突然转过头,满脸吃惊:“什、什么——”
弗朗西斯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紧接着道:“我来代替殿下宣布这个重要的消息。娜塔丽公主殿下将在今天正式任命自己的护驾骑士,那就是——”
一半人将目光投向弗朗西斯和娜塔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