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将她放在心底,在梦里转身,轻声叫着她的名字。是谁给了她凝望的勇气,在无尽的路上,度她一世的忧愁。是谁在指间画下温柔的影,却在离去之后留给她安宁幸福的生活。
那一种痛尖锐如针,在明丽的春光里刺得她遍体鳞伤,退一步,再退一步,看亭前廊下,和熙的阳光映照,万物一派春芳,却不忍回想他在那样的天寒地冻中承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青山依旧,人世浮沉,徒增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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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的王室公主之中,也就兰回与她颇为亲近,隔三差五的总会来凤殿一趟,此刻见她半锁烟眉,反复揉搓着一片绿叶,若有所思道:“怎么要成亲了,你倒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霏凤微微垂首,躲开她探寻的目光:“哪有啊,我,我只是有些紧张罢了。”
兰回瞪直了双眸,噗嗤笑将出声:“你还会紧张?我看你那驸马才忐忑不安呢!你们青梅竹马了十多年,他盼这一天怕是盼了很久了,又生怕你看轻了他,才冒险去琼岭剿匪,他那颗心啊,恐怕只有真正把你娶到手了才会落了肚呢。”
她听了略是苦笑:是啊,陆玄昭的心思人人皆知,就是因了这份真情,她也不好横加指责,再说,又能怪他什么呢?怪他为何那么不争气,怪他为何害了那个人?不,这本是她欠下的债,是她欠了他的。
“不。”她低声道,“他又怎会真的不安,毕竟在多年以前,我便已许给了他啊。”她才知晓,苍帝意属承豫王已久,他这世子也在她入宫的时候便被默许为未来驸马。
兰回听了狭促一笑:“是啊,他是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你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得紧,这才整日里不得心安呢。”
“你说,陆玄昭是个好人么?”不去理会兰回的打趣,她随口问道。
兰回虽是诧异,却也答得毫不犹豫:“那自然了,他待你还不够好么,宫里的姐妹们都眼红得很呢,羡慕妹妹你不费吹灰便得了个如意郎君!”
“羡慕我吗?”她微笑着喃喃,“若是有一个人,比他俊逸百倍,又比他温柔百倍,我却只能看着、想着,永远都不能得到,你们还会羡慕我么?”
“什么?哪里有这样的人,莫非是神仙不成?”兰回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片刻之后才探问道,“你,你说的不会是你家的几位哥哥吧?”
她顿了顿,忽然吃吃笑起来:“谁叫哥哥们各个都是好儿郎,我还真不想做他们的妹子呢!”
“你这丫头!吓我一大跳呢!”兰回笑骂几句,眼见也没当真。她便也跟着笑两声,心中却暗生酸楚。
世人都说得不到的才更显美好,可那个人,她连多想一想都是奢望。每个人都自有一段辛酸过往吧,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珍藏的回忆便如书页,往昔的美,叫人流连不舍,却是怎么也翻不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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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尚是微寒的天气,却有几多柔红乍然出现在枝头,旁人都道是吉兆,那欣喜的模样,似已忘却那叫人绝望的寒冬。宫人团团围在身侧,扑粉妆扮,耳畔不断的溢美之词叫她心生恹恹。
凤立飞檐,顶盖琉璃,披香送暖,香氛四溢,这满室的华光,这万千的祝福,却都不是她想要的。
轻抚脸颊,这样的貌美如花,他竟是从未见过,如今身着嫁衣、面上新妆,全是为了别的男人。这捧到面前的真心,这以命抵来的幸福,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却明白,如此情意纵是倾尽一生的光阴都偿还不尽啊。
望不见尽头的红毯,鲜丽刺目,她透过薄薄的盖头翘首望天。那个人,在哪里望着她,看她挽着如意高髻,身着凤羽芙蓉裙,就这样走向另一个男人。
发顶的六叶宫花沉如玄铁,层层裙裾更是拘绊双足,臂上挽着的烟罗绡,长长拖曳于地,一步一步地挽留,可所有的一切却在温暖的大手执住她的那一刻,幻灭了。
凝眸看着紧紧攥住她的手,那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白皙而有力的手,她半垂下眼睑淡淡笑了:从今往后,我有了疼我爱我的夫君,你也该放心了吧。放心地离开,去过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去的种种,也请别再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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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宾客尽散,她静静坐在床榻边,轻纱铺垂如蝶翼,映着香膏红烛高照,那明艳的姿容更添几分丽色,珠玉环绕间,香腮鬓影,眉目娇娆。
可惜,却又有什么是如此不合这良辰佳期。是情,是景,无一不完满美好,可偏偏却不是那个人。
眼前的男子是她一生的良人,那欢喜痴缠的目光萦绕在周身,为何却不忍多看一眼?
