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舟在怒海狂涛之中,变成一片破叶,脆弱单薄的木板,被海浪一掀一掷,“喀嚓”声响,登时碎散。
陶兴仰身落水,一手抓着粗绳,扯了两扯,发觉很重,知道少庄主仍在近处,这才放心抱住一块木板,屏着呼吸,在风浪中载浮载沉'奇+书+网',随波逐流。
这时候,陶羽的神志已经半昏,海水冲击着他的身体,一忽儿疾升,一忽儿陡降,狂风呼啸,使他呼吸感到十分困难,内腑五脏,一阵阵翻动,极为难受。
他自忖必死,却有一点灵知,未曾泯灭,他没有死的恐惧,可是,却觉得假如就这样死去,未免太难甘心了。
在这一瞬间他想到许许多多的事,包括他无知的童年,成年后的忧郁,以及不久前,在酒楼上所听到的有关他身世的谜。
他似乎清晰地看见一张张面孔,像一幅接连一幅的图 画,在眼前—一映现,又—一淡灭。
那些面孔,有冷淡的外公,有慈祥的褓姆,有终日忧愁的母亲,也有一个极其陌生,他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男人……
陌生男人是谁?他不知道。但那英挺的鼻梁,斜飞人鬓的剑眉,薄薄的唇,和一双澄激而深幽的眸子……对他却是那么熟稔,那么亲切。
多年以来,每当陶羽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总会不期然地在脑海中勾起这幅似曾相识的面庞,他说不出他像谁?但下意识地,他觉得他有和自己很相似的形貌,一样忧郁的感情。
天和海,人和浪,已经混淆成一片模糊,幻觉渐渐淡去,淡去……
最后,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空白。
死神的手指,已触摸到他的咽喉。朦胧中,耳边又响起酒楼中矮子冷峭地笑道:“……
认贼作父之辈,自己身世尚且不知,却把咱们当作来历可疑的人了……”
陶羽浑身一震,奋力大叫道:“我的身世怎样?我的身世怎样?”
他猛可睁开眼来,发觉自己竟仰卧在一片柔软恬静的沙滩上。
口 口 口
狂风不知何时远扬,浅浪轻轻从身边推过,留下无数耀眼的金色砂粒。
眼前是碧蓝的天空,日影已经偏西了,柔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
于是,他扭动身体,奋力想从沙滩上爬起来。
身躯才动,却发现旁边还有二个跟自己拥缚在一起的人——那是秦佑。
他心中既惊又喜,匆匆解开绳结,用力摇着秦佑的肩头,叫道:“秦佑,秦佑,醒一醒,醒一醒。”
秦佑缓缓睁开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四边张望,问道:“这是那里啊?”
陶羽道:“一定是大风把我们吹到这里来的,不知道这儿是大陆?还是海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怎么办呢?”
秦佑想起爷爷,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道:“船破了,爷爷也死了,我们一家再不能打鱼了。”
陶羽虽然也只十五岁,此时却显然比秦佑沉着,忙拍拍他的肩间,安慰他道:“不要哭,我们先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找点东西吃饱,再想办法回去。你放心吧!我家里很有钱,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你们一家永远也不用再打鱼了。”
秦佑一面拭泪,一面回头望着不远处的热带丛林,摇头说道:“这儿一定不是大陆,我们回不去啦!”
陶羽道:“现在先别管这些 我又饿又渴,咱们先找点东西吃好吗?”
秦佑点点头,道:“我也口渴得很呢!公子,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替你找。”
陶羽拉住他的手,微笑道:“不,我跟你一块去。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后你不许叫我公于,我也不叫你秦佑,好不好?”
“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啊?”
“你叫我大哥,我叫你二弟,这样多好?”
秦佑终是小孩心性,心里一高兴,把毁船丧亲的事也暂时忘了,笑道:“好,我叫你陶大哥,你叫我秦兄弟……”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用手指指海滩,道:“咦!那里还有一个人!”
