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使节都会有礼物送上。而今年恰逢刚刚和谈完毕,金人此回遣使者前来,奉上了一个“好”消息。
完颜亶下旨,去除宋徽宗宋钦宗带侮辱性的封号昏德公重昏侯,取而代之“上皇公”与“同皇侯”。
啊呸!这两个封号真够包藏祸心的,直指两人从宗法上讲足够压死我。我瞪着经由翻译后的正式书函,几乎可以料到金人所图…………赵佶早就挂了也就算了,可赵桓还好生生地活在五国城中,再得“同皇”之词…………会不会下一步就索性变成傀儡政权的皇帝了?
我记得,史载金兀术打过这般主意,认为这就是捏住赵构南宋七寸的绝招。
阴郁地想,到时候北伐,让岳飞岳云父子,率领大军去攻打比赵构出身正统许多的先帝吗?
我看,他们会骁勇异常,杀金人溃败千里,却期望迫得金人放人南归吧?
这般臆想都让我撇撇嘴。再之后呢?把赵桓以优厚不差皇帝的待遇养起来?就能缓和一切天下太平?
我的书案上,横摆着一方鎏金瑞虎镇纸,那虎张牙舞爪,汹汹有跃起之态。
一山不容二虎。纵然赵桓…………我眯起眼,伸手去触摸坚硬冰凉的虎额,上面有王字正印。
以史为鉴,明代土木堡之变,代宗景皇帝如赵构一般,在丧失了正统皇帝的情况下仓惶即位。但哥哥英宗最终回归明廷后,虽然被囚犯一样看管,仍然有官员拥簇,更通过一场政变夺回大位。
哼。我压根就不信赵桓不想重新手握至高权柄。当前只是身处绝境无此机会,一旦来日有曙光…………我暗暗磨牙想,要赵桓和先太子都死了才能永绝后患。
可反复思量,偏偏这两宝贝被金人奇货可居地远远囚着,我没伸那么长的手能够安排一二。
心里抑郁,又想起了岳家,岳飞实在是个理想主义者,估计他认为,皇家兄弟理当骨肉有爱才是天下表率正统,没准还认为我应该对赵桓心存感激,额外优待礼让。
唉声叹气,突然蔡公公谨慎奏道,官家,秦相国在外请见。
我哦了声,皱眉想,这老狐狸已经知道金人的改封,更知晓我不会心情很爽,这会子还求见?
好罢,宣。
秦桧穿着正一品宰相紫袍,乌纱端正恭敬无比地在金砖上扣头行礼。总算他带来了一个不错的好消息:张子正不辱使命,与西夏议定明年花朝节时,两国皇帝于边境秘密会盟。
我闻言赞道,好…………六郎年纪轻轻却也能干非凡。他人呢?可回来了?
秦桧忙奏道:张小相公日夜兼程正往皇城来,听闻私下得西夏仁敬德赠十匹良马,张小相公拟要将其作为寿礼献给官家。
我挑眉点头道,好!好!如此功劳,理当大大嘉奖一番。相国以为如何?
秦桧脸上的褶子皱纹微动,摆出诚恳尽瘁的样子,“官家言重,身为人臣理当为官家排忧解难。”
我呵呵轻笑了笑,思量一番便道,“万寿节那日,恩赐张俊入殿坐,食亲王膳。”
这是很大的面子恩典。因为那天有资格在殿上的,只有丞相,亲王和使节。其余群僚,包括岳飞这样的爵位,都只能在殿外两廊吃喝欣赏。我这么做…………就当成是对这帮子人听闻岳飞授爵之后的安抚平衡吧。
秦桧代张俊叩谢皇帝。我瞅他一眼,忽然道,“不知怎的,连日来,朕睡眠不宁,眼瞧得宫中排场盛大,心里却有些唏嘘啊。只因朕想起父皇与先帝昔日在汴京逢万寿节,何等排场气派。如今…………物似人非罢。”
秦桧又面露沉痛表情,竟道,“靖康年后,上皇与先帝被掳北国…………听闻金人凶残,令二圣与臣属妻女隔绝,数年不得谋一面,二圣被囚多年,形容枯槁………上皇驾崩时,也唯有金人主持丧仪…………”
说着他似悲伤无比,终于哽咽至泣不成声。
臣子都哭了,我要只好伏案做假流泪状,偷偷将眼睛揉得红肿些,一并演戏。
待又听到秦桧出言安慰官家宽心,我便抬起头,道,秦相以为,每逢大哥生辰,宫中也举办万寿节,遥祝大哥平安可好?
