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初过终于冷静下来了,这骨头不是那么好啃的。
初过的肩上受了剑伤,虽然不是很严重,但这以后拿兵器还是很不方便的。我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我突然意识到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抬头,他瞳孔幽如古井,深不见底,有忧郁,有愤怒。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怔怔地看着他。本来还有一点争吵声的帐篷瞬时安静下来。
“你想问什么?”
还没等他开口,外面传来江乘急迫的唤声:“阿姐。”
我转头,正遇上他满面泪痕的脸,我心顿时跌进冰窖里。他嗫喏着开口:“周冲他……”
我跑出去,正遇上担架上的周冲,衣衫已经被嘴角的鲜血染红。
“周冲。”我扑倒在担架上,周冲冲我扯了一个笑容,挣扎着开口:“阿……阿姐。”
“我在这。”我握住他冰凉的手,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然后就一直笑,直到抚在我脸上的手垂了下去。
我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周冲嘴角的笑容,头脑一片空白。
“阿姐。”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蹲下揽着我的头。
我突然从江乘的怀里挣开,怒视着他:“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稍微张开一点,又合上,然后又张开、合上,如此反复,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却带着巨大的悲怆:“阿姐,我写信的时候本来是要提的,但是周冲他不让我说,他说,不想让阿姐恨四哥哥。”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传来他焦急的呼唤声:“阿姐。”
我怔了一下,忍住心中巨大的悲恸,沉声道:“接着说。”
“在襄州的时候,周冲中了岳国射来的箭,箭上被啐了剧毒,就在我们准备把他那块腐肉给剜掉的时候,容哥哥把解药送了过来。我和周冲都很高兴,以为四哥哥还记得我们。”
江乘的声音开始变得愤怒:“可那根本不是解药,周冲刚抹上去,就觉得噬心的疼痛,当时,军医执意要把伤口的肉给剜去,我和周冲都不同意,觉得容哥哥不会害我们。当我们发现那是毒药的时候,毒已经散进血里。而原来伤口的腐肉已经扩散到腰,后来还是忍痛把那地方给剜去。虽然后来又试了很多解药,但那只能暂时延缓周冲的性命而已。枉我和周冲一直敬佩那几位哥哥,他们竟然对我们下这样的黑手,就是为了要得到襄州。只可惜,他们最终还是把襄州给弄丢了。”
我默默地听江乘说完,我已经彻底麻木,连痛都感觉不到。
我不记得我后来是怎样回到我的帐篷里的,坐在榻上,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说话。
后来终于撑不下去了,一连睡了很久,一直做梦,我突然想永远不要睁眼。我曾经经历过那么多伤痛,但从来没有想过死,我徘徊在死亡的边缘的时候,都是挣扎着想醒过来。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希望自己不要再活下去了,我希望我从来没认识这些人,什么独孤楼、容若,还有钟歆,还有萧家的人,以及所有人。
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充满算计的世界,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多么善良,可是,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我们不是度过了一段美好得让人不忍遗忘的日子吗?一家人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
我素来知道凤凰的自私和冷漠,他为了他想要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他对付容恪,我无话可说,容恪对他的伤害情理不容;他利用容绍,最后把容绍推上断头台,我也可以谅解,成大事者,不能有太多妇人之仁;可是,他竟然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去对付江乘和周冲,这两个曾经是他悉心照顾、疼惜多年的兄弟,他就算不念兄弟之情,正面交锋的时候,打得头破血流,那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他,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亲人!
如果到了这份上,我还没有清醒过来,那就太幼稚了。我彻底了解,我和独孤楼,此生,注定是要做敌人的,退无可退!
我开始吃饭,这时候,初过走过来,看我这样,眉头舒展了许多。也要了碗饭,和我一起吃。
“想到什么对策了没?”
他轻叹了口气,道:“要么来一次硬仗,反正不能在这里拖下去。”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是游击战的基本原则。”我斟酌着开口。
他的眼皮微动了一下,我心一沉,我这是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一鸣惊人。
“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此刻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但这种打法主要还是防御,他们肯定会伺机反攻的。而我们粮草有限,也不能这么跟他们这么耗下去,所以必须从其他地方突围。”
我把我心中的想法畅快淋漓地说了出来,倒不是指望这对初过有什么帮助,我能想到的,他十之**早就想到了,我就是对凤凰和钟歆他们太生气了,特别是钟歆,竟然将我教给他的东西,用来对付我,师夷长技以制夷不成?
