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就听有宫人来报,赢官人回来了。
很快,就听得走廊上传来岳云蹬蹬极为精神的脚步声,待他进了门,我自是如往常一样道,“云儿回来啦。”
再看他神色极好,眉眼间都戴着藏不住的笑意,整个人都好像被阳光照得暖洋洋亮堂堂…………他将拎着的篮子往案上一放,对我笑道,官家。
云儿今日兴致颇好啊。
他点头,毫不避讳道,官家,我今日在背嵬军营中,收到了爹爹的家书。
我笑道,你爹爹自然也夸赞你打仗打得好吧?
岳云摇头道,那倒没有…………爹爹只告诫我,万不可横生骄傲之心。但爹爹信中表示,如今阖家上下都过得极好,我膝下更将添丁。
说到这,他忽然领悟到赵构传说中的“隐疾”,忙用其他的话头转圜过去…………官家,素来都是官家赐我水果点心…………我今日回来,看到路边有卖油桃的,便买了几个,呈与官家品尝。
…………官家,我都是选了个大带着新鲜桃叶的呢。
我看一眼那竹篮,果然里面躺着油光水滑的青红脆桃儿,不由得眉开眼笑对岳云道,云儿真是好孩子,有好东西,竟然也记得朕。
岳云一愣,皱眉道,官家此话怎讲?臣一直都记得官家……不曾忘记。
…………好好,朕这就让人收起来。或者,就放在案头上,朕日夜看着。
他却不乐道,官家不尝尝鲜?
哦…………我点头,做斟酌状,逗他道,“只不过,云儿,宫里的规矩,朕的饮食上尤为谨慎,朕几乎不吃外面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听我这么说,竟恼了。“是臣无礼逾越!”
说罢,夺了一枚油桃,“便是有毒,也该由臣来先尝,免得官家误食!”
他狠狠咬下一口桃肉来,放肆咀嚼,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似乎我“误会”他,造成了很大的,怒气。
“来历不明的桃,如果有毒,便先毒死臣好了!”
……这叫什么事?最开始我绞尽脑汁让岳云接受我的善意,现在半年不到,竟变成我不接受他的“善意”了?
我哭笑不得,只好走近了安抚,面对气恼的岳云,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我按住他的手背,自他手中取过桃子,无可奈何地在另外完好的半边脆生生咬了一口,“真甜,又脆又甜,这是云儿的一番心意嘛。”
我再无奈冲他做小伏低道,“朕错了,向云儿赔不是。”
见状,岳云才抿抿唇,没再言语。
我当然不知道我这次轻易的道歉,又给自己埋下了,祸端。假如日后,我能写什么夫妻爱情宝典,一定要教育别人:千万别轻易认错。因为你弱势了,另外那人就会从此,顺杆爬。
我们本准备启程离开扬州回临安,但因为雨一直下,加上朝中又无大事,便商定了等天气放晴再上路…………我却不知,怎么这日岳云的脸色,也骤然乌云密布了?
我想,不会是那天“分桃”之事被他想通了,所以恼怒吧?不过那可怪不得我啊。
没多久,他穿戴整齐,手捧一封亲写的奏折,跪下道,官家,臣有几句逆耳忠言,还望官家听信。
我心里惴惴,接过来,一看,眼珠子都差点蹦出眼眶…………上面竟然是激愤劝谏皇帝,不要荒淫,不要找不三不四的女子……啥?
我狠狠合上,往桌上一拍,指着岳云道,“光天化日,你怎么冤枉人?朕哪天荒淫了?”
岳云却不怕,见我这样,大概觉得我抵死不认,抗拒从严,怒冲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官家…………如今营中传遍……官家对营妓颇有兴致一事…………我方才知道,花了好大力气才弹压众人不得妄言…………官家竟不以为羞吗?
其实我只是找人打探岳云睡不睡营妓,用的方法曲折了点,只问哪几位营妓最得哪些军官的青睐…………被一众八卦的男人女人传出去,竟成了这样?
我又不能明说,可平白无故担了这罪名,气得我骂他道,“笨蛋!”