火红的烛光跳跃,晕开眼底模糊的水色,她竟又是落了泪,却在他慌乱的哄劝声中化为唇畔的幽幽浅笑。想得再多,也总是痛,惦念再深,也已是绝望,新婚之夜,还是不该有泪的。
虽是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叮咛,偏生自己一辈子的念想似乎都融在了这一刻,他,他,为何所想的全都是他……
识得他两年,初尝情爱滋味,是甜是苦,莫不珍藏在心。
只可惜,胜日虽好,无奈太匆匆。
杯中的合欢酒晶莹如琥珀,她却在怔忪间失手跌落,染湿了鲜红的嫁衣,看着喜婆慌乱地在眼前忙碌,她竟是笑意浓浓。
合欢?时不过二月,他尚且在奈何桥边徘徊,自己却要饮下这杯不知是苦是甜的合欢酒,洒落的片片真心,奉到手间的幸福,又有谁会记得他的成人之美。
又一杯执在手中,她闭上眼一口饮下,果然……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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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美眷良人,衣衫尽褪之时,那纷纷落下的吻,如雨落湖面轻点的涟漪,撩开心房的轻颤,那小心翼翼地触碰,捧如珍宝,温情的过往,又是谁曾烙下深刻的印记。她透过半掩的罗帐,依稀瞧见燃烧殆尽的龙凤红烛,雕花烛台上厚厚的烛泪,鲜红似血。
那一瞬,深深的疼,她倏然睁大眼,缓缓凝出一滴泪,怎不可笑呢?朝云暮雨,心间惦念的竟不是将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君,而是那样清风朗月的微笑。
他就在那里吧,静静看着她,淡淡地笑,像是柔光如缕的月,轻浅飘荡的烟。
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令她无地自容。咬紧牙关,默默伸出手,幻梦似泡影,一戳而破。那一寸一寸磨出的痛,是他带给她的,却远不如那个人在她心上扎下的刺。
男人覆在身上沉醉地低吟着,她睁大盈盈泪眼,看那温清而熟悉的眼神,化为一柄利剑,深深刺入心窝,痛,缓缓漫开,卷带出蚀骨的伤楚。
痛到怎样才是尽头?在这样本该幸福的时刻。
她忍不住低呼出声,水中的月影被搅成了碎片,娇艳的海棠纷纷凋零,在这妍丽的春光中,她只觉自己已深深陨落,再无任何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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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如此深沉,雪,将消未消。从扩云山到苍都,千里光景,就算穷极了目力,也看不到尽头。
他仰望天上明月,彼时温柔如水的月光,此刻却透出薄薄的凉意,渗入肌肤,深深刺入骨血之中。熟悉的尖锐痛楚阵阵侵袭而来,在胸口间激荡翻涌。风起霜尘,冷雨姗姗,扩云山的冬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却为何偏要在这样的大喜之日。
东问梅雪,西嫁海棠,此时此刻,一个是严冬,一个却是明媚的春景啊。
他幽幽笑着,青玉簪挽起发的苍凉,在寂静的黑夜里任冰雪透骨。
夹在书中的海棠早已枯萎,一瓣一瓣飘落,散向夜风中,逝去的,是情,是缘,是今生的蹉跎。
从今往后,她为人。妻,所有不该留存的感情都将深埋心底,所有歉疚与悔恨也将尽化烟尘。她该是全心全意地为着那个人,他也必当尽心守护那份得来不易的完美。
能为她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安康,宁静,却不再有情。
轻轻的,有什么碎裂了,他闭眼,仰头,宽大的衣袍被风鼓起,一点一点带走所剩无几的暖意。