初过轻轻点头道:“现在已经差不多搞清楚他们的具体位置了,先打一场硬仗再说,这次你还是和蕙丛在一起。”
又是柳濛,我低头吃饭,没有说话。
杜鹃夜血啼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女主看来真的是很不受待见,我内牛。这个女主是有些优柔寡断了,这是我开始没想到的,现在改是没法改了,只能希冀文中至少有一个让大家喜欢。
初过他们和岳军打了个平手,死了些士兵,苏捷受了点轻伤,初过的肩伤又裂开了。
靖军在军营里休整了两天,又去攻打岳军。我就不明白了,这种毫无战果可言的仗,有什么好打的,纯粹是浪费时间。在战争中,时间就是生命,毕竟粮草有限。
不过想想,觉得自己很可笑,初过的计谋我从来都是最后一刻才琢磨通。
初过他们刚出发,柳濛过来找我,不过这次,不是我要跟她说话,是她要跟我说话。
“走吧,该上路了。”
她的声音淡漠,我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这话什么意思,初过这刚走,她就要向我索命?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放心,我要是想杀你,也不是现在,你要和我去宋州。”
其实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我一直痴痴地看着她,不管对男人,还是对女人,只要长得好看,我一般都不会放过欣赏的机会。
她怔了一下,面上一红,扭头就走,我哈哈大笑,终于找到这朵冷玫瑰的弱点了。
不对啊,去宋州,宋州被拿下了?我愣在那里,这也太神速了。
我和柳濛在去宋州的路上,非常顺利,没有遭遇任何埋伏。到了宋州的时候,宋州和唐州一样冷清。柳濛带我到了宋州的州府,州府里沈玄之已经在那等着了。
他跟柳濛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说要去支援初过。
我差不多明白了,沈玄之乘宋州空虚的时候,攻入宋州,然后和初过两面夹击岳军。可是我不明白,从东都来宋州的路上是那么顺利的么?难道是岳军玩了个空城计,让初过给识破了,然后调东都的军队来攻宋州?
我开始担心,这必将是场硬仗,凤凰肯定不会那么甘心被包围,必将殊死突围,而靖军,眼下虽然无粮草之忧,但毕竟长期在外,一旦久拖不决,必将陷入险境。
“你是在担心吗?”
废话。
美人主动跟我说话,但这问题也够傻的,我也懒得理她。
“我只是在疑惑,你在为那边担心,还是都担心?”她不气馁,继续说道。
不过这话到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好像,真的在为两边担心。虽然凤凰太绝情,但我还是不希望他有事。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周冲。
“或者是你都不担心,反正到最后,总有活下来的。”
她清冷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刺耳无比。她真把我当成没肝没肺的了。
我转头,怒视她,冷声道:“柳濛,我自认为没做什么亏心事,要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还请你明言。我可不想以后在后面挨刀子。”
她的目光绞着我,眼里有我看不懂的幽怨,我有些恍惚,她凄然地笑道:“你真不知道你妹妹为什么恨你吗?”
我心一沉,这怎么又扯上凌玥了?
“她那么恨你,是因为你太自以为是了,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想法。然后等自己伤了、痛了,又把责任全推到别人头上。我真的不能理解,你有什么好的,值得那么多人为你心神俱碎。”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
她的话,我一直没有完全理解,直到后来,我和她在异地再次重逢的时候,陈年往事抽丝剥茧般,完全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才(炫)恍(书)然(网)大悟。人世间有多少爱和恨,伤和痛,要经历多少的岁月纠葛,才能真正明了!
我和柳濛在宋州州府一待就是二十天,二十天之后,还是没有人回来。我在来宋州的路上,曾经问过柳濛,我们的粮草还能撑多久,柳濛说,最多一个月。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柳濛的眉头也是紧锁着,我安慰自己,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又过了十天,还是没动静,我的心彻底到了冰点。
“柳濛,你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颤声说道。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答应公子要保护你的。”
“他要是出事了,我还要你保护做什么?”我怒吼道。
她怔住,我深吸了口气,嘴角轻轻上扬,扯起一个笑容,轻声道:“他如果真有什么事,你也好帮他。我没事的,就算被谁暗害了,那也是命。”
她好像从来没曾认识过我,呆呆地看了我半响,犹豫着开口:“公子说,如果他死了,我要替他,将你完完整整地交到那个人手里。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你。”
我呆了半响,突然转身飞奔到后院,刚跨上马,柳濛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一甩马鞭,“让开。”
马鞭被柳濛伸手拽住,她冷着脸不说话。脸容苍白得,如同月色。我和她就这般僵持着。
这时,外面喊声震天,我和柳濛同时冲到了外面。
我开始笑,虽然早已泪流满面,但我还是在那不停地笑。
他的面容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血色,铠甲已经脱去了,里面的衣衫被血尽数染尽,如同在血水里趟过一般。但他还是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他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冲进我的鼻腔,但我还是感受到了清泉的味道。我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头往他的怀里埋了埋,他的手突然垂下来,趴倒在我的身上。