岳云针锋相对道,臣是愚笨,却也知道此事绝非贤明天子所为…………官家还不以为错吗?!
竟然又要逼我认错?可这回,我无论如何都不认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咬牙道,“朕不过是打探打探而已,根本没如何,你却来兴师问罪?”
岳云更怒道,官家至今膝下空虚,却还不知反省?官家口口声声说根本没如何……呵。
忍无可忍,热血上涌,我拍案而起,恶狠狠瞪着岳云。他跪在地,却捏着拳,冷笑起来。分明在指,你有那毛病,还能如何。
这幅模样,更让我气恨,恨不得也要气死岳云…………我眯眼,咬牙冷笑,凑过去道,你仗着朕这些日子对你好,忘形了不是?你爹都不敢再干涉朕,你倒青出于蓝了?朕告诫你,管太多,惹人厌!
他双瞳冒火,面庞红赤,牙关紧咬,貌似自控不要破口大骂。
…………朕有没有毛病,自己知道,朕就算是荒淫,你能拿朕怎样?实话告诉你,知道为什么朕每天晚上都要遣你早早走吧?
…………朕身为天子,想讨好朕的人,可以从这里排队排到临安…………哼,朕就是喜爱美色,所以,你没在跟前碍眼的时候,可都有聪明人,领了豆蔻年华的美女雏儿相公小官,悄悄送到朕床头呢……别这幅模样,朕男女通吃,他们一个个皮肤滑嫩,什么姿势都能做,伺候得朕如痴如醉…………朕告诉你,朕就是改不了的荒淫,你又能真拿朕如何呀?
我的胡言乱语,令岳云他气得狠狠一把将我推开,捡起奏折,哗地一下,撕成两半…………他气得眼圈都红了!
接着,岳云起身,华丽丽地摔门而去。
悔之
我左边坐着扬州城中藏娇阁的花魁,右边坐着红袖馆的翘楚,面前在表演的,更是宜春院头牌…………众位美人都是我令蔡公公给我找来,尤其叮嘱,千万别找清高素雅的那一类…………官家我要,肉感的大胆的放浪的。
可能会被人鄙视我的品位比爱李师师的先帝不知道低了多少,无所谓呀!我就是要气岳云,他不让我干的事情,我就偏要干!
扫一眼席下众人…………面对这样一场不规矩的“宴会”奉旨而来的有人做熟视无睹状,有人做大气也不敢出状,但也有的,心猿意马垂涎三尺地望着正在弹琵琶的美女…………坠马髻,飞霞妆,明艳照人,红纱裹胸下,半露酥白高挺,所谓尤物莫过如此。
她樱唇轻启,口中唱的,娇滴滴正是柳永轻薄词: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
我眯着眼,唇边带笑地看着,这场大戏开锣,主角上场:岳云总算领命前来赴宴。他定定站在门口,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大堂的灯红酒绿。
从他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原来是韩彦直。他竟然陪伴岳云,一并迟迟才来入席。
两人都穿着家常服,我使劲儿盯着岳云贪看…………那日岳云撕了奏折后,就再也没回我这边来。哼!反正,我是荒淫之君啊!他可看不起!
我斟了一杯红艳艳的桃花酿,一仰头饮了。
本来他们两的位置是一左一右离我最近,却不料韩彦直胆大地,竟然擅自与岳云同坐…………我余光瞄见,分明岳云恨恨站着,怒视我…………被韩彦直拉了一把,方才忍气吞声地坐下。
有趣,想来是韩彦直怕岳云当众翻脸失礼,不得不近身看着关照他吧。哼。
不知怎的,我更起了刺激岳云抓狂的心…………便举起酒杯,冲众席笑道:诸位都是劳苦功高杀敌英勇的爱将,今夜,朕特举办酒宴,要与众位将军一醉方休…………来,来,不必拘礼!
