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谁来?”羡鱼并没觉出什么,敲着酒杯说道。姬莘神情微微一滞,羡鱼一点没注意到姬莘的异常。
“我说吧,”沈子衿道,“花落不知归何处,青芒仗剑逐天涯。”
云淡风轻的话语,渗透着点点感伤。羡鱼叹息,子衿并没离家,却有无奈的羁旅感。
“除夕夜就要开开心心的,接下来的人不许再作这种诗了。”川千墨举杯说道。
“是啊是啊,要开开心心的。”羡鱼敲着酒杯附和道。
“夜市如此热闹,”川千墨低头想了想,念道,“ 车水马龙笑不歇,姹紫嫣红花常在。”
“千墨兄的诗虽然平常,然而却很通俗应景。”姬莘笑道。
沈歌鸢看着一直微微笑着的川千墨。那日在父亲房中见到的他,和现在眼前的男子那么不一样。那晚的他,虽然只说了一句话,父亲却没有再责骂她。而他坐在那的时候,不凡的气度,自然的就散发出来。王者般的尊贵。
川千墨看着沈歌鸢,声音很轻的说道,“沈小姐,该你了。”
沈歌鸢回过神,念道,“东风夜来花千树,日照柳烟白鹭飞。”
川千墨侧头看着沈歌鸢,那晚战战兢兢站在书房低头挨骂的女子,今晚没有一点懦弱之气,明媚娇艳得就像清晨的红日。
“穹月姐,该你了。”羡鱼饮下一杯酒,笑道。
穹月淡淡一笑,缓缓道,“梅花不堪寒风扰,染就胭脂作春色。”
如一阵清风,穹月的诗拂过满街满市熙攘的人群,如昼的夜空,漂浮着各式花灯的洛河,还有瓜皮小舟上的悠闲饮酒聊天的人。
“珠玉在前,我就随便说说吧。”姬婴轻笑,随即念道,“多少春秋催人老,不肯花颜轻一笑。”。
羡鱼有些呆了。那样的笑,她似乎好久都没见过,上次还是他打仗归来在三王府前见到穹月时。多么好看的笑啊,眉眼弯弯,整个人感觉都温暖起来了。
只是这笑不是为了她。
然而能见着这样的笑,就很好。
“好,说得好。”羡鱼举起酒杯站起来,“让我们一起干杯,祝愿新的一年笑颜常在。”萧城亦放下船桨走过来,九个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快看,放烟花了。”羡鱼指着夜空。
绚美的烟花绽放在如昼的夜空,转眼又消失于黑暗。羡鱼看着这短暂的瞬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鲤鱼戏水的耳环,一直戴在那儿。
舟中的其余八人都静静地看着夜空。羡鱼取下耳珠里面的一粒水珠,趁机悄悄放入酒中,一饮而下。
天空忽然飘落烟花雨。五彩斑斓的雨落下,却没有沾湿任何东西。原本喧闹不堪的夜市,忽然安静下来,百姓们都不可思议的仰头看着这场奇景。
“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街上一中年男子忽然高呼,“天佑我申国,来年必定是个丰收年。”
“祥瑞···”“吉兆···”百姓们欢呼着,脸上都洋溢着憧憬和希望。
姬婴握着穹月的手,并肩走到船头。穹月将早已准备好的花灯放入河中。
羡鱼看着烟花雨下姬婴的侧脸,亦弯腰把手中的花灯轻轻放入水中。不管怎样,他总会记得,在申国天元三年的除夕夜,有一场五彩缤纷的烟花雨。
那是她为他下的。
秦澈转头看羡鱼,不知她为何,要把这一年明明可以保存起来以抵御册仙那日的天火之谴的仙力,用来变一场烟花雨。
羡鱼回过头撞上秦澈的目光,笑嘻嘻地做了一个鬼脸。
“羡鱼姑娘···”翁子须出现在旁边小船的船头,使劲朝这边挥手。
“老顽童,你怎么在这儿,梁叔叔呢?”羡鱼高兴道。
“一见面就问梁文道,我可不干了···”翁子须一屁股坐在船头,赌气似的转头看向一边。
“那你就在这儿慢慢呆着吧,我可是要过去和他们一起喝酒的。”梁文道从船舱走出,对翁子须笑道。
“梁叔叔快过来吧,这儿的酒可有的是,香得很呢。”
老顽童一下回过头来,羡鱼故意放高音量,笑得一脸灿烂。
“羡鱼丫头···你怎么也学会使坏了···”翁子须跨上羡鱼他们的瓜皮船,一面摇头,一面夸张的叹气。
除夕夜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过去了。