陶羽抬头望去,果见相缚自己的粗绳的另一端上,也系着一人,此时正缓缓蠕动,竟是陶兴。
他高兴得大叫起来。“呀!陶兴还没有死,咱们去看看。”
两人手拉着手,奔到陶兴面前,陶兴正慢慢从沙滩上站起身子,从他的动作看来,他一定在海中挣扎之际,吃了很多苦头。
陶羽叫道:“阳兴,你没事吗?咱们被风吹到一个孤岛上来啦。”
陶兴调息一会,精力复原,首先仔细打量沙滩附近情形,白眉紧皱,道:“不错,这是一个孤岛,但不知离开大陆多远?少庄主在风浪中没有受伤吧?”
陶羽道:“伤是没有受到,只是肚里饿得很,又渴又乏。”
陶兴见小主人身上,衣衫破碎,物件全失。连忙脱下自己长袍,拧干了水,给陶羽披上,道:“少庄主不必惊慌,只要老奴在,定能护送你安返飞云山庄,快披上这件衣服,免得受凉了。”
陶羽看秦佑身上,也是衣衫零碎,便把长袍一半围在自己身上,另一半围在秦佑身上,道:“咱们去找找看,岛上有人居住没有?先寻些食物最要紧。”
陶兴暗一运气,知道并无内伤,精神顿时抖擞,当先探路,领着陶羽和秦佑,向岛上内陆行去。
三个人穿进沙滩边的丛林,缓步行了一程,发现这岛上沉静而阴森,地上铺满厚厚腐叶,到处藤蔓牵连,长草没胫,很可能是个没有人迹的荒岛。
陶兴武功已有很深造诣,一面前行,一面倾耳听着周围声响,不多久,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淙淙水流之声。
他连忙停步,细辨方向,领着陶羽秦佑,折向穿林而过,行了十余丈,果然发现一处幽静的水潭。
那水潭足有三丈方圆,潭后一座小山,水源便是从小山上而来,潭中水碧波微,情可映人,深不见底,四周都是巨大的鹅卵石镶边,竟然十分整齐。
最可怪的,是在水潭前的空地上,散立着十余尊石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栩栩如生,维妙维肖,以各种不同的姿势,散立在潭边附近。
三人俱都一惊,不约而同轻呼道:“呀!岛上原来有人居住?”
秦佑走过去,举手抚摸那些石人,赞羡地说道:“陶大哥,你看,这些人做得真像,竟跟真的人一模一样。”
陶羽环绕着石人细看一遍,不禁暗自称奇,原来那些石人共有一十二尊,不但面目细致,服饰清晰,雕刻得极具匠心,而且其中有几尊,竟是雕制成劲装负剑,携带兵刃,分明是武林人物的形状。
陶兴也满腹疑云,喃喃说道:“这有些古怪……”
秦佑道:“或许这儿并不是海岛,你们瞧,这些石人身上衣服,不是跟咱们的一样么?”
陶羽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就好了,咱们不要耽误,快些喝点水,再向里走一程,找着附近居住的人问一问。”
陶兴突然手臂一举,将二人拦住,沉声说道:“少庄主且慢饮用,这潭水只怕靠不住……”
陶羽诧道:“有什么靠不住呢?”
陶兴凝色道:“老奴一时也说不出原因,总之,最好不要饮用这潭中之水为妙。”
陶羽道:“可是,我渴得很啊!”
陶兴道:“少庄主真的欲饮,可让老奴先饮些试试,假如无事,方能饮用。”
陶羽道:“那么就快一些吧,我实在渴得受不住了。”
陶兴大步走到潭边,俯身下去,先用鼻子在水面上嗅了一会,并无异味,然后用手轻轻拂开水面,捧起一掬,伸出舌尖尝尝,也觉无甚异状,这才缓喝了一口。
陶羽和秦佑瞪了四只眼睛,望着陶兴,过了片刻,才问道:“怎么样?能喝吗?”