雨雪突来,冲刷着茜云峰上孤寂的小屋,躲不过的伤楚漫雾如烟。又有谁知道,在这最深的夜里,有一个人从此埋葬了一生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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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靠在枕上,微转过脸,身旁熟睡的男子噙着淡笑,沐浴在晨光中,安详而平静。天,还是亮了,她弯起嘴角,看向隐约的一抹晨曦,想到那本该死去的回忆,在这样的春芳中绵绵不息。
那个人浑涵端重,风骨无双,又怎忘得了他的淡眉浅笑他的温柔隐忍,他为她留下的伤痕,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昨日的风花雪月,业已褪成一厢残梦,她常常觉得自己赤着脚,在白茫茫的冰原上奔跑,一刻不停,仿佛停下便是万劫不复。
那一夜,梦见他,身披朝露,自云间而来,清晨转醒,才知恍然是梦。暮春三月,她不顾重重华丽的裙裾,颓然跌坐在满地海棠花瓣上,深深俯下身子,眉目中是遮不住的忧伤。
隐隐的,似有叶吟低回在耳,始终不绝,一声一声,听得她几乎肝肠寸断。
梦里祈求的天长地久,到头来却是两厢绝离。
最初的那几天,发了疯似地想念,可日子久了,心痛的感觉渐渐淡去。她早已知道,无论多么浓烈的感情,时间都可以将它慢慢磨灭,而丝丝点点,藏在心底,每每想起,便是隐痛。
一日一日地过下去,一点一点地心死。当宛然垂目的温柔已成习惯,那些锐痛终是一丝丝从骨肉中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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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国人本是好酒,兴之所至往往着人取了美酒来,可突地想到了什么,踌躇了半晌还是吩咐道:“撤了酒,取茶来。”
驸马练剑时,她也夫唱妇随地席地抚琴,所奏的却是清和婉转的浙派琴曲,驸马每每只能苦笑:“三儿,记得你原本多弹蜀派琴曲,怎的忽而转了性子,叫我练剑也使不上劲。”
她怔住,不愿去想,也无话可说。
当茂密的柳枝如重重帘幕轻垂湖畔,风拂柳絮沾衣,勾缠着水中静默相拥的人影,她才在驸马的狂喜声中渐渐回了神:“三儿,三儿,我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呢!”
可这十月怀胎着实辛苦,她害喜得厉害,常常夜不成眠,恨不得狠狠捶了肚子,好叫这害人的小家伙离开自己的身子。难得有安静的时候,她便又想,这若是他的孩子,她不知怎生的小心呵护呢。
他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想着想着,许久未落的泪悄然滚落,在如雾的夜色中,她平静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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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溪边,滴水檐下,几株窈窕的林兰开得正艳,薄香徐徐流动,轻风吹过,莹白的花瓣摇曳,染艳了树下的青衣淡影。
他恍惚看到,她遥立在月光之下,衣袂翩然,美如仙子……
可探出手,零落指尖的,不过是残影一片。
轻轻一哂,笑如春风拂柳,却还是习惯性地面向西方,默然而立。那是他心中永不衰败的海棠,在青远山色间,瓣雨纷飞,流香四溢。
当母亲终于记得关心他的时候,他淡笑着说:“我不是在等,只是不想委屈自己,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快也只需一人背负。”
轻鸾听了暗自红了双眼,扭头默默下山而去,这个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体味过人世间的温情幸福,得不到爹娘的宠爱,连一往情深的恋人也不能相守,人生于他,漫长而寂寞的几十载,无不在这样的朝夕间沉沉灭灭。
柳絮飘飞的时节,在门前种下一株西府海棠,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等待每一年的海棠花开,幽香满园,有它陪着,又怎会寂寞呢?