羡鱼去到秦府,没想到秦澈一早就出去了。正月的天气比腊月的还冻人,冷风刮得脸生疼。
秦澈走在去皇宫的路上。皇上昨晚突然传来口谕,让他今天一早进宫。
前几天秦澈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写着的是城东一座早已坍塌的寺庙的地址。他一个人独自来到寺庙,地上有入夜歇脚的旅客铺的稻草,不过日子已久,早已潮湿腐烂。有微弱的呼吸声从佛像后传来,秦澈用手拂开蜘蛛网,一步步走近佛像。
一个农妇抱着孩子,冷得瑟瑟发抖。怀中的孩子嘴唇发紫已经冻晕过去。
这对母子正是秦澈正在找寻的张青的家人。
秦澈边走边想着那日从农妇口中所听到的张青的死因,眉头微皱。
“你是说三皇子因为张青打碎了茶杯,一怒之下打死了他?”皇上看着郢城令所呈的奏折,‘三皇子战功显赫,趾高气扬。其为人严酷冷峻,治下甚严。对郢城各官员亦是态度倨傲。朝中大臣对此已是颇有微词···’
“是,”秦澈答道,“据张青妻子所说,张青常常对她说三皇子狠戾。他每日都提心吊胆,担心一个失手就会性命不保。”
“他仗着自己的战功为所欲为,他以为这是在战场吗,随他放肆?”皇上将奏折掷在地上,御书房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张德申小心翼翼的把茶递过去,“皇上,这是淑妃亲手泡的雨前龙井,皇上先尝尝吧。”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众人都屏息等着茶杯碎地的声音。
许久,秦澈未闻声响,抬头看去,张德申低头躬身端着茶盘,一动不动。皇上站在那儿,有些出神的望着茶杯上的芍药。
“你们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会儿。”出乎意料的,皇上接过茶杯重新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公公,这淑妃是谁?”秦澈在张德申送他出宫的路上,问道。
张德申笑道,“淑妃是新进入宫的宠妃,兵部侍郎卫桓延大人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已故礼部侍郎梁大人的义妹。说起来她和三王府中的穹月小姐还是表姐妹呢。”
“皇上似乎很喜欢她。”秦澈道。
“是啊,淑妃入宫三月,皇上每月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去她那儿,都快赶得上皇后了。不过,皇后和淑妃都是性子和婉的人,彼此也相安无事···”张德申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多言,不再说话。
原来如此,秦澈暗想,这样看来皇上因为淑妃的一杯茶就消气也不觉得奇怪。
可是刚刚皇上的表情很不寻常,好像想起了什么人或事,那么出神的看着杯上所刻的芍药花。
“秦大人请慢走,奴才就送到这儿了。”张德申的话打断了秦澈的思绪。
秦澈走出宫门,刺骨的寒风毫不留情的钻进秦澈光着的脖颈。
“要变天了···”秦澈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大步向府邸走去。
第11章 拼得浮生尽一笑
三王府内,姬婴和穹月正在月然亭里下棋。
春分刚过,积雪慢慢消融,然而还是有凉风穿过。穹月怀中抱着小暖炉,白绒花缎的披风衬得她的脸越发清妍明媚。穹月的丫鬟阿照侍立在身后。
“王爷···”萧城匆匆跑来,面容急切。
姬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下棋。
“萧大哥快进来站着吧,外面风大。”穹月笑道。阿照在后面对萧城使眼色,萧城见此情形,只好闭口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姬婴终于站起来,向萧城说道,“走吧。”
“走?”
