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点儿上最后一班地铁都已经停止售票,两人站在医院大楼外面等了好久,也没见来个空的出租车。两人便决定沿着马路往前走着,反正F市跟A市比起来也就巴掌大块地方;步行到哪儿都还算近便。
已经入秋的夜晚,气温也比前些日子凉了许多。展颜只穿着短袖T恤;许承聿也是一身夏常服,露在外面的胳膊让夜风一吹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展颜吸了一口凉气,转头说:“A市早好几天就凉下来了。你换被子了吧?”
“换了。”许承聿搓了搓胳膊,也扭头看了展颜一眼。
展颜点点头,说声“那就好”,便缄口不言,扭头回去继续看着路面上两个人的影子往前走。
展颜原本就是那种不说话就觉得闷得慌的聒噪性格,许承聿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真是有些受不了她这种难得的沉默。而且还是刚刚面对了这样的局面。
许承聿便试探着开口问:“不打算跟我说说你妈妈的事情?”
展颜闷头走路,冷不丁听他这么一问,脚步一顿,旋即又快走两步赶上许承聿,说:“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不过看你这一晚上好像也没问的打算,我还以为你准备善解人意地不过问呢……”
许承聿轻笑一声,说:“再不问就要憋坏了。没资格问的人不问那叫善解人意,有资格问的人还不问那就叫缺心眼儿。”
“嘁,什么歪理。”展颜撇了撇嘴,想着吹着晚风走回家去,顺便跟许承聿讲讲故事,故而扭头看见一辆空车开过来,也就由着它从身边开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刚在病房里待的那小一个钟头里,展颜想了很多。所以这次跟许承聿把自己家里那档子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之后,她又说:“其实我觉得以前老师讲的孩子的婚姻会是父母的翻版这话真没说错。”
许承聿已经知道了展颜父母之间的始末,一听这话就有些不乐意,口不择言起来:“他放屁呢。”
展颜被他的孩子气逗得笑了出来,然后她又正色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我这辈子性格之类的……真的很像我妈,就是那种,为了*情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一样的。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妈她为了那个人,把家里人都骗了个遍……对了,还有一事儿没跟你说呢。那时候不是你被逼急了,刚好遇上我这么个就算结了婚也不会变成大麻烦的妞儿就跑来说要给我个户口跟我结婚么?”
一年前发生的事情,许承聿仍然记忆犹新,便点头说:“是,那时候可真没想到看着不麻烦的妞儿是这么个大麻烦。”
“贫什么啊!”展颜停下来皱着眉往许承聿身上砸了两拳,又说:“我不是当时就拒绝你了,第二天又涎着脸跑来找你反悔么?”
这一次展颜不等许承聿再回答是或不是了,接着说了下去:“就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妈跟我打电话,让我回来相亲。说是他们有点亏空补不上了,看看是不是能让我嫁出去……”
展颜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把后面的意思表达出来,只好叹了口气,说:“你懂的。”
许承聿当初被展颜义正辞严地拒绝之后,着实是很迅速地就意识到自己是被逼得有点糊涂了,头脑发热得跟神经病发作一样简直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然而第二天展颜又跑来找他反悔,许承聿虽然疑惑,但考虑到结婚的种种好处,还是跟她缔结了约定。许承聿并不是闲暇时间多得可以天天把这个隐藏的原因拿出来猜测的人,所以如果不是展颜再提起,许承聿大概真就不会再想起这茬事情来。
而且这个原因,还真是有点让人诧异。
良久,他才扯了扯嘴角,说:“你要非得说你随你妈,我也不敢说你不是。不过好赖你比你妈走运多了,我这个人还算是靠谱吧?”
展颜听了这话,看他一眼,只是笑却不答话。
这样一路走一路说,直到日历翻到第二天了,两个人才到了家里。等展颜睡了,许承聿换了身衣服再回医院时,便发现麻药的作用已经过去,颜晓云醒了。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如果他们之前没有在科研所对面的公交站不期而遇过的话。颜晓云看着病床前面这个陌生年轻人,想说话,却因为伤口的剧烈疼痛,而没法说话。不过看他一身去了装饰的军装,她也猜到了许承聿的身份。
许承聿见状,忙说:“其实我该叫您一声妈,我叫许承聿,是您家笑笑的……呃……未婚夫。”
想到展颜从来没有带他见过颜晓云,而且他们现在的确还不是合法夫妻,许承聿便只能把丈夫这个词换成未婚夫。但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我们在我家那边办过婚礼了,不过还没有领证,在这边也还没有办酒。笑笑想着等之后拿了结婚证,时间充裕了再办。”
原本就是颜晓云把展颜的婚事直接交给了展望去过问,所以许承聿说的这些,颜晓云早已十分清楚。只不过到了如今,她才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女婿长成什么样子,不免有些唏嘘,便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许承聿想了想,又说:“笑笑今天晚上才到的,有点累,我就送她回家去休息了,她说明天早上送粥过来给您喝。”
颜晓云大概也知道这些都是每句话都不离笑笑的许承聿的主意,仍然像刚才那样点着头。许承聿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婆妈了,便说:“那我就出去了,妈您好好休息。”
颜晓云这次睁开了眼睛,然后又闭上,还是点点头,似乎是表示她知道了。
许承聿在病房外走廊上的椅子上凑合了一夜,翌日清晨,展颜果然带着清粥小菜就过来了。展颜一双眼睛有些浮肿,看样子她虽然在家里的床上睡了一晚,情况也没有比许承聿好多少。
许承聿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状似轻松地问:“有我的没?”
