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勉强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似是看清了来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堆起一脸皱纹,笑意浓郁。
“哪里晚了呢?我这不是还没死吗。本来还宽慰自己人生留有遗憾才完美,现在却觉得只有完美才不遗憾。呵呵”
老人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居风闻言悲意更甚,可是却不好这般恣意下去,便强忍着内心的潮水不断翻涌,建筑起一座坚固的洪堤。
泪水渐止,老人的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喃喃问道。
“封城还好吗?”
居风点点头,想了想郑伯伯在父亲死后留给自己的话,又想了想那个无相之碑,和碑前被海东青抓死的尖刀,确认道:“不久之前去世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见我成家生子吧。”
老人顿了半响,又嘿嘿的笑道:“罢了罢了,我先前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人生留有遗憾才完美。”
“那隼儿还好吗?”
“那畜生好的很,如今又肥壮了一圈,爪子越来越锋利了,如今看来搏个狮子老虎、森林巨蚺不在话下。”
居风说起海东青,终于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老人含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当年居封城年少外出,遍游各地,先结识居母,又到达天星,大师当时见到海东青心中大悦,与居封城结下良缘,说是让居封城的孩子可以入大师门下做关门弟子,于是才有了后来一番境遇。
大师名唤玄之大师,就是炎黄一派传到这代的掌门,如今的垂垂老矣蹲坐在蒲团上的老人。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居风上了山,礼貌和花雪月还有微生初阳则留在了下面,和大师兄一番寒暄之后,则被众人安排了房间住处。长夜漫漫,两人知道若不送走大师,居风是断然不会出来的。只是今夜天色已晚,不再方便回去通知几人。
初阳小孩心性走了这许久路,已经倦了睡下。花雪月和礼貌站在小院间,借着朦胧月光,随便聊聊。
“这炎黄城民心淳朴,你们练武之人原来不都是像你这般伶牙俐齿,聒噪烦人。”
礼貌尴尬一讪,“我在炎黄城算个另类。习武之人最讲究的是心性,心性不好,练武也不可能有长足进步。”
花雪月解决了司徒雨的烦恼,心情缓缓地变得好了起来,言语间小女人姿态更甚,月夜旖旎无穷。
礼貌想着不该沉默下去,便随便扯些话题。
“你可别小瞧这些居风的师兄们,那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在他们手上,两分钟都坚持不过。”
“哦?”花雪月偏过头,眼神玩味地看了一眼礼貌,礼貌被看得毛骨悚然,却不肯瞥过投头去。
“你什么意思嘛,看起来我是很弱的样子吗?他们不过是年纪大点而已。再说了,武道讲究阅历,我哪有什么经历,你知道慎鲁的阅历多丰富,他可就是当初开着军舰前来攻打山头的军阀。活了一辈子的人了,我跟他们比什么。”
花雪月见礼貌说的话,到后来越来越没有底气,不由嗔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激动个什么劲。”说完呵呵娇笑。
礼貌见自己上了当,面上越来越挂不住,只好随便应付道:“呵呵,随便聊聊,呵呵,嘿嘿……”
第十二章 从此无我这班人
长夜慢慢,是真的慢慢,居风跪在老人身前,感觉时光就此不在轮转。
炎黄城不比都市,首重人伦尊卑,纵然曾经居风少不更事常常为祸师长,可是现如今师父这般,居风又如何能放纵身心。
所以只愿长跪,能换得老人在人世间多留些时日才好。
老人询问了一些他星故事,白云苍狗已然都发生了不少变化,该去的都去了,就如居父;该长大的都长大了,不啻海东青。所谓沉浮更迭,长江浪涌,大抵就是这般事情,林花谢了春又红,只空叹,太匆匆。
“唉,流年苦短,只怕明天的朝阳,师父是看不到了。”
老人说了又顿,顿了又说,一双枯瘪嶙峋的双手,状如海东青的劲爪,只是没有一丝血色。缓缓地搭上居风的手臂,轻轻一扯,示意居风坐过来。
居风向侧边坐下,让老人的身体缓缓靠近自己,然后握着那双骨手,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宁静。
门已关紧,左右两侧上方各有一个小窗,月色透过窗户,映在两人身前的地面上,犹如一片寒霜。
“蒲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偏头是姑娘。”
老人突然吟了一首打趣诗,偏过头呵呵地笑着看着,居风被这老头突兀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一时间的悲伤去了大半。
居风长叹一口气,精神也振作了几分,“你这老头,都要死的人了,还不安生,还要开弟子的玩笑。真是的,也不知道上火,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有什么遗产没有,偷偷告诉我,让我一夜暴富。”
居风作势侧耳倾听,半晌,只听得老人讪讪地道,“遗产没有,欠下的债务倒是不少。去岁借了十里外薛家门派几万块钱赈济几个落拓的大学生,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还,他们也是,不敢上门来要,幸好我这几日回忆往事才堪堪记起,你要是银子不太捉襟见肘,不妨替我还上,以圆了我的美名。”
居风一脸不情愿地坐回来,心道这老爷子真狠,知道他其余十二个兄弟都是一贫如洗,就自己有点金银,这下倒是物尽其用了。
局风正了正神,随着老人的话聊了一些往事,多半都是曾经听过的故事,如今重听一番,别是一种感受。
玄之是名副其实的正统武道出身,一辈子不曾离开过天星,学语时开始学武,天赋惊艳,比之现在的居风犹有过之,十八岁登堂入室,不及三十岁便成一代宗师。当年慎鲁派一大帮军家子弟前来扫荡炎黄城,那时的玄之刚刚位及掌门,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遂率炎黄一众精英赢敌,更是以肉身之躯将几架机甲破甲,收服慎鲁为弟子,一时间传为美谈。
居风一直都很好奇,老师到底如何神通,竟然能徒手战胜机甲,而且还不止一架。小时候一直缠着师父把这等惊为天人的武技传给他,无奈老头一直拖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次有了机会,虽然居风对于那个什么破甲之术并不如何垂涎,只是甚是好奇,便和老人随便聊聊。
“师父,你当年是如何破开大师兄的机甲的?能不能偷偷告诉我,我问大师兄他也不说,只好来问你了。”
老人浑浊的双眼顿时提起了精神,想来是烈士暮年,想起当年之勇。
“你真的想知道?”
