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苒也不客气,接过帕子,仔细擦干了面上眼泪之后,这才转身道:“走吧。也不知道司徒大人伤势如何?救回来了没有?”
欧阳景上前,伸出手,抓住她的左臂,一边带着她往前走,一边道:“连城带着人,已经把司徒大人及其他人都救回来了,现下都在同福客栈。司徒大人身上有好几个伤口,幸好都不致命。今夜同福客栈也被抢了,好在救火救得及时,目前还能住人,先将就一晚吧。”
柳苒默然片刻,问道:“薛振义没事吧?”
欧阳景犹豫了一会,道:“他还活着,只是一条胳膊被砍断了,现下还昏迷着,估计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醒来。”
柳苒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大伯就能洗清冤屈了。”
欧阳景突然握紧她的手臂,道:“有了薛振义作证,柳大人自然能够脱身;泰王一派,这回恐怕会被狠狠打压。事情每天都在变化,有些事,能够改变;有些事,不能改变。三弟,你一向聪慧,自怨、自苦均无益,凡事要往好处想才是。”
柳苒站定,迎着欧阳景的目光道:“女子身若浮萍,然只要飘到静水里,都能存活、繁衍,欧阳大人多虑了。”
欧阳景望着她红肿的眼睛,避开了她的眼光,皱着眉头道:“三弟,你还是唤我为大哥吧。你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否则郁结于心,落了病,我心里——也会难过。”
柳苒想像往常一样说话刺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索性什么都不说,低了头疾走。一路上两人再无言语,欧阳景却始终没有放开柳苒的手臂。
海盗走了,同福客栈住店的客人都跑了回来,回来后发现行李不是被抢、就是被烧,于是或咒骂不已、或哭天抢地,院子里一片忙乱。
柳苒被欧阳景拉着走进客栈房间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司徒凡只着亵裤、仰面躺在榻上,大腿、肩臂、腰上都有伤口,伤口上缠的白布,不同程度地都被血水浸湿了。他似乎睡着了,闭着眼、抿着唇、眉峰微微纠结,面上虽然不安宁,整个人却是柳苒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安静。连城百无聊赖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赶着并不存在的苍蝇。
柳苒要抬腿上前细看,欧阳景把她往身后一拉,道:“连城,天凉,赶紧给四公子盖上毯子。”柳苒一愣,若有所悟,不禁抬眼望向欧阳景,正好他也看过来,目光理直气壮。柳苒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心情轻松了一点点,她一把甩开欧阳景的手,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慢慢踱到司徒凡身边。
连城果然给司徒凡盖上了毯子,嘴里却嘟囔道:“谁知道这毯子干净不干净,这一盖上,不定伤口就化脓呢。天还不是那么凉,三公子,恐怕你要好心办坏事了。”
欧阳景道:“这同福客栈是大店,各处都有分号,毯子自然是干净的,就你啰嗦!四公子醒来过吗?”
连城看了一眼正盯着司徒凡细看的柳苒,道:“四公子两刻之前还醒着呢。他一个劲地问‘我的三弟到哪儿去了’,死活要下地、自己出去找人。我嫌他烦,把他点昏了。”
柳苒听了,不动声色转身,从怀里掏出司徒凡交给自己的东西,递给连城道:“贼人既已被擒获,司徒大人也无碍,这个东西放在我这里,我担心弄丢了。连城,你就帮你家公子收着吧。”
欧阳景和连城对视一眼,欧阳景点了点头,连城伸手接了过来,嘴里却道:“哎呀,这可是御赐的金牌,可作调兵遣将之用呢。我们公子居然对三小姐如此信任,了不得,了不得!”
柳苒斜了连城一眼,懒得理会他,随手取了干净的帕子,蘸了茶水给司徒凡润唇。欧阳景狠狠扫了连城一眼,然后伸手把柳苒拉离了司徒凡身边,道:“连城,你既把你家公子点昏了,那就好好照顾他。”又转脸对柳苒道:“三弟,刚才我已经让人重新打扫了隔壁房间,你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柳苒一夜不眠,天将亮时才微微打了个盹。梳洗、装扮之后,她打开房门,顿时一愣,然后不知该进该退:明灏一脸疲惫、满脸笑容站在面前。明灏身后六尺远处,欧阳景靠墙低头而立,看不清脸上神色;欧阳景身边,连城笑嘻嘻搀扶着司徒凡,司徒凡努力地站直身体,望过来的眼光,似埋怨似谴责。
☆、两难
该来的迟早要来!与其由别人告诉明灏;不如由自己告诉他。柳苒想了一夜,早已得出结论;不过一瞬,她就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出门;对明灏一笑;道:“二表哥;你来得真早!正好陪我去用早膳。隔壁有一家小茶馆,茶很香、配的糕点也不错;昨晚我回来;看它的样子还好,应该没有被烟火涉及。我比你先几日到湘阴,便做个主人;请你喝茶吧。走吧!”说完,当先朝大门的方向走了出去。
明灏大喜,一边抬步跟了上去,一边道:“苒表妹,你怎么会在漳州,还——跟欧阳大人他们在一起?”
