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今生再无缘对面相逢,却又有了这样说不出是喜是悲的独处机会,默然望着那妖娆的身姿,颈项间凝脂般的肌肤散发着淡淡馨香,好似夏夜里的白莲,凝着露水芳蕊初绽,又似空谷摇曳的幽兰,独享一方的静谧。
不忍打扰,只在心底描摹这一刻不可思议的亲近与真实。
曾以为,这辈子注定是落花流水,错肩而过,不可强求的,不该奢望的,自己都尽心尽力了一回,放下了,便不再多想,可如今,又算什么?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
他清苦一笑,摇了摇头,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只化为轻声一叹,秋水长,相思短,所有书中写下的欢情无不幻化出动人的结局,可自己,却连想一想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命如游丝,漂浮不定,下一瞬的变幻莫测,叫人无从把握。此刻,也是一般无二。
没有想到,滂沱急雨转目即来,他有些无奈,怎么自己与她总是碰上这样的突如其来呢。
夏日的雨,来得往往没有征兆,他飞快地拉住她奔向附近的小凉亭,幸好反应得快,两人衣衫不过微湿,可她覆在脸上的面纱已近乎透明,那夺目的容颜似尽在眼底,而他只背过身,静静立在凉亭的另一头,望着雨幕如帘。
疾风声声呼啸而来,那带了凉寒的密雨,转瞬之间便将整个天地席卷至尽头。
莫如梦空华
一时间,风雨过处,繁花委地,方才缤纷的海棠红莫不凋零飘逝,随风瑟瑟。
谁家的玲珑楼榭,锦绣花雨,朱阳下炫美多姿,可这一厢的娇红柔绿,躲不过风雨来急,转眼便化成云烟散去。
霏凤盯着他的背影,纤手紧攥着面纱,良久,才一指一指松开。几番张嘴,却未能吐露半语。
忽然,一道光亮过后雷声乍起,她掩唇惊呼出声,千音猛一转身:“别怕!”
见她直望过来,小手仍捂住嘴,便又回首默然不语。
霏凤稍事平息了心绪,说道:“他们人呢,怎么只剩你一个了?”
“千音不知。”他微微欠身,回答道,“公主且在此稍后,我去找人来,片刻即回。”
霏凤迟疑了一瞬,说道:“算了,雨那么大,我们在这里候着便好。玄昭他们办完了事应当会回来寻我们的。”
既如此,他便再不开口,这样难捱的相处,这样无话可说的结局,走到了这一步,不知还能怪谁。
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看一滴雨从亭檐跌落至青石阶上,绽开如碎玉冰珠,消失得那般迅速,不可挽留的种种,如今想来,也只有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时刻,在身后默默地守护了。
“你在看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他回神:“刻在亭柱上的诗。”
她微微一凛轻吟道:“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目光滑过另两根红柱上的描金痩体,却迟迟不开口,千音缓缓展颜,一字一顿念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霏凤轻吸口气道:“这是前朝和凤公主的手笔,一首《白头吟》,一首《定情诗》,罗公子以为如何?”
他一笑:“单论笔法,自然是秀挺脱俗,我却觉得更值得称道的却是那其中的神韵。”
“哦,到底有何神韵,公子可否相告?”霏凤好奇道。
“这两句诗无论是自喻其品格,还是以物盟誓,兜兜转转,都只在一个情字。想要以玉定情,想要白头偕老,足可见这一份情意之深切真挚。着人刻在柱子上,日日相看不忘,待到芳华逝去,白霜满头,这一段往昔却依然鲜亮如真。”他垂眸轻笑着,“不知我说的公主可赞同?”
霏凤轻咬着下唇,直勾勾盯着他颊上醒目的伤痕:“说得真好,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可是,事与愿违对吗?”他竟是直言相问,见她扭头不语,便接着道,“有些伤痕,即使遗忘,也再难抚平。世人常叹情深缘浅,转身之后或许一切皆不可挽回,而人与人的缘分兴许早已注定,相守和分别,往往多等一刻都不可能。”
霏凤强笑道:“若真是无可奈何,那该如何是好?”