“初过,初过……”
谢道横慌忙跑过来,把了把脉,轻声道:“夫人放心,虽然伤得比较重,但还未伤及腑脏,没有性命之虞。”
我松了口气,帮忙把他抬进屋里。我呆呆地看着谢道横动作麻利地给他上药、包扎。他的身上,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平滑的一天了。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躺下,然后侧身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这样就好,就好。
最好不过。
“你碰到我的伤口了。”耳边传来呢喃之语,我将手臂环紧一点,“就算碰到你的伤口我也不管。”
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气人了,上次非要说得那么决绝。
我答应会返放你走,就一定会放你走。
“这辈子我就赖着你了,就算你想赶我走,我都不会离开。我要缠着你,缠到老。”
屋内很长时间的静默后,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被褥往我身上扯了扯,然后拥着我入睡。
残灯孤月,罗帐半垂。
室内安静得,我仿佛能听到岁月流动的声音。
这场战役以靖朝的完胜而告终,凤凰被逼退到青州。
这是意料中的结局,但是过程却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凤凰在雁鸣山打游击,同时切断了初过和海州之间的联系,初过被困在雁鸣山上。
无奈,初过只好让段天涯领兵,从小路绕到冲州,会同冲州的兵力,攻宋州,本来埋伏在官道上的兵力,全部被调回城,去抵抗段天涯。而此时,沈玄之已经领兵来到了宋州的城门下面。
宋州被拿下后,凤凰就没了退路。
破釜沉舟。
雁鸣山之战的惨烈,我就算没有亲临现场,也可以想见。
雁鸣山后来还有一个名字叫杜鹃山,一是因为山上长了很多杜鹃,二来,是因为雁鸣山之战里,双方死伤无数,血染红了山上的杜鹃花,仿佛杜鹃啼血。后来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凤凰兵败这里后,这里真的有杜鹃夜夜啼血。
但这个名字的由来,在我心中,还有另一个原因,就因为这场战役,让我后来失去了,我这一生中,曾经最珍视的家人。
“谢谢你。”
“不是我放走的。”
我惊愕地抬起头,初过笑了声,道:“你所认识的独孤楼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么?他在青州早就做了一番布置,最后一刻,容若率领青州的兵赶到了。”
“青州要是丢了会如何?”我禁不住呢喃。
初过呵呵一笑,“他会退到河北。”
河北,初过想要拿下,怕是不容易吧。而初过也过了杀凤凰的最佳时期。
雁鸣山之战,凤凰绝处逢生。
“然后呢?然后你会一路追过去?”
初过沉吟了半天,最后轻轻吐出一个“是”字。
这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回答。
可惜,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会在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峰回路转。当然,这是后话。
我待在宋州府里,每天帮初过换换药,或者就去帮帮谢道横,这么多伤号在这呢,军医太少,有点忙不过来。
初过倒也怪了,他也不急着去攻青州,就连召集大家开个小会,商量商量对策都极少。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半个月,初过终于开始启程,前往青州。照例在青州城外二十里扎营,守着青州。日子又恢复了在商州的时候的样子,波澜不惊。
对于这种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我无从知晓。
我有问过,初过还是那句话:“还是不说了,省得你担心。”
我一听到他这句话,就火了,“我们不是一起的吗?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担心?”
他怔怔地看了我好半天,目光从迷离到温软。他低头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在我耳边道:“这些你都不要管,由我来就好。”
一句话说得我很动容,我不禁想起我的两个孩子。从头到尾,他都将我当成需要他庇护照顾的孩子,不需要长大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初过,我可以为你做很多。
我刚想开口,初过接着在我耳边耳语:“以后你会知道,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我本来要说的话彻底吞进肚子里,怔立着。
“初过……”
下面的话被淹没在我和他的唇齿中,他霸道的吻让我心中更加不安。
从他的反应来看,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会说的。
“公子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倒是这肩伤,甚是麻烦,最近一段时间,切勿再跟人动手,要是再裂开,以后就算复原,也会留下病根的。”我一边给初过包扎伤口,谢道横在边上轻叹道。
初过笑道:“连谢神医都这般说,看来是真没辙了。但这不动手,恐怕不成。以后这条胳膊要是真废了,那也是命,怪旁人不得。”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心里有些好笑,他不会是指望我养他一辈子吧?
我不理他的目光,悠悠地说道:“神医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们侯爷是谁啊,他能把自己弄残了、废了?他这一身的伤都没咋地,人家有的是神药护体。”
我这说的也是实话,在乔家村的时候,他就是吃的那个乌色药丸,再说了,萧初过也不是那种不给自己退路的人,所以,就算肩伤真的再次裂开,我相信萧初过肯定会找到办法诊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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