那知这句话还未说完,陶兴忽然脸色大变,一扬手,将掌中剩水弃掉,大声叫道:“不好……水中有毒……”
陶羽秦佑骇然一跳,吓得互相拉着手,向后连退几步。
只见陶兴此时已不能行动,全身僵立,眼中泪水直落,瞬息之间,从他双脚开始,已慢慢僵硬。
再过片刻,陶兴半个身子,俱成了石头,嘴巴虽能开合,却无法出声。
陶羽秦佑直吓得浑身战粟,彼此紧紧拥抱着,失声大哭起来。
半盏热茶工夫,陶兴整个身体.全变成一尊化石,连头发眉须,均不例外。
陶羽哭叫道:“陶兴,陶兴,你怎么啦……”
他推开秦佑,冲上前去,张臂抱住石像,死命地摇撼着,声嘶力竭的呼叫……
秦佑年纪更轻,一时手足无措,只顾东张西望,好像周围全是鬼怪妖魔,正步步向他逼近过来。
这时,日影西沉,潭边渐渐阴暗,簌簌寒风吹得附近枝叶沙沙作响,益增恐怖。
突然——阴森的林子里,随风送来一阵低沉的鼓声。
“咚!咚!咚!”
那沉闷单高的鼓声,渐来渐近,每一声鼓响,就像一柄大锤,重重挂在秦佑的心坎上。
秦佑悚然一震,看见陶羽仍在哭叫,似乎没有听到那渐渐迫近的鼓响,连忙飞奔过去,用力推推他的肩头,低声叫道:“陶大哥,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陶羽半昏迷中惊醒过来,止住哭声,倾耳一听,也猛地一跳,叫道:“呀,不得了,有人向这里来了,怎么办?”
秦佑忽然抓住陶羽奔到一株树下,道:“快爬上树上去躲一躲,那些人,一定不是好人。”
陶羽从小只习诗书,养尊处优长大,此时抱着树干,却爬不上去,急得流泪道:“秦兄弟,我…我不会爬树呀…”
秦佑道:“不要紧,你踏着我的肩头,我推你上去。”
秦佑说着,蹲在地上,让陶羽踏在肩上,咬牙用力,从地上站起来,恰好将陶羽推送到第一根横枝上。
陶羽抓住横枝悬空而待,秦佑却三两下猱升上树,再将他向上面送去。
两人急急向上爬着,笔直爬到树顶枝叶茂密的地方,才敢歇下来喘气。
这时候,树下已有沙沙地脚步声,不片刻,从林中走出四五个像貌怪异的土人。
这批土人个个长得粗矮结实,面目狰狞,赤裸着上身,仅用一块兽皮围着腰际,赤足纹脸,手里执着戈矛刀剑等兵刃。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身上不见一根毛发,不但头顶光秃秃地似个肉球,脸上连眉须也没有。
鼓声敛止。其中一个土人走到潭边,跪在地上,向潭水叩拜了几拜,站起来,便开始点数潭边石人的数目。
他从左至右,一、二、三、四一数过去,直到陶兴,突然面露吃惊之色,大声叫道:
“十三?十三?”
接着,连忙又从右到左,一、二、三、四……数回来,仍是十三,当时跳起来,大叫道:
“多了一个,一定有生人来过,快搜!”
四五名土人怪叫连声,挥刀挺矛,在附近草丛中一阵乱刺乱砍,四处搜寻。
陶羽和秦佑,躲在树顶,吓得心胆惧裂,颤抖不止,紧紧抱住树干,生怕一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难免落在这些野人手中。
土人搜寻一阵,没有发现,互相低声商议一会,就匆匆循来路飞奔而去。
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过了半晌,秦佑才颤抖地道:“他们必是回去唤人了,怎么办呢?”
陶羽道:“唯一的办法,是在他们重来以前,赶快离开这里,这些土人狰狞凶恶,或许会吃人……”
“吃人?” 秦佑年纪较小,听了这两个字,不禁机伶价打了个寒战,道:“我们没有船,怎能逃得掉?”
陶羽想了想,说道:“我猜他们发现有人来过,必定会搜查海边,咱们千万不能再向海边走。”
“那么,我们逃到那里去?”
陶羽忽然坚毅的道:“向岛里走。”
秦佑悚然道:“岛里是野人的住处,我们去,不是送上门去吗?”