柳苒低声道:“表哥,说来话长,到了茶馆之后,我再细细跟你道来。”
明灏一愣之后,马上明白过来,回过头来,对排成一排的欧阳景三人扫了一眼,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司徒凡跳着脚也要跟上去,欧阳景伸手拦住他,道:“四表弟,你安静一点,不要再闹了。”
司徒凡道:“如果她跟谢明灏跑了,再也不回来……”
欧阳景什么话都不说,随手一拨,要不是连城眼疾手快扶住了司徒凡,司徒凡就要被他推倒到地上。司徒凡站稳了,欧阳景这才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鲁莽无礼!”
司徒凡梗着脖子、怒瞪着欧阳景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要不是一个月前偷偷去请旨,现在还能轮得到你!现在人家回来了,心慌了吧?慌有什么用,看紧了才是正经。”
欧阳景一语不发,看了司徒凡半晌,然后推开自己房间,走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午膳前都没有再出来。
司徒凡一拳打在棉花上,回头对连城道:“连城,你的三公子是不是已经认输了?”
连城道:“四公子,你可听过‘欲擒故纵’?”说完,他也转身进了屋子,把门“砰”的一关,把司徒凡撂在了外头。
柳苒和明灏进了隔壁茶馆的雅间,坐定之后,柳苒一边给明灏斟茶,一边笑道:“表哥,一年不见,没想到你竟成了海盗。这一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吧?”
明灏笑道:“你真想知道?”
柳苒答:“当然,海盗的大船,可威风呢!”
明灏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从自己落水开始、到流落荒岛、再到白龙岛与海盗同住、直至昨夜利用落水逃脱种种,去掉惊险的、保留有趣的,用轻快的语调,一一跟柳苒道来。期间,柳苒不断提问、插话,两人直说了近一个时辰,这才停了下来。末了,柳苒又问:“黑风海盗这么厉害,为何昨夜却无法得逞?”
明灏得意一笑,道:“以往天启水军缉海盗,都是因为船速不如盗匪,被他们逃了。黑风海盗平日作息,简直就跟军队一般,甚至,他们比军队里的官兵训练更刻苦、更系统。我在白龙岛上细细琢磨,发现黑风海盗的船之所以跑得快,除了甲板上控帆的人厉害之外,他们底舱的桨手安排得当,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每一条黑风大船上,都配有两班桨手,船只开动之时,一班累了,另一班立即顶上,因而船速始终不变。后来,在船坞漆桨之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柳苒插话道:“一个让他们的船慢下来的秘密?”
明灏笑道:“是。我发现油漆的配方很重要,其中有一个东西,分量放得恰好时,可防水防虫,保木头经久不坏;放少了,达不到目的;放多了,则有可能蚀坏了木头,反比不上漆的更不中用。我偷偷试了两月,调了一个配方,木头上了这种漆之后,只要下水,十天之内必坏、不可再用。这一次离岛之前,我和陆将军把出海大船上的所有木浆,都换成了上过这种漆的新浆。其中备用的一半,则已经放在海水里泡过十天,看着好,实际上已不经用。白龙岛到漳州,日程正好是十日,昨夜盗匪逃跑之时,开船之后所有船桨均不中用、船行不快,被我天启水军追上,船、赃、匪并获!”
柳苒又给明灏斟了一杯茶,而后捡了一块桂花糕递给他,笑道:“灏表哥越来越狡猾了!是好事,以后打仗,必定每次都凯旋而归。”
明灏接过,笑看着柳苒,道:“哪有这样子夸人的!苒儿是越来越顽皮了。对了,你怎么会到漳州来?”
柳苒敛了笑容,放平语调,缓缓道:“灏表哥,我下面要说的事,你听了别着急,也别放在心上。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表哥。”
明灏听了这话不对,心里一沉,道:“苒儿,你说,我听着就是。天大的事,我也给你担着。”
柳苒低眉盯着茶杯,看着茶叶一芽一芽的沉到杯底,低声道:“去岁大水,东湘国趁机犯边,灏表哥落江,下落不明。四个月之后,二舅母托沈嬤嬤送来解约之书。今年以来,太子、泰王争斗日烈,七月,我大伯被泰王一党设局、诬蔑贪墨筑堤银钱,关键证人薛振义逃脱。为防柳府被挟倒向泰王,太后懿旨,于八月十八日把我赐婚给暖阳公主之子欧阳景。赐婚第三日,我到凌云寺为母祈福,当晚为司徒凡所劫,一路南下福州。因赐婚前,我与祖母曾问出薛振义可能逃往漳州,南下路上,我便想了法子转到漳州一探。昨日,我终于找到了薛振义,适逢他被人追杀,我们人少,司徒大人舍命护我逃跑。我跑到码头之时,正碰上黑风海盗抢劫,兜兜转转之下,于湘阴镇街头与表哥相遇。”
柳苒缓缓说完,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明灏,无悲无喜。
明灏却一下子懵掉了:他不肯相信,又不得不信。默然一刻,他伸手抓住柳苒的胳膊,道:“苒儿,对不起,你受苦了。比起你来,我受得那点累,根本不算什么!苒儿,如今我已经回来、薛振义也已经找到,太后赐婚的理由便不成立!苒儿,你并不喜(www。87book。com…提供下载)欢欧阳景,是不是?苒儿,你我婚约在先,你不用难过,我一定想办法退了这门亲事!”