“父皇不是要召见我吗,还不走?”姬婴拍拍衣袖,昂首走出。
萧城紧随其后。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穹月起身走到亭前,看着姬婴笔直如山,坚毅如松的背影。微微一笑,“皇上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姬婴只身来到御书房。房内只有皇上一人,正拿笔在纸上写着字。
“儿臣叩见父皇。”姬婴面色沉静的跪着。
皇上拿毛笔在纸上写字。姬婴跪下,皇上既不看他,也不叫他起来。良久,他终于搁下毛笔,沉声道,“起来吧。来看看我写的字。”
姬婴走到御桌前,看着纸上的‘欲’,说道,“父皇的字更见苍劲了。”
“那你说说,这‘欲’字何解?”皇上指着纸上浓黑的大字,侧头看向姬婴,笑道。
“欲乃人之本性,无可避免。贪嗔痴恨,饱饿暖淫,这些都是欲。”
“那你说,这‘欲’是好是坏?”
姬婴略想了一会儿,朗朗说道,“我们从生之初便有欲,只是有的强有的弱。强者,因欲生望,成大事,竟大业。弱者,埋欲于心,无所事,终碌碌。”
“这么说,你觉得欲是好东西了?”皇上沉着脸说道。
“是,儿臣的确这样认为。”姬婴声若雨落青石,清脆侃切。
“放肆!”皇上将纸捏成团,朝姬婴狠狠砸去。姬婴不躲不避,任由纸团打在脸上。
“一派胡言。”皇上气急,“诡诈狡辩,文过饰非!你分明是给自己的过错找借口。张青错不至死,你一句因欲生望,就能滥杀无辜?成大事竟大业,就是居功自傲,蔑视朝臣?好一个骁勇善战的三皇子···”
“儿臣没有滥杀无辜,张青死不足惜。”
姬婴跪在地上,“儿臣也并没有居功自傲。”他只是不想与口是心非,拍马奉承的小人打交道。
“你···不知悔改!张德申,传朕旨意,三皇子狂傲自大,忤逆圣言,罚其闭门思过,非朕召见,不得外出。”
张德申慌忙从殿外进来,偷偷朝姬婴使眼色,让他服个软。
皇上站在御座前,胸口急剧起伏。御书房安静得有些可怕。
皇上不再责骂,只静静地站在那儿。其实他内心还是很想姬婴能说些什么。即使他可能不会相信,但那又是另一件事。
然而姬婴却不作任何辩解,也不告饶,从从容容的磕头谢恩,然后走出御书房。
阿照看着小姐丝毫不着急的脸,不解道,“小姐既然知道三皇子此去不利,为何不想法子帮帮他?”
穹月抱着暖炉,摇摇头,“没用的,结果早已明了。皇上既然已经不再相信婴哥哥,不论婴哥哥怎么说,怎样辩解,皇上都只会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自古功高震主,伴君如伴虎。”穹月看着亭外的青石路,“事已至此,只希望婴哥哥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劫。”
姬婴被罚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郢城现在沸沸扬扬,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三王爷党和四王爷党剑拔弩张。一些持观望态度的大臣一时更是明哲保身,借口生病或其它什么事,一下朝便直奔家里。
那日秦澈在破庙找到张青的家人后,农妇便一五一十告诉了秦澈,事情的来龙去脉。农妇说完后,看了眼怀中已没有呼吸的孩子,凄惨一笑,“现在我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等秦澈反应过来,农妇已经咬舌自尽了。
张青的一家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傍晚时分,羡鱼独自划船到醉枫亭,趴在亭栏上俯身看着池中的红鲤。
为什么?羡鱼有些难过,为什么姬莘会这样?为什么她喜欢的朋友会这样?虽然她知道,政治斗争不是谁对谁错那么简单,可是,羡鱼还是很心痛。
怎么办,羡鱼慌了神,要怎样才能帮到姬婴?