西风猎猎,日复一日地吹来,多想能带来她的消息,哪怕一星半点,也是欣喜。
那一年的寒冬,她有了女儿,他守在海棠树下,望着琼枝染雪,心间略是宽慰:只要知道她过得很好,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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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凤求凰》,昂情激越,未料弦断,他勾过断弦若有所思,行香忿忿道:“你何苦如此?明明是浙派的,硬要弹蜀山派的琴曲,你本就知道与她天差地别,不能同心相守,就不该强求这求不来的姻缘!”
他微微笑着摇头:“燕雀也想与鸿鹄争空,不去苦求又怎知是求不来的。”
行香似是有怨气无处可泄:“那你为何不捎封书信给她!”
他收起笑容:“要写什么?一别经年,吾心甚念?”徐徐起身,他不掩森然冷意,“当初不知珍惜,如今再来后悔,又有何用?”
仅一句就逼出了行香从不曾落下的泪水,她朦胧着眼大叫道:“你为何总是这样平静理智,对人对己莫不如此!她已是有夫有女,逍遥快活得很呢,也只有你,心底的思念再深,也不肯出言打扰,还傻傻惦念着人家过得好不好!说我不知珍惜,后悔莫及,那你呢,你可曾悔过半分?”
这样性子高傲的人,就算是彻骨之痛,也不肯在人前显露分毫,这尖酸刻薄的毛病何时才能改一改呢。他暗自叹了口气:“过往如流水,我已尽全力,自是不悔。为今之念,也仅是多一个人能够幸福罢了,莫非我之不幸还要加诸在旁人的头上不成?你与我不同,若是真的悔了,也还来得及。”
悔之不晚,倒是件幸运的事。他默默想着,看门前那一树繁花正盛,晓云深处,如烟似霞。
花开一年又一年,飘落,辗转,最后零落成泥。人,亦是在如河的岁月中,慢慢老去。
情缘解不离
门前的海棠一年盛过一年,枝干繁茂,花香满园。
他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在树下的石桌边品茶,寒来暑往的从不间断,有的时候春夏之交,雨势不绝,或是染了风寒,实在咳得不行了,也要出来瞧上一眼才放心。
多年以来,花开不断,朝朝暮暮间,他望见妩媚春风里,那艳丽的一抹俏色,却总有一点化不开的凄然萦绕心底,总有一丝带不走的思念交错胸间。
一直守在那里,守着那些往事,那些诺言,不管她还记不记得,时常想起她,时常远眺西方,盈然垂目,一年便就过去了。
恍惚间,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还傻傻守着,守着一段早已死去的感情,他不想等待,不想执着,不想一直沉湎其中,他做到了,心如止水,却仿佛是死了一般。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所有的寂寞痛苦,不就这样消散、淡去,所有的艰难坎坷,也不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生命总比情爱要长久,他只盼这一树的芳菲能长开不败。
他相信,如果生命可以恒久不灭,他将永远坐在这海棠树下,品一杯清茶,数着每一年为她绽放的花蕾。
白驹过隙,弹指飞云,他的心就这样被她生生握住,一握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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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凋零的深秋,她将深藏了近十年的暖玉狮子摆在案头,久久凝望,却渐是泪眼朦胧。玉色莹润柔和,她探着指尖小心触碰,仿佛每一次抚过的,都是那段烟黄记忆里最柔美的青绿。
杨花赛雪,春风十里,他略是抿唇微笑,窗外一树杏花登时都失了烟霞明媚。
海棠落时,将一塘碧水染红,林兰初绽,盈盈一段香,呼吸间皆是属于他的清气横流。
夏溽初长,风溢荷塘,夜起薄雾,幻美如梦境,而此时此刻,这些至真至美的风景,却等不到他轻声的赞叹。
烛泪滑落,梅香傲骨,那个为她摘来一片叶的男子,却远在千里之遥,相思不相见。
当娇艳的花瓣片片凋零,当往昔的光华一去不返,也唯有他,似那一线青黛,天天夜夜在指尖萦回缭绕。
一年一年的相思,一年一年的等待,到了此刻,肃杀的秋风染尽枯黄的落叶,她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