柳苒道:“灏表哥,太后赐婚,岂可轻易更改?表哥不可妄为!”
明灏道:“谢家几代戍边,就是皇家,也不能轻视!你本是我的未婚妻子,我因杀敌失踪,如今既归来,正应该还给我才是,否则何以定军心?”
柳苒道:“表哥,暖阳公主亦为皇家之人,伴君如伴虎!”
明灏突然大笑起来,笑了足足一刻钟之后,他定定望着柳苒道:“苒儿,这些都不需要你操心。你只要告诉我,你的心意,是否一如从前?”
柳苒低头,道:“表哥,我们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明灏打断她的话,道:“苒儿,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对了,母亲写书解约之事,还有谁知道?”
柳苒犹豫一会,道:“京城这边,只有我和祖母知道,锦州那边我不清楚。”
明灏道:“回京之后,你只需把母亲的手书烧掉,然后什么都不用做。”
柳苒两手抚着茶杯,低声道:“灏表哥,此事牵连甚大。谢府若涉险,我心难安——欧阳大人,也不是传闻的那么不堪。天下优秀闺阁甚多,你……”
明灏快速打断她的话,道:“苒儿,过去的一年半,我都是因为想着你,才能好好地活了下来。这以后,若没有了你,我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你放心,我不是莽撞之人,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然而尽人事、听天命,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柳苒久久无语。
将近午时,司徒凡终于听到隔壁有响动,他赶紧推连城:“连城,即刻去看看,我三弟她是个什么光景?”
连城道:“柳三一个人回来了,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失魂落魄。谢明灏不敢带她离开,四公子,你敢作敢为,比谢明灏勇猛!”
司徒凡道:“连城,我怎么觉得,你讽刺人的本领越来越低了?这一路南下,我与三弟朝夕相处,了解她比你多多了。她什么表示都没有,说不定肚子里正打着什么小算盘呢。你家三公子,希望可能要落空了!”
连城嗤回去,道:“三公子落不落空,我不清楚,不过四公子你,肯定是已经没有指望了。对了,听说萧家的小姐不错,四公子这次回去,就答应了三公主、赶紧定亲吧。”
司徒凡听了,居然没有生气,很笃定的笑道:“我的指望,比谁都大。”
第二天,柳苒和欧阳景、连城在客栈大堂用早膳,听到邻桌议论:“锦州谢府的谢明灏小将军,去岁战场落江、流落海岛,后潜入黑风海盗老巢、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前夜刚助漳州水师统领李向循打了胜仗,今日一早,又跟漳州水师大军一道,出海缉盗去了。”
柳苒听了,手中的筷子“嗒、嗒”两声落到了饭桌上,其中一支滚了几滚,眼看就要掉到地上,旁边的欧阳景顺手一抄、捞住了。他一边招手让小二拿了替换的筷子过来,一边道:“李向循是天启朝数一数二的水师统领,水上作战经验老到;谢明灏在白龙岛待了半年,熟悉岛屿位置和那些海盗的行事。这次他们俩人一起缉盗,胜算很大。”
柳苒听了,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由抬眼看了一下欧阳景,正好他也看过来,柳苒赶紧低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继续低头喝粥。
此时,陆一天已经快马飞驰在漳州两百里外、往北而去的官道上。他一边打马向前,一边低声咒骂:“好你个小谢!防我防得如此厉害!早早弄清了白龙岛的秘密,居然也不告诉我!还好意思让我带信去锦州,我居然还答应了,真他/妈/的犯贱!”
☆、无力
早膳之后;欧阳景他们商定,第二天一早就押送薛振义启程、回转京城。当日午膳之后;司徒凡跳着脚,前来找柳苒说话;对她道:“三弟;来到这漳州之后;我们虽然见了大海;却未能上得船去,实在是心有不甘。三弟;明日我们就都要回转东京;想来你也从未坐过大船,现下陪二哥去码头坐坐大船怎么样?”
柳苒抬头,看见他额头渗出的细汗;道:“二哥,你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易出行,还是躺着静养为宜。”
司徒凡道:“三弟,我这一想着坐大船,就怎么也躺不住,翻来覆去的,反而时时压得伤口生疼。三弟,欧阳景和连城冷面冷心,压根就不把我这行动不便之人当回事。你就当可怜可怜我,陪我去一趟吧。”
司徒凡长得高大俊朗,做事一向蛮横霸道,如今一腿直站,一腿弯曲,半弓着身子,一脸讨好的笑,说出口的话,就如同讨不到糖果的孩童一般。柳苒想到他也是为了自己才受的伤,如今看着他这个样子,因此尽管心情的郁郁,也不禁展眉一笑,道:“既如此,我便陪二哥走一趟、去码头坐一回大船,也不枉到这漳州一趟。”
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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