秦桧道,官家骨肉情深,此极好,极好。又道,官家可在清华殿挂一亲笔手绘先帝画像,令未曾得见先帝天颜的群臣以释思念。
等秦桧告退后,我口称疲倦,躺回寝宫床上,却睁着眼注视帐顶龙纹繁花,心里反复咀嚼他方才所言…………所谓上皇驾崩金人主持丧事,是指赵佶死得极惨,身边只有同被俘被囚的赵桓,尸体更架到坑上焚烧炼人油。从历史的证据判断,这两人是被单独囚禁,由金人严加看管。
赵桓被掳走,迄今已有十五年。他曾经短暂地当过皇帝,但那时候朝中得见他容貌举止的大臣宫女内监们,大都被金人一锅端走。如今我眼前这些重臣,武将韩世忠岳飞等压根就不知道赵桓的模样。
这样…………我捂着脑袋,神差鬼使想起了南宋原本的一个著名事件:真假柔福帝姬。韦太后南归,指着你说你是假货,你其实是真货也无用。
有趣,有趣。知道谁才是辨识赵桓的第一完美人证吗?就是“九弟”赵构啊!!!
当即,我跳起,书写密信传给皇城司密探。内容是叫他去我大宋各州县死囚牢房中,秘密寻找几个与赵桓年纪相当的犯人…………再如此如此……
嘿嘿嘿嘿,走着瞧吧。金人,就算你立赵桓为帝,我也有办法对付!!
又过了两日,生日的气氛更加浓重。宫中搭起了山楼彩棚,结上金红绸缎,自温室催开的绣球花蔷薇花等团团簇簇摆满廊下,我更在福宁殿含笑过目生辰时的宴会节目单子:无非是百戏、杂剧、笙奏、击球、女童歌舞等。
听闻岳云在外求见,我微微一愣:什么?他怎不直接入内宫来?
见蔡公公赔笑,我顿时明白岳云是刻意如此行臣礼…………想到他极可能已经动摇,我顿觉不甘,手心顿时捏了一把汗,竭力保持平常模样道,“他既要面圣,就让他进来吧。”
我身边伺候,原本捧着笔墨熏炉等用具器皿的宫女内监,随着蔡公公一个隐晦的眼色,都悄悄躬身退下。我整整发冠,摆出一副大气尊贵模样端坐了,再举目望向屏风后的殿门口…………
外间天色昏黄,空中小雪肆意飞舞。正如同我数次幻想的一模一样,岳云身穿盘领戎服袍,袍角翻飞,三步两步就踏过了台阶…………
他转身,绕过模糊的牡丹帛画屏风,即入了内殿。
一霎间,我只觉得铜炉内暖融融的炭火实在是旺得令人舒服。眼前一亮,人不由自主地冲他微笑,起身伸手道,“云儿…………”
但我的笑容,在岳云立即给我屈膝下跪行礼时,僵硬在了脸上。
他这是,真要和我分生了?
忍着伤心和恼火,我尽力和颜悦色对他道,“你我之间,私下不需此等礼仪…………云儿,你起来吧。”
他抬眼瞧了瞧我,目光微闪却不说话。看似驯服乖巧地站在一旁,任我细细打量:他足蹬一双长靴,底部却有不少泥浆污渍,裤腿也有…………这一定是飒露紫在旷野飞跃时,马蹄刨出的土。显而易见,岳云又是直接从军营出发。
“云儿,你可是从今日起,恢复在宫中值宿?”我求证局面。
他沉默一阵,竟然道,“若是官家觉得不堪其扰,岳云自会告退。”
如此冷言冷语,顿时气愤盖过伤心,我捏紧了拳,不善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偏过头,“官家身边并非缺了我不可…………岳云有自知之明。”
我更恼了,瞪着他,不管不顾连珠贯炮道,“什么自知之明?你…………你若不想和朕在一起,直说便是。朕自有一份潇洒,不会死皮赖脸缠着你!哼!你阖家幸福,上有爹爹下有儿女,妻子又贤惠弟弟又仰慕…………你才是缺了我压根无所谓那!!何必对朕倒打一耙?!”