陶羽道:“不,咱们反向岛里逃,有两个好处,第一、使他们料想不到,这在兵书上说,叫做“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佑半懂不懂,连忙点点头。
陶羽又道:“第二、我们不了解这里的形势,危险更大,必须先寻个高处,看看这儿到底是大陆?还是岛屿?然后再想脱身之法,这在书本上,叫做‘临敌之际,必先度其形势……’”
秦佑听不懂书上的道理,忙道:“好,我们就赶快动身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两人悄悄溜下树来,手无长物,秦佑格了两根树枝,一根递给陶羽,用树枝拨草寻路,急急绕过水潭,向山上奔去。
可怜他们两个人年纪合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岁,衣不蔽体,赤手空拳,流落岛上,天色既暗,肚里又饥,急着逃命苦奔,初时尚能支撑,跑了一阵,陶羽文质纤弱,首先喘得不能举步。
侧耳倾听,丛林中隐隐传来声声鼓响,夜中听起来,更觉得阴森恐怖。
秦仿生长穷家,年纪虽比陶羽小,身体却较他强壮许多,见陶羽奔走不动,也停下步来,道:“陶大哥,我背你走吧!”
陶羽喘着气道:“不,你能走,就先逃,宁可我被野人捉去,也别让两人都落在他们手中。”
秦信道;“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就在这里出一会吧!黑夜里,他们要找我们,也不一定找得到。”
陶羽叹道:“并不是我不愿意走,实在肚里又饥又渴,一点力气也用不出来了。”
秦佑忙道:“那么,你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去找些能吃的野果。”
陶羽连忙拦住他,道;“这岛上连水都不能喝,那有野果可吃?你千万别去冒险,像阳兴一样,中毒变成石人。”
秦佑笑道:“不会的,我在家的时候,常在野地里采果子吃,我认得出那些能吃,那些不能吃。”
说着,不待陶羽再说什么,便急急奔进林中。
这海岛大约因为气候关系,遍地椰林果树,能吃的东西,可说俯拾即是,甚至有许多果子,熟透了自己坠落在地上,糜烂腐败,无人取食。
但当秦信轻易地采到了十几枚蜜桃、一挂野蕉和两个大椰子时,却感到伤惶起来。
那些果食,看来鲜美无比,谁知道会不会像潭水一样,含着化人为石的剧毒?
他捧着一大抱水果,心里暗暗祷告:“老天爷!假如我们命不该死,但愿果中无毒,否则,我和陶大哥就算不被野人捉住,岛上没有东西可吃,也会活活被饿死的。”
祝祷之后,就坐在地上,取下一只野蕉,心里又想:“如果万一果中有毒,情愿我先吃了,让我死吧!陶大哥是富贵人家公子,待我又那么好,他要是死去,他的家人,一定会很伤心的。”
想到这里,毅然将野蕉剥了皮,三两口就吃下肚子。
他坐在地上等了一会,觉得身体并无异状,而且,那野蕉既香又甜,更撩燃得饥火旺升,当下又吃了三只香蕉、几枚蜜桃、一个椰子。
这些食物一下肚,肌渴之念顿时消敛,精神也抖擞了许多。
秦佑满心欢喜,急忙捧着剩余水果,奔到陶羽面前,欣悦地叫道:“陶大哥,快些吃吧,这儿遍地都是香蕉和椰子,我们不必愁没有食物吃……”
说着,忽然一顿,诧异地望着陶羽,道:“咦,你也找到吃的东西了?”
陶羽面前地上,也放着一些野蕉和蜜桃,含笑向他点点头,说道:“是的,我也找到许多能吃的东西,你瞧,这不是吗?而旦,我已经先试过了,这些东西,并没有毒,你大可放心食用。”
秦佑双手一松,蕉桃椰子滚了遍地,喃喃说道:“陶大哥,你……你……你不怕?万一这些东西有毒呢?”
陶羽幽幽叹了一口气,淡淡笑道:“我想,假如水果中真的有毒,就让我吃下先死了也好,你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如果你死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秦佑感动地紧紧拉着陶羽的手道:“陶大哥,你们家里,也只有你一个后代啊!”
陶羽黯然道:“我身世如谜,连自己生父是谁,都不知道,死与不死,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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