我干了半杯,哈哈笑着将杯子举到身边美人的檀口旁,她咯咯一笑,掩袖饮了。见状,另外一个美人却不依,娇嗔着让我也赏她一杯…………我笑着也搂她入怀。一瞬间,仿佛化身成了商纣王,左边妲己,右边喜媚。
见如此放浪不堪,岳云的脸,气怒羞恨,涨得血红,眼看就要拍案而起…………韩彦直又不知和他说了句什么,岳云终于不看我,而是盯着场下一圈所坐将领,那目光嘛……
有几位本露出放浪形骸之意的汉子,竟在他的逼视下,生生收敛不敢妄动,一个个端坐正了大气也不敢出…………嘿,他不痛快就让别人也不痛快吗?
我低垂眼帘,伸手摸摸身边美人的粉颊,一指岳云,轻笑道:你瞧,左席这位青年大将,便是这群人的上司,他拘着他们不敢放松呢。
美人看一眼岳云,顿时笑道,好一位俊俏的将军哥哥,怎么会如此不解风情?
我瞄着岳云涨红的面庞,捧着酒杯道,人家从小就在军营里厮混,没开过眼界,不识人间极乐也是自然。不过他是朕的爱将,美人儿,你们去帮帮他如何?
两女子相顾一笑,便齐齐捧了美酒,款款走下,艳步生光,一左一右来到岳云身边…………岳云正襟危坐了,满眼寒意地抬头盯我。
我也眯眼盯着他,断不肯再输了半分气势,口里更道,“岳爱卿,你何必如此不识时务呢?食色性也…………大家快乐快乐又有何妨?你看看,李太白都说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朕招来这些佳丽,不就是为了与众将同乐?你且饮一杯吧。”
岳云悍然道:“我岳家家训禁酒,便是官家也不得强令我违背!”
我恶意道,“你的家训,倒是大过朕的圣旨啊!你知抗旨是何罪吧?你爹真是教了一个好儿子!”
大概是顾念到爹爹岳飞,岳云气得不行,却没再与我顶撞对抗,而直直盯着眼前的桌子,好像恨不得冒出火星,把这里的人物包括我,统统烧个干净。
我只对那两女子玩味笑道:“若你们连佐酒劝饮都办不到,传扬出去,花魁的招牌,可就是徒有虚名了。”
她们如何肯丢这份脸,眼看,就要拿出浑身本事来对付岳云…………如胶糖柔蛇一般缠上…………女子涂了丹蔻的手,更要抚上岳云的脸…………我见了,不知不觉捏紧了手里的玉杯。
所幸岳云忍耐不得,狠狠推开两人,再一掀桌…………叮琅哗啦,他凌烈地站起身,满场早就诡异的气氛顿时差到十八层地狱去。
眼看岳云胸膛起伏,剑眉倒竖,怒视于我…………
我垂眸转头道,你真不饮也罢了,就念一首酒令给朕听听吧!
这时,韩彦直却突然站起,极有礼仪地对我道,官家…………臣想代云兄弟领受,饮酒之前,臣先咏一首先人的诗,代替酒令,可好?
这个台阶来得正好,我点头。
韩彦直谢恩后,只眼风一扫,缓缓一路看过众位美人,直引得几对妙目纷纷热辣辣地也望向他。
“官家今夜请来诸位佳丽,都是绝色中人,末将不才,见诸位美人风华光艳,却想起一首不大应景的诗。”
几位美人听闻,却先是怔怔,随后纷纷红了眼眶,再不见半点放浪嬉笑…………
这是白居易的诗,烟花歌女,年轻美貌时受人追捧,年纪大了却只能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在江上卖唱度日,现在被韩彦直念出来…………纸醉金迷,靡靡之音的女主角们都顿时不在状态了。
…………唉,南宋这些女子们的文化水平真高,竟然全能知晓这词的出处意思。韩彦直也够强,一击就让这台戏唱不下去。
再看一眼岳云,他显然懵懂不解,却钦佩地望着韩彦直。
我叹一声,看那庸脂俗粉只觉得无味,便令蔡公公赏了她们送回去,“都散了吧”。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悄悄退了,
岳云再看看我,也拂袖而走,气怒犹盛,更带鄙夷。
我端坐在席上,果不其然,韩彦直最后都未走,他叹一口气,掀袍跪下,“臣搅了官家雅兴快乐。”
我摆摆手,说,“行了,朕也压根不快乐。”
“臣知道官家断然不会高兴…………臣妄自揣测,若是方才两位女子,真亲吻上了云兄弟,恐怕事后性命不保。”
我装傻道,“哦,岳云会气得杀人吧。”
韩彦直只道,官家,官家是真心疼爱云兄弟,若他真被戏弄辱之,官家定会悔之不及…………官家,恕臣斗胆,云兄弟傲骨天生,断不能被折辱。
一时间,我怀疑韩彦直是不是看透了我对岳云真正的心思所以话里有话?但思量思量,也认为今天我自己做过分了,不该叫那样的女人去调戏岳云,只好长叹一声道,子温的话,朕记下了。
韩彦直再道,官家,这几日据臣所知,云兄弟饮食休息都极其不好…………云兄弟心中有气,其实除了官家之外,再无人能排揎。
难道又要我去道歉安抚?想到岳云睡不稳吃不香,可我也差不多啊!我忍不住对韩彦直诉苦道:你可知道此回事情起因是什么吗?