羡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仔仔细细一点一点的分析。事情的导火索是这次的瘟疫事件,所有证供都证明张青的死是瘟疫的诱因。如今张青的亲人又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剩下的唯一能证明姬婴清白的就只有被感染的那几个病人了。
羡鱼记起曾无意间听秦澈提过,病人被隔离在城南郊区曹南巷的一座小房子里。想到这儿,羡鱼赶紧跳上小船,向岸边划去。
“羡鱼···”岸边传来穹月的声音。羡鱼有些诧异,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羡鱼刚上岸,穹月一把抓住她的手,“羡鱼,出事了。萧城擅闯隔离病人的房子,已经被抓起来了。皇上刚刚把婴哥哥叫进宫,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穹月越说越快,羡鱼从未见过穹月如此失态,她一向都是平静无波的,没有大喜和大忧。羡鱼想,这次一定出大事了。
“先别着急,一定有办法的。”羡鱼安慰道,脑子飞快转着,突然就想到了秦澈。
“穹月姐,咱们去找澈哥哥。”
正要出府,姬莘、川千墨和沈子衿走了过来。
“羡鱼,不能去。”姬莘挡住羡鱼的路。
“让开。”羡鱼的声音冷若冰霜。若不是因为他,姬婴怎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我说你不能去。”姬莘反常的未作丝毫让步,脸色严肃得让人害怕。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羡鱼侧身绕过姬莘,拉起穹月的手往府外走。
“你给我站住。”姬莘大声吼道。
“此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全城百姓都说三王爷心思歹毒,唆使手下,杀人灭口。皇上龙颜大怒,除穹月外,任何和姬婴有关系的人都将受到查处。你现在去,就等于把你自己送入火坑,你知不知道?”姬莘对着羡鱼的背影大声说道。
羡鱼的脚步一顿。她从未听过姬莘如此大声地对她说过话,可她并不生气。她知道,姬莘这是关心她。
然而羡鱼随即侧头看了看穹月。她满脸无助的样子刺得羡鱼的心一痛。
总是把她当妹妹照顾的穹月,善解人意,聪明得什么事都能解决的穹月,此刻正手足无措的依赖的拉着她的手。而姬婴此时正在宫里毫无消息。
羡鱼终于牵着穹月走出了四王府。
直到羡鱼的身影消失在府门良久,姬莘才缓缓转过身向府内走去。
“澈哥哥。”羡鱼奔到秦澈面前,她刚才所隐藏起来的所有害怕和无助此刻都在秦澈面前显出来了,“我想让你帮帮我。”
“不行。”没想到秦澈没等羡鱼说出口,就一口拒绝,“太危险了。”
“不是的,我不是让你去帮姬婴求情,只要你让我去见那几个病人就行了···”
“我不能让你置身于那么危险的境地。”秦澈说道,“莫说皇上已经加紧戒备,单说那几个病人,他们可都是瘟疫感染者,病情本就已经开始恶化,你若是再被传染上···”
“不会的!”羡鱼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不会的。”
秦澈定定的看着羡鱼,天地是无边的寂静。良久,秦澈终于开口,“明日是我例行的去视察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
“恩,我知道了。”羡鱼忙不迭地的点头,开心地笑道,“谢谢澈哥哥。”
穹月和羡鱼便在秦府歇下,等着天亮。
第二日,一身小厮打扮的羡鱼跟着秦澈去到城南郊区的隔离房。
“开门。”秦澈对门前看守的两个士兵说道。
“大人,这可是要传染的。”
“不用担心,我有防备,我得进去看看他们的情况。”
“大家快过来啊,秦大人请大家喝酒。”羡鱼手里拎着六个酒坛,对看守的六个士兵说道。
“可是皇上下旨说不能懈怠的。”其中一个士兵道。
“这位小哥说得没错,”羡鱼笑道,“可是皇上并没说不能喝酒啊。况且是秦大人请你们喝的,只要你们不喝醉不就行了。”
“对啊,不喝醉不就行了。”那个士兵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