“从相遇到别离,不过短短一瞬,区别只在于,有人动了情,会把这段回忆永久珍藏,而有的人,却待之如行云,转瞬便抛诸脑后。”他的声音轻和,半掩在泠泠雨声中,却又是那般撼动人心,“情,贵在真,贵在长,却偏偏不能强求,若真是无可奈何,谁又会真的强要那终是不属于自己的所有?”
他抬首眺望远处朦胧山色,那平静的眼眸仿佛隔出了千山万水之遥。
有怎样的相逢,就有怎样的结局。在山中二十载,自以为人间世事不过如此,可甫一下山,情言种种,不堪回首,却只得一句无可奈何!呵,无可奈何,恐怕自己独身域外,清修一世,也看不穿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吧。
他静默而立,任衣衫轻扬,那消瘦而坚毅的身形,是望穿了人生多少悲戚过往,霏凤不由心头一动:“公子……可有日夜思念之人?”
他一怔:“自然是有的。”吐每个字的时候,心中竟有些微微的疼,可他还是笑着说道,“这一年来,我有些想她,却不知她是否会想起我来。”
承认想她,承认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她,那个一句话便融了自己满心冰霜的姑娘,那个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的女孩。每日每夜想她,片刻不会忘记,那个时候傻傻地答应下来,如今竟觉可笑至极。
霏凤闻言淡然道:“听得我好生羡慕,被罗公子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上的姑娘真是好福气。”那语气似带了皇家的骄矜,就算在这样的夏日里,冰冷依然透骨而入。
他只笑不语,听霏凤又道:“我没有邀请你来苍都,是否会生气?”
他也渐收心绪,平静说道:“公主做事定是有充分的理由,我又怎会生气。”
霏凤勾唇轻笑:“是啊,听闻千音涵养甚佳,莫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怕是人杀了你都不会有半点不悦吧?”
那话中已带了明显的嘲讽,他也不过拱一拱手:“多谢公主夸奖。”
“你!”霏凤猛地转身,“只捡好听的话,自然比别人脾气好了!”
他笑得依然那么沉稳安然:“公主真是知我。”
看他那样子,霏凤倒发不出火来,只暗地里死死捏住衣袖,恨不得扯下一幅来。瞪了好一会儿,见他还是笑颜悠悠,便脱口问道:“就算我真的夸了你,也不必开心这么久吧!”
闻言他微微敛容,嘴角却仍是轻挑着,霏凤秀目圆瞪:“你到底笑的什么?”
目光只在那曼妙的身姿上一转,欠了欠身说道:“公主莫怪,我只是在笑,曾经为了个不知容貌的女子千方百计地绕路,只为与她多呆片刻而已。”
余光瞥见那裙裾飞扬,她已豁然转身。怔忡之间,笑容渐露苦涩,不应该的,他摇摇头,诉苦叫屈不该是自己所为,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再看她一眼,那熟悉而冷漠的背影,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忽闪而过,他终是淡言道:“千音失言,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她动了动,没有答话,远处雷声渐歇,雨势轻缓,两人皆背对而立,沉默像暗夜里的潮汐,一波一波涌来。
沉云浮动,雨淋如泣,她翘首望天,不觉心中渐生凉意,这被玉宇金阙隔出的小小青空,不过是辽阔苍穹上毫不起眼的一角,那些过往灰淡的印记,到了今天,才显出瑰丽的色彩,可是,又还有多少可是呢?
雨,滴滴溅落,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不远处似传来几声呼唤:“公主,公主……”
霏凤匆忙应了声,又低言道:“有人来寻我们了,你回去记得快些换上干爽的衣裳。”
他缓缓垂目,一丝浅笑凝在嘴边,却带了几分的自嘲。总以为,情爱之事不过尔尔,临到自己头上,才知神魂颠倒、相思蚀骨的滋味,这样的自己,和他,和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海棠香汤,白玉为池,霏凤沐浴更衣后款步转入内殿,一眼便瞧见梳妆台上两片翠碧色的叶子静静躺在一方白绢上,她默然瞧了会儿,指尖沿着叶缘柔柔抚过,轻问道:“是谁送来的?”