朕听你说过营妓一事,就好奇也在背嵬军中略打探了一番,结果被岳云得知,他竟火冒三丈地来问罪…………朕何错之有?子温你也说过,畜养营妓可舒缓军士发生营啸之变,朕多看看这些军务,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惊讶于自己说得顺溜无辜,却又想,怎么岳云当初质问的时候,我不这样堵他?唉唉,真是冤家磨人!!
韩彦直道,原来如此……云兄弟只与我说官家犯了他不齿之事…………却不料如此而已。
啥?不齿之事?
我脸都快绿了,冲口而出道“子温,你可看得明白了,岳云这个样子,是不是够不知礼?该他向朕来赔不是才对!!!”
这次我知道自己也有过分的地方,就先颁布旨意,擢升岳云为正五品正侍大夫…………我姿态放得够低,岳云却依旧不肯服软就营妓一事道歉,于是我也犟上了不再搭理他。
直至终于阳光灿烂了我们离开扬州前夕…………我最后一次驻扎郊外,接见当地各路官员,敲打劝慰鼓励一番后,有某路人物,奏请我说,有一礼物不知该不该献给官家。
据说,他们手中有金人营地里的女□乐,金军溃败,顾不得这些女子,她们四散有的被抓,有的还被送来了扬州,这等战利品,当地官员不敢妄自处置。
看来任何地方都有只顾讨好皇帝的哈巴狗儿…………何况我叫好几位花魁进行宫伺候的事情肯定也不是秘密了。
瞥一眼岳云,他今日还是以带御器械之职随侍身边,见他一副闻言恼火的样子,本来无所谓的我,就偏偏要和他作对,不但点头收下,更放肆道,“朕,今晚就要看她们表演歌舞!
我本来就对金人的舞蹈乐曲没什么大指望,当夜一见,更是不屑。兴许还真没有倒霉的宋徽宗宋钦宗被俘虏后戴着铃铛在铁板上跳得好看那…………这两人真正连身为一国之君应有的尊严都丧失殆尽。
伎人们见我面色不善,更加害怕,曲调舞步越发跟不上,我哪怕想装出一副沉迷的样子都不行,再看岳云,只见他正眼都不瞧我。
我起身呵斥道,行了行了…………朕再也不想看了。
她们怕我是要遵从金人那一套,对伺候不好的女子,就令人拖下去让如狼似虎的军士们“处置”,害怕得跪地祈命,有一个还匍匐膝行上前,低头抱着琵琶涕泪纵横…………我不禁道,罢了罢了,别弄得灰头土脸,都抬起头来吧,让朕看看,若中意了朕就……
我故意乱说话,余光忽然察觉,岳云似有戒备…………心头才一喜,就只见那女子手中寒光一闪…………
糟了!!
下一瞬,我已被岳云扑倒,摔在地上。惊魂未定间,听得岳云大喝一声:护驾!!
他翻身而起,手里已多了一把匕首。眼色冷冽,嗖一声,向前掷去…………
等我爬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过去抓着看岳云。只见他的胳膊划开了,血正汪汪往外冒…………我心里大惊失魂,死死掐住他胳膊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