展颜吸了吸鼻子,笑了笑,说:“没你的也没我的,咱们待会儿出去吃点别的。”
许承聿也笑了,然后说:“对了,那会儿护士还在说让你去签字的事情,待会儿记得去。”
展颜点了点头,正要拧开门把手进去是,许承聿又说:“妈妈肋骨那儿扯着疼,不能多说话。昨晚都是我说她听的。”
展颜问:“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你待会儿也别跟她说太多了,虽然说昨晚她一句话没跟我说,保不齐她看着你是她亲闺女,拼死拼活也要跟你说话。”许承聿嘱咐完,又伸手替展颜开了门。
展颜仍是笑着,从许承聿手里又把保温桶拿过来,说声“知道了”便进了病房去。但是展颜实在不知道跟颜晓云有些什么话能说,只得默默地打开保温桶,把里面的白粥和小菜取出来,一点点地喂给暂时只能平躺着的颜晓云吃。
不过才吃了小半,颜晓云就艰难地摆了摆手表示不要了。展颜便又把东西收走,取了纸巾过来帮她擦了嘴。她看颜晓云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便说:“我办离职了,回来跟承聿结婚。这段时间我会照顾你,你别担心。”
然而令展颜没有想到的是,许承聿说的一点没错。即使伤口会疼,颜晓云仍然很吃力地对她说起话来:“吴涛年前犯了事坐牢去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吴叔叔,但是他的手术单上的字你还是签一个吧,不要让医生为难。”
展颜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这个事情我有分寸。”——语气里是明显的烦躁。
而颜晓云咳了一声,又说:“剩下的粥,端过去给你吴叔叔吃好不好?”
展颜这下就真的说不出话来了,良久她才提着保温桶站起来,说:“我去签字了。”
展颜从病房里出来,许承聿就看出来她的情绪不太对,还没等他问,展颜自己就开口说:“这个地方我待不下去了,她还是什么都要想着他。”
许承聿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却还是对展颜这样大的反应有点不适应。昨天夜里说到这事儿,她还挺淡定,怎么这会儿突然又闹起了脾气。展颜却并不打算给他问或是劝的机会,把手里的保温桶往许承聿怀里一塞,说:“我先去签字,这个你去倒掉。”
展颜并不是一个小气得舍不得半壶粥的人,只不过那个人她实在是太不喜欢。她说完这话,也没等许承聿做出任何反应,自己就先走了。
没多久展颜签完字回来,看见许承聿仍然抱着保温桶坐在病房门口,就过去站在他面前,说:“倒掉了没?”
许承聿抬头,说:“你怎么突然又使性子了?昨晚不是还说你有点理解你妈了?”
展颜居高临下地看着许承聿,两人对视了片刻,终于是展颜败下阵来,转身坐到许承聿旁边,说:“不是事到临头我还真没发现这事情我理解不了,我妈她这辈子心里眼里全是那个吃软饭的。”
许承聿总想调解一下这两母女的关系,即使是知道了展颜跟颜晓云的关系已经僵化成了什么样子,仍然说:“那你这辈子,心里眼里不也全是我?”
展颜被他这一问弄得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说:“不一样。你从一而终有担当,那混蛋始乱终弃吃软饭,能一样吗?而且我一开始就嫁了你,心里眼里全是你又怎么了?!”
展颜有些激动,许承聿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说:“语文学得不错。”
展颜被他没头没脑一句话唬得一愣,随后说:“谁跟你说语文学得怎么样了。”
许承聿舔了舔嘴唇,伸手揽着展颜的肩膀,说:“这些事情都是他们上一辈的事了,你也没有必要再这样耿耿于怀下去。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妈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过来是尽你的孝,你做完你该做的,不喜欢的只管无视掉不用去管。这么不开心的话,下午我带你去个地方。”
展颜抬眼看着他,问:“去哪儿?”