岳云脸色唰地难看起来,怒视我,更狠狠咬着了自己嘴唇,为了免得不敬话语夺口而出吗?
我瞧见案上的红泥描金大寿单子,冷笑道,“你可真是送了朕一份顶呱呱的贺礼哪!”说罢我拿起,发泄地一撕为二,再狠狠一拍。
岳云此刻仰起头,双眸亮若晨星,怒火中烧却傲然道,“官家有不如意,何必发作迁怒其他?官家既不满怨上了我,索性就将我…………”
他骤然住口,如悟失言。
“好啊!”我咬牙走到岳云面前拦着,他戒备不减盯着我…………我偏偏伸手,掐住他的肩膀,人更不怀好意般凑过去,凑过去,“你敢说完吗?将你怎样?朕告诫你,朕说得出,做得到!”
然后,我也不管岳云接话与否,只死死盯着他那线条倔强的紧抿双唇,带着想要留给他刻骨铭心念想的汹涌情绪,我不顾一切突然低头吻上。
岳云瞪大了眼,鼻端喘息扫在我的面颊上…………我当是水磨石臼一般搅着他的唇舌口腔,直吻得咂咂作响。他唇瓣仿佛被狠狠与我粘在了一处,皮肉生连,若强行分开只会血肉模糊啊!!
相守
这般深吻的最后,便是岳云恼怒将我一推攮,更用袖子不住狠擦,可他下手越重,唇上证据就越发明显夺目,最终他碍于此不敢夺门而去,只如困兽豹子一般在殿内绕圈。
原本熟悉的福宁殿,仿佛变成了怪兽张大口对他虎视眈眈。铜鼎泛着寒光,宝玩别有用意,书墨如录证据,华灯乱人心神。我瞅得岳云对我怒目而视,心里不知怎地忽觉有些趣味了…………伸手一摸自己唇角,那估摸也有了个牙印,一时半会我也不能见人。
我干脆施施然坐在书桌前,铺开笔墨,提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专心画…………左手案头正摆着一盆青翠可爱的兰花,我自叶片缝隙间,不时偷瞄岳云几眼…………他腰甲中际束了一条红色布绦,与眼前交织的兰草叶一般,朝气蓬发生机勃勃又分外惹眼。
继而,我埋头绘几笔。再抬头瞧他一阵,复低头勾勒。
岳云很快瞧见,起初还忍着。但渐渐我露出得意的笑,更添对作品点头,志得意满…………终于他被激得按捺不住,“哗”地一声,箭步上前,口里还质问道,“官家画我作甚?”
“谁说朕在画你?”我抵着笔杆,轻轻道。
将宣纸一推,让岳云瞧个清楚:原来,上面画着一只硕大肥猪,头戴冕冠身穿龙袍,尾巴圈圈儿绕,更后肢直立,前蹄抬起朝天作揖…………它对着空中浮云朵朵。
岳云一见,脸皮顿时涨得通红。我瞧得他雪白牙齿略咬下唇,那吻痕更嫣浓…………心里馋得不行,干脆直直瞅着岳云,眨眨眼低声下气道“朕只画了一个大傻瓜。它异想天开要和心爱的人不分离,谁知反倒得罪了,除了赔罪外无计可施。”
岳云偏头,重重将画卷一拍,掉头走回窗边,一言不发只恨不能没搭理过我。我痴痴瞧他侧影,鼻梁□,唇线刚毅,眼似寒星。忽然又有感而发道,“朕不需要画你。你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深深印在朕心中,而且朕的画笔,无法表述你万分之一的好…………朕也画不出云儿你啊。”
这回,他先盯我一眼,随后左顾右盼打量着本就熟悉的内殿,瞧见花架旁有个朱漆螺钿圈椅,竟踱过去,往上一坐,继续默不作声盯着脚下青砖。
直至瞅得赵构的丝履踏在面前,他人还是纹丝不动。我缓缓躬身,伸出手,略按住他肩膀,“云儿,朕给你陪小心。你,你与朕说句话吧。”
他只瞧着紫檀木架上的瓷缸…………里面数尾锦鱼色彩斑斓,游来游去,波澜不定。岳云眼眸也随着鱼儿微动。好半天,方冷着脸道,“官家言重!”