居风被吊起了胃口,如何不想知道,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人依旧不疾不徐,喃喃道:“只要趁他们没油的时候动手就行了。”
居风一愣,老人说完却哈哈大笑。那笑声虽然张扬,却不嘹亮,沉稳一如老人。
居风不禁哑然,脑海里出现了那样一幕场面,三四个机甲,正在一片原始森林里面漫无目的地疾驰,忽然没有了动力能源,变成了三四座雕塑,连*纵机甲的人都被憋在了里面。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中年人跳出来,一脸得意地说道,“尔等小人,竟然敢偷袭炎黄,如今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就擒,本大师有好生之德,定会饶了你们性命。”
这一幕多么像江湖术士行骗的场景,居风念及此,赶紧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一脸诧然。
“这是真的?那你这老骗子骗了多少人啊!”
玄之不以为然地吹胡子瞪眼,“我哪里骗了谁,他们非得说是我把机甲打败的,我有什么办法,我推脱几句,他们还说我谦虚,不识抬举,慎鲁那臭小子不敢替我做主,我就只好应承了下来。”
居风见老人动了真气,对身体无益,连忙安抚下来,过了好半晌,老人才渐渐平息下来。
“大师兄那是屈于你的*威,怕你不给他好果子吃,他多孝顺啊。”
老人不屑地一瞥,“那小子跳下机甲来就管我叫宗师,想起那副殷勤样,为师啊,咳咳……”
老人说这话,便剧烈的咳了起来,脸色瞬间涨红,瞧得居风一阵揪心。直至咳得撕心裂肺,才渐渐缓和过来。
“唉,老了老了,往事不提了……”
……
“在我想来,你若一帆风顺,必定事业大成了才来看我,如今这般回来,想来是遭遇了一些什么。”
居风当下也不隐瞒,避重就轻的说了归一盟的事情,但是他倒是并没有觉得这些人有多么难缠,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应该开始真正的对付他们。
老人听后也不太以为意,毕竟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然而有些阅历上的东西,旁敲侧击一下也无妨。
“你在炎黄城再修武一段时间吧,炎黄大小乘,小乘你以大成,大乘还不曾一成,让慎鲁教教你心法,自己武道高了,对于自保也是一个保障。”
居风点头应下,等老人继续叮嘱。
“我的师父曾对我说过,人这一生啊,要遇到三种人,一种人是师父,他们可以让你学习到很多东西;另一种人是朋友,独木难支,孤家寡人地总是寂寞;这第三种人则是敌人,或者对手,不一定涉及生死,但是只有他们,才是真正帮助你成熟成功的人。你说的那个归一盟,就是这样的角色,不要因为感情用事一叶障目,要看远一些,没有他们,你何时才能真正长大呢!”
老人的语气到后面便严肃了起来,居风也不敢怠慢。师父,朋友,敌人,一个人只有这三种人都经历了,才可以名留青史吧。
老人自豪地一笑,“如今你不缺世上最好的师父,身边也有那么一群出生入死的朋友,如今还有一个强敌虎视眈眈,看来,正是你人生要起势的时候,所以,一切都要自信,知道吗?”