婢子道:“罗千鹰罗公子。”
若有似无的微笑浅浅挂在嘴角,她捻起翠叶凑到唇边吹出几声调子:你是早就认出了我,还是对哪个姑娘都是以叶传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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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雷声闷响,渐行渐远,他微眯起眼,凝神而望,目光似能穿透那最深处。良久,才用力撑着桌角俯下身,一圈一圈揉着膝盖,间或轻咳几声。这一夜,雨歇风驻,海棠满地,那醉人的馨香似也减去几分,徒留一个单薄的影迎风遥立。
想她,便也是错了么?这样的相逢,谁都没有料到,哪怕明知是万劫不复,却还庆幸能盼到目睹她真实容貌的机会。半透的薄纱,掩住了天香国色,也掩住了那原本率真的性子。只可惜,所有的一切都不由自己掌握,命数难测,纠结缠绕,或近或远,忽冷忽热,看不透多少事,剪不断理还乱,她的心里,零零种种又有几人,自己实在是不该淌这浑水的。
数日后,楼观日闲来无事,见他自斟自饮煞是悠然,便故意问道:“罗兄啊,你的那个絮丫头现在怎样了?小弟记性不大好,到这会儿才问,实在是失礼。”
千音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几时成我的了?”
楼观日乐呵呵道:“不是你的难道是别人的?怎么,宝贝成这样吗,藏着掖着就不肯说?”
千音微一摇头,浅笑道:“我与她不过是结伴上路的朋友而已。”
“我一眼就看出你们绝非什么朋友了,哪怕不说一个字,你的心思也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
千音笑着说道:“有那么明显么?”
看他眉目疏淡,楼观日好奇道:“嗯,去年还打得火热,怎么现在提都不提,莫非……”
他眼眸一转,见千音缓缓低下头:“你什么时候瞧见我与她打得火热了?倒是她和你碰上话还多些。”
楼观日啧啧两声:“咦,怎么有点酸酸的味道啊,罗兄你放心,她和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工夫,和你却是动到了一颗芳心啊。”
千音略略一笑,也不答话,楼观日左看右看了许久只好转了话头:“这几日休息得太好,都快长出一身膘了。”伸个懒腰又道,“你说那公主总是宣若萧他们三人进宫,一呆就是一整天,莫非真是要选婿?”
千音手上一滞:“不是正好么,宫里规矩多,你我在此做个闲散人,也可乐得轻松。”
“话虽如此,可总是不甘心,你我哪里比不过他们了,我不就稍微风流了些嘛。”
千音失笑:“这一条还不够么?公主选夫自然要品貌端正,我们一个品不端,一个貌不正的,不入她眼本是寻常事。”
楼观日来回踱几步,将黑扇轻击掌心:“说起来真是有些气不过,那次赏花若不是你我主动找去,怕也是如今日这般被抛到九霄云外吧。”他似想到了什么,忽而停住,凑过身笑得极是暧昧,“一直忘了问那天你与公主在亭中避雨,聊了些什么啊?”
千音又斟上一杯茶:“没说什么,各自沉默罢了。”
楼观日张了张嘴,像是不太满意他的答案:“怎么说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天仙美女,人人都盼着能有与她独处的机会,你倒好!不过,那陆氏兄弟一听见你与她呆了快一个时辰,气得嘴都歪了,哈哈!”
说着说着他仰头大笑起来,千音也不由轻轻弯起嘴角,那不甚美好的风叶花雨,转目间的情难取舍,与一年前痛心彻骨的那场离别,交缠在心底,或许便是她所说的无可奈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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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后,若萧回来,楼观日调侃道:“迷花公子贵人多忘事,想不到还记着我们哪!”
若萧笑道:“别阴阳怪气的,也不嫌丢人。公主在外头等你们呢,快走吧。”
楼观日瞥了千音一眼:“她竟然出宫了?”