我后退一步整整衣冠,冲他长稽到底,“朕错了。冲云儿乱发脾气。可朕是一听到你要离开朕,急痛之下才失了分寸。此刻云儿如要骂我就骂,朕绝不还口。”
岳云面上微微惊讶,上上下下盯着我的举动。继而眸光一闪,拧眉倔强道,“官家先迁怒我,又胡乱臆断!我并未…………”
我眼前一亮,急切道,“竟是朕昏头昏脑误会云儿了!”
“官家若缺了我一人也无妨,我离去便是!”他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硬邦邦傲然道。
“朕缺了云儿就是缺了心肝,缺了魂魄,食不知味夜不安宁…………朕根本就是个大傻瓜大笨猪!”我大喜过望,知道岳云并无和我断绝的念头,就想在他脑门上亲一口。
岳云却伸臂挡了,他又看我半晌,道:“有话我与官家摊开来说…………那日官家不喜我爹爹给另取名岳大娘,又见我服从爹爹便心存芥蒂,才故意不让我销假回宫!”
我忙分辨道,“你胡思乱想什么?朕有那么小心眼吗?当日朕就说过了,敏儿是你爹爹嫡亲长孙女,他要不能命名,谁还有资格?云儿…………朕不瞒你,朕也就不高兴了那么一瞬而已,随后就抛开了。朕是把你的亲人当朕的亲人对待,更何况你爹爹?难道还会为了小辈的名字闹一场?”
“至于你说销假,咳,云儿,朕真冤枉。朕是怕你爹爹认为朕太过宠爱你,对你有求必应,才硬起心肠回绝你。小冤家…………朕怕你爹爹有道理处罚你啊!”
岳云短促扬起唇,舒缓了眉目颜色。一会,又想了想,正色道,“官家,我从小在爹爹营中教养,后又作为他麾下幕僚征战,我和爹爹是父子更是上下将属,我爹爹一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爹爹的决策安排,我打心中认为都是对的,服从绝不二话。”
这份忠诚…………岳云在告诫我不能对他爹爹不满更不能和他爹爹起冲突?
心中感叹岳云敏锐,我低头,在他耳旁发际上蹭蹭亲亲,顺着话道,“没错,你爹爹为人耿直端方,凡事依天理人伦自然而行,不刻意奉承讨好,这才是忠臣。而朕,也不是昏君啊,这些事朕都看得清,云儿。”
他点点头,嗯了声,这才微微阖眼,任由我探向他的手。双方指尖一相触,我立即大把握紧,扣住他十指,互相交缠。指腹灼热饱满丰润,指尖可见充沛血色,我抬起手,至唇边吻了吻。岳云凝眸瞧着我,倒也随我亲昵。
至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分手”阴云。我忽然又想起一事,急急对他道,“云儿,那日朕去你的军营,见你将乳香药都用光了…………你可是身上又有了跌打淤青?”
岳云一愣,眸色中忽有了异光,说话也结结巴巴道,“没…………没…………我无事。”随即又含混低低道,“那香味挺好闻……”
我嗯了声,笑道,“只要云儿你没事就好。难怪了,你还把它放在床头枕边。”
岳云埋在我臂弯的脑袋动了动,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又抬头抿唇,眸光忽闪瞧着我…………有小小的情愫火苗在窜动,将一切他说不出口的言语代为表达。
分明他是在一次次回味,我那日将乳香药膏敷于掌心,再在他膝盖上熨帖按揉的味道。
至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日我便与岳云一直私下独处到唇上的淤痕咬印都消了,才吩咐在外守候的公公传膳,守了几个时辰,我们二人都有些饥肠辘辘。
当然为了避人耳目,我将能找到的奏折都一本本摊开放在案上,作废寝忘食勤政状。而岳云坐在他素日学习并笔记的位置,伏案做阅读苦思状。
蔡公公招呼传膳内监宫人,将各种晚膳整整齐齐摆了用小案呈上。岳云拿了羊肉饼两枚,并一大碗浇虾臊胡辣面,筷子挑了挑,极畅快地埋头呼呼大吃。
我看一眼殿内水漏,便对蔡公公道,今日乏了,早早去里间收拾,朕要安寝。赢官人今夜歇在隔壁偏厢。你们去将炭炉火盆都准备好。
蔡公公应下,招呼宫女入内为我熏香暖床。其实,我故意要一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