居风很艰难地点点头,他知道,师父说道这里,已经有了遗言的意味,看来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你不回来,心里有个念想,便一直拖着不走。如今一切落地,我这片叶子,也要归根了。”
老人的浑浊目光望向上放的窗户,夜色已经淡去,黎明将要升起,新的一日即将到来,旧物也该归去。
“夜见故人月谈事,这世间,便是不会再有我这般人了。”
老人说着笑着,笑着笑着,浑浊的双眼,渐渐地更加浑浊,最后只剩一片黑暗。
居风还握着老人的手,手心里还有一丝温度,但是居风知道,就连这点温度,也有随着点点晨光的聚集,而烟消云散了。
走了,师父走了,从此不会再有徒手破甲的玄之妙人了。
“哇!”黎明的山坳村庄,举村痛哭,一时间黄发垂髫,并向后山跪拜。
礼貌跪了下去,花雪月也跪了下去,闻声而起的初阳也揉着眼睛跪了下去,不久之后,还要有成千上万的人跪下痛哭,他们要用这样的方式,缅怀一代宗师的离去。
因为,从此无我这班人。
第十三章 鏖兵(1)
尝听有一言,叫做闻说鸡鸣见日升,如今鸡鸣未有,倒是众人的滔天啼哭,把朝阳徐徐唤了出来。
炎黄城四季如春,天空无乌云遮蔽,初生朝阳破晓,便给群山披上一层霞光,挟裹一层暖意,是以人们都喜欢晨时练武,刨去武道的传统不说,单单是因为清晨的屋外较寮内温暖适宜。然而今日,山坳间嘈杂的吆喝声远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整齐划一的嚎哭。
居风痴痴地坐在屋内祠堂间,任由来往如梭的师兄们处置老人遗体。期间每每有师兄来劝,他都不理,慎鲁体贴,便暂时留下居风独自在祠堂安静。
老人死去,却不是那么容易安息,首先要在旁边的一个山头停棺椁三日,接受天星各地的宗派头子悼念,然后才可以山顶火化,化作一撮香灰,常住香龛里面。
居风不出去,却也无伤大雅,本来知道玄之大师有十三个徒弟的人就不多,繁文缛节自由师兄们处理。花雪月见第一日的太阳已经渐落西山,前来悼念的人马也已经走了一波又一波,居风又痴然祠堂不出来,便擅下决定把文明几人叫来了山坳。炎黄派妥善安置了地方,便去忙自己门派新老交接的事宜,对于这些人也无暇顾及。
唉,旧的终究要过去,新的则总会到来。
……
修武之人本讲究清静无为,事实上若非发生大师殡天的大事,一生也难得看见这片山畛人头攒动的熙攘场面。以往的日子里,炎黄派直系人丁稀少,从玄之大师这里开始,便开枝散叶蔚然成风,大师可谓中兴之师,一生传奇无数,且不论山头祠堂里老人口中阐释的徒手破甲的故事真假与否,都改变不了老人在天星的崇高之位。
“你说,我们死后也能这般受万人敬仰吗?”
文明坐在参天大树的一个枝桠处,背靠着一人环抱的树干,一腿垂下,一腿弯起,眼神落在另一个山头,问向身旁的另一人。
另一人在哪里呢?
文明半晌不闻回答,偏头望去,却不见人影,直到眼神下调,才看到了一双腿,和一个晃荡的身躯。
礼貌倒挂在树枝上,眼神里的景象自然与世界颠倒,不知道话是不是也听成了别的意思,或者是根本没有注意听,总之只顾得自己悠哉游哉,不理会一旁的文明。
文明信手拈下一颗叶子,握在手里揉成一团,瞄着半空中的白皙脸庞掷去。礼貌哪里会让偷袭得成,身体在空中一荡,腰腹用力,便坐回了树枝上。
“有刺客!”礼貌大呼!
文明白了一眼,依偎在树干上不语。
礼貌见文明不打算配合自己表演下去,只好悻悻然坐稳,和文明同望一个方向,扬起一个不屑的表情。
“你活着的时候能让人仰头看就不错了,要是你怕死后太寂寞,我跟你聘请几个乐队,天天摇滚疯狂,怎么样?只是这个费用恐怕不会少了,前几天我刚刚输了一百块钱,如今捉襟见肘,要不你预付一点?”
礼貌这插科打诨的功夫,任文明这样的好脾气也难以承受。文明把弯着的腿倏然抬起猝然落下,整根枝干便开始晃荡起来。礼貌大惊,连连告饶示好,文明这才作罢。
礼貌见枝干重新稳定,忖了一会,才道:“要我说,人这一辈子,不求死后如何辉煌,只要生无所憾就可以。”
文明似有所感,琢磨着这个比较深奥的问题,半晌不语。
这已是大师死后的第二日午后,阳光经过层层落叶的过滤,映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已经并不那么灼热,反而暖洋洋的,舒服无比。
有风拂过,温凉可人。
礼貌的目光转到另一个山头,那里有一个与他一般的年轻人在那里,已经两个夜晚又两个白昼,没有出来,也不知道经过连番打击,他还能不能坚持过来。
礼貌眉头微皱,有些担忧。
“你说,这个疯子为什么非要回来炎黄一趟,是与大师有感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文明注意到礼貌的表情,知道他所担忧的事情,但是文明却不怎么担忧。至于礼貌的问题,他似有所悟。
“怕是在京城输了你一次,风哥心里不服。”
礼貌嘿嘿一笑,知道文明答非所问,开始揶揄自己,“那敢情好,他本来就是我们这辈的翘楚,若不是我比他多潜心修炼了这么多年,京城的战果就未可知了。”
“再说了,他最终若不比我强,我何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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