若萧道:“是啊,她难得有机会出来逛逛,我们在边上陪着便是。”
千音起身淡淡说了句:“那就快些走吧,别让她久等了。”
楼观日忙跟上去,轻声嘀咕着:“平时不见记着我们,这时倒突然给好脸色了,没准又是若萧私底下给的面子,喂,罗兄,你这样急着赶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做什么!”
千音充耳不闻,走至驿馆外,一眼便瞧见霏凤身着浅桃色的窄袖留仙裙盈盈而立,依然是及膝的面纱,却换做缀了玉蝶的柔白,一头长发也挽了个朴素的青螺髻又松松散开。他远远瞧了一阵,慢步上前揖礼道:“千音来迟,望公主恕罪。”
霏凤一笑:“罗公子歇了几日,身子没有大碍吧?我就怕前番那雨伤了公子贵体。”
“千音粗人一个,哪有那么精贵的。”
霏凤道:“谁不知公子是高雅清逸之人,莫要太自谦才是。”
若萧轻笑道:“公主别再说了,谁也客套不过千鹰啊,他就是礼数太周全了。”
霏凤轻轻颔首:“我愿与几位为友,既然身置宫外,那些礼数皆可抛诸脑后,大家唤我小三便可。”
楼观日摇着黑扇插话:“公主在家中排行老三?”
她低低应了声,便移步朝街市走去,元曦紧紧跟在身侧,不时为她挡住迎面涌来的人潮。原来今日乃端午,家家悬菖蒲、挂钟馗,街头总角小儿皆手拴五色线,颈挂香包。
霏凤似兴味盎然,左右顾盼,忽而娇声俏语,元曦亦是满面笑容,时常附在她耳边动一动嘴,便哄得佳人掩口含笑。街上人来人往,菖蒲的清香弥漫整个夜空,漫漫柳枝似女子的青丝将带着暖意的晚风拂上每一张沉醉的面容。
不知不觉间,重云与千音渐渐落在了后头,见他似对周围景致视而不见,便问道:“为何不上前与他们一起?我是冷漠惯了,看见这么多人就头疼,莫非你也是?”
千音笑着点头:“我也素来不喜热闹,怕是一个人呆在山上久了,见不得人多。”
重云一顿:“你曾说孤身住在茜云峰十余年,那宵平与轻鸾就任你如此?”
千音随意说道:“他们一向待我如此,多少年了也没变过,不过我倒要感谢他们,若不是长久清静,哪里知道孤身一人的好处呢。”
重云吃惊地挑起眉:“怎会这样?”
千音却不回答,忽然望着前方幽幽一笑:“你看,他们又找到什么有趣的了?”
原以为这趟出游不过是如影子一般跟在后头,谁知道,老天似又眷顾了一回。
累得在茶铺边坐下,霏凤无奈道:“竟是又剩下我们俩了。”
他唤来小二上茶水,转首轻言道:“姑娘莫急,歇一会儿再去找找,实在不行便直接回宫吧。”
霏凤默默点头,呷了几口茶,手上忽然翻出一只精巧的香囊:“我绣了香包,你可戴着避邪驱瘟。”
他微微愣住,盯着那五彩香囊半晌没有做声,“伸手啊!”她唤道。
他缓缓张开手,看她将那个绣得极为精致的香囊放在掌心,指尖轻轻划过敏感的肌肤,他隐约一颤,倏地垂下手,宽大的袖口立时便掩去了紧攥着的悸动。
周遭熙熙攘攘,往来升平,他静静喝着茶,听她柔和的嗓音不绝于耳,今天是怎么了,她竟也会和自己说那么多的话,哪怕只是抱怨几句人多,哪怕只是嗔怪茶铺不干净,都像是天籁之声萦绕耳畔,他一字一字细细听着,嘴边不由浮起丝缕浅笑,这一年以来,哪一日不是盼着这样的一幕呢?
不久之后,她停住,又责怪道:“喂,你怎么不理我,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他竟像是失了魂一般说道:“声如山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