许承聿一笑,故作神秘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总之是会让你开心起来的地方。”
☆、六十九、
心结一旦结上;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开的了。
展颜自知她跟颜晓云之间的隔阂;即使是母女亲情也不能使之化开,便干脆决定暂时丢开;仍然像从前一样处理。所以在去许承聿要带她去的地方之前;展颜先跟许承聿一块儿去替颜晓云请了个护工;自己仍然决定回A市去冷静冷静。
只是展颜一直没想到自己会在好多年之后又一次像这样盼望着快点离开F市;她甚至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做个心理咨询。
也是基于这一想法;从吃完了午饭开始,展颜就一直催着许承聿赶紧带她去他说的那个地方;完了再去民航售票处买票回A市——打着要回去备考,再F市天天看着许承聿完全没有心思复习的旗号。
许承聿却一改往日作风;看了看表;慢悠悠说:“不着急。”
等许承聿觉得时候到了,终于带着展颜打了个车,而且还是先跟司机说了目的地,然后才招呼展颜过去上车开走的。
展颜虽然这几年极少回来,但脑子里对F市的道路方向还是印象清晰的。所以许承聿这点把戏在出租车开了一段之后,就被展颜看穿了。展颜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面熟悉的建筑和许多早已经换了几茬的招牌,勾了勾嘴角,并不说破。等汽车真的停在了区民政局门口,她下了车,才佯作惊恐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是来办结婚证的?我没带你们单位开的介绍信。”
许承聿却早有准备,伸手就从手里提着的所谓机密文件里把折成长方形的新介绍信摸出来,笑说:“既然都带你来了,我肯定有准备的。上次把那玩意儿给了你回头我就又去开了一张。哎——我要是再去开介绍信,领导都烦我们了。”
展颜奸计未能得逞,也从随身的包里摸出那张旧的介绍信,撇了撇嘴说:“我也没弄丢啊。”
许承聿连忙挥了挥手里的信笺纸说:“知道你收拾得好,那个日期不是过了么,这张才管这个月,得了有什么咱们回家再说,先赶紧把事情办了去。”
展颜正准备抬脚跟许承聿进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拽住许承聿说:“等一下,还是你没早说这事儿,我没带户口本怎么办得了证,得回去拿。”
许承聿一笑,又晃了晃手里的档案袋,说:“都打这里面把介绍信拿出来了,你还觉得这是真文件?什么都在这里面呢,我办事你放心。”
展颜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跟许承聿进去了。
平日里再油腔滑调没正经的人,到了这一刻,也都严肃认真起来。有了之前打结婚报告的麻烦在前,结婚登记的手续就真是不算繁琐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再出来时,展颜的包里就多了两本结婚证。
结婚证拿到了手,就像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的确是有由衷的高兴起来。原本是三月份就该拿到的结婚证,因为这样那样的状况愣是给拖到了半年之后,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拿到了这两本结婚证。
许承聿早扔了手里用来装证明和户口本的牛皮纸袋子,空出手来揽着展颜,说:“这下喊老婆都觉得理直气壮多了。”
展颜扭头朝他呲了呲牙,说:“我之前好像没叫过你老公,都是叫你名字的吧?”
“叫名字也不错,不过以后可以多叫叫老公。我听人说结婚证也算国家级证书可以兑换学分的,你到时候去读研可以少修几个学分了,”许承聿也笑,“不亏吧,老婆?”
展颜斜他一眼,笑说:“傻逼。”
许承聿忽然收住笑,一脸正经地低头看着展颜,倒把展颜唬得也一脸正色。
“今晚也算咱们新婚之夜吧?你不准回A市,再待上个七八天,我明儿上班跟上面打个报告每天回家来,不成就让你到我们部队住个小公寓。”
展颜自然也不会拒绝这样的安排,虽说对颜晓云的态度仍然有些耿耿于怀,却也还是答应再多呆上几天。一方面是可以再跟许承聿多相处几天,另一方面,也好把颜晓云那边的事情处理完毕放手不管——图个心安。
导弹营驻地离展颜在市中的住处有一些距离,故而许承聿也没能申请到每天回家的便利,只能又打了个家属来队的报告申请了一间临时住房。
部队的家属院就是旅部大院,话务班的女兵也全在旅部那边上班居住。所以展颜在营区的临时来队楼里住着,找不到同为“嫂子”的人说话,每天闷在公寓里也还是会觉得呆不住,真就只多留了一周就又回了A市。
小四个月之后就是第二年的新春,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一月中旬就到了年关上。
这是许承聿跟展颜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原本展颜是想着许承聿可能回不来准备再回F市的,然而许承聿却说前面四年都没回家过年,攒了好几次的年假,今年他也该回来一次了。
他是年二十八午后的飞机,下午五点左右到A市机场。展颜吃过午饭就早早地过来候着,一直等了四个多小时。
延误二十分钟起飞的飞机奇迹般地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展颜靠着出口对面的广告灯箱斜斜地望着行李带那边,一身军装的许承聿却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她旁边,说:“还在看哪儿呢,我在这儿。”
展颜吓了一跳,等缓过劲来,才拽着许承聿的袖子上下打量一番,说:“我还以为你会去取行李。怎么就穿着这身又回来了?”
“本来都准备吃个早饭去机场了,旅里首长突然跑过来视察。我既然还没走就跟着去了一下。等把他们送走,哪儿还来得及回去拿行李。待会儿买新的去吧,”许承聿轻描淡写地说着,“开年了我就调去旅部当作训参谋了。”
“好事啊,下一回调去省军区,再下回就调回来吧。”展颜挽住许承聿的胳膊,转身往通往停车场的通道那边走。
许承聿只是笑了笑,没答话。
展颜便又说:“妈那会儿打电话过来,说你表哥跟表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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