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人人都告诉她,过去的,无论再怎麽美好,也是过去了,如果要遗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恨,那麽她只要全心的去恨朵湛,她就能再度找回她的生命。
可是她不能,对於朵湛,她从没有过那一丝一毫的念头,即使他再怎麽伤她,他曾堆满了她心头的爱意还是会把他的所作所为洗去,令她困在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泥库里动弹不得,又不能求个解脱。
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誓言吗?
楚婉怔怔地抬起眼眸,耳鼓密密地充斥著朵湛今日那句忽来的问句。
她曾说过的誓言?
在颊上的泪已凉後,楚婉的神智从不曾像此刻如此清晰,她的心池,像是浓云褪去的天际,把被掩盖住的一切全都敞露出来。她想起来了,那日,在一池未绽的莲荷旁,她曾对朵湛说过……
我会在你的心头上烙下一个烙印,让你永远都惦著我。
我会等,我会一直等到你回头来寻我。
分明曾对著他的心起誓过的,那时她怎麽会忘了?
轰轰的心跳声直响在她的耳际,有些迟来的莫名欣喜,缓缓渗入她晦暗的心房,冲淡了她执意蒙蔽的哀伤,为她的心头点亮了一盏明灯,将那些藏在朵湛身上而她一直看不儿的部分照亮了起来。
他是故意的,若不是还对她有心,他不会故意问她那句话。
只是,他为何要那麽做?
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她的心悄,楚婉紧紧环抱著自己,蓦然对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来龙去脉有些明白,但在明白的同时,也深深感到战栗和悲哀。
那日,舒河、律涵还有怀炽,他们在她耳边说了、问了些什麽?对了,是手谕,他们会来看她,并不是因为朵湛的弃婚,更不是为了同情她的情境,他们只是想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谕。但在那张手谕里,究竟有著什麽值得他们那麽想得知的?
不,或许她应该回过头来问,那些沉沦在政海争斗间的皇子们,他们想要知道什麽?
他们只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
「他知道,他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他要保命……」楚婉掩著嘴,在解开了这道谜题之後,不禁为朵湛所做的一切而感到不忍。
终究,将他拉离她身边的,还是朝政,不是她以为的佛,而他大概也早知道会有这一日的来临,所以,他才会选择走上绝情这途,狠心抛开了他身边与他有所关联的人,一个人独自离开,好让所有人不受他的牵连,不为他而丧命。
但他怎麽可以?在他的这出绝情记上演时,他怎可以忘了要知会她一声,邀她一起进入那场阴谋里?他知不知道,无论是水里来、火里去,她都愿死心塌地跟他一道的,他不可以就这麽独自抛下她。
该跟上去吗?该不该快些跟上朵湛就要远走的脚步,再一次回到他的身边去?就在楚婉这麽想著时,道人深刻烙在她脑海里的话语,却在此刻窜进来……
因你,他将不再是他,若你执意跟随,那麽他将走回他原本该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杀戮的本心。
因她……
朵湛他……会因为她而变成那样吗?
房门忽然遭人轻叩了两下,推门而入的,是神色显得怪异的楚夫人。
楚婉暂时放下心中理不开的一切,不让自己在这一刻作出任何决定。
「你今日见到朵湛了吗?」来到她的面前,楚夫人拉了张小椅坐下,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才缓缓吐出这句话。
「见到了。」楚婉把楚夫人奇怪的神色解释为她是怕她再度伤心,所以才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楚夫人迟疑的看著她,「那……」见到了後呢?朵湛改变心意了吗?还是朵湛又拒绝了她一回?
「我很好。」她深吸口气,拭净脸上所有的泪痕,让自已重新振作起来。
很好?楚夫人百思不解地盯著她一脸没事的模样,而她的这句很好,也让楚夫人不知该怎麽把接下来要告诉她的话说出口。
「娘,你怎麽了?」楚婉看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瞒了什麽的模样,不禁对她会在这时来找她的原因怀疑起来。
她吞吞吐吐的,「有件事,我不得不来对你说说……」
「什麽事?」
「你爹他……」她顿了一会,在想到反正辞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乾脆就豁了出去。「他打算将你嫁给长信侯。」
楚婉张大了杏眸,「长信侯?」那个请道人来看她、并且与她爹走得很近的贵胄?
「你爹擅自决定的。」她真的阻止过了,可是那情况,恐怕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
当下,楚婉的心池掀起另一阵动荡不安的巨浪,对这青天霹雳的消息,不知该怎麽接受,也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麽要将我改嫁?」她一手抚著额,茫然地问:「就算我没过朵湛的门,可我的名字也进了他的宗谱,要我改嫁他人,这岂不是叫我背上一个不贞之名?」
楚夫人愈想愈恼,却又无计可施,「我也这麽对你爹说过了,可是他还是在气头上,而且说什麽都不肯扯下他的老脸,所以旁人一怂恿他用这法子来报复朵湛,他也就胡里胡涂的答应了。」
对於朵湛的弃婚,楚向任不只是气,他是恨,恨的是朵湛的无义,还有他所带来的丑闻,而在那节骨眼上,偏偏长信侯又卯足了全劲在耳根子软的楚尚任耳边煽动,尽露夺人之爱的意图,直想把将心仪已久的美人趁此良机占为已有,而楚尚任也甘心走入信侯的私心里,只想藉由这个方法,也狠狠地打击朵湛一回,并与长信侯联成姻亲,把这场弃婚所带来的损失降至最小,好挽回他的声誉,同时也向青云攀上一阶。
「报复朵湛?」除了自己的心伤之外,楚婉根本就没想过楚尚任的立场。
「你爹现在对朵湛可是恨之入骨。」楚夫人边说边叹气,「还真是应了那道人的话,这桩婚事,真让咱们两家思断义绝。」
楚婉忽然有些明了,那曾经存在她心底的问号,也在此刻得到答案。
原来,恩断义绝的,不是她和朵湛,而是他们两家。倘若她执意要站在朵湛的身旁,那麽恩断义绝的,即将是她与她的家人。
「爹在报复朵湛时,可曾想过我的处境?」她喃喃的问,彷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也叫他不要逞一时之快拿女儿的终身来赌气,可无论我怎麽劝,他都不听。」事情已经来不及挽回了,那个长信侯在一得到楚尚任的应允之後,就立刻向所有的王公贵胄发出他们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简直就是要他们没有反悔的馀地。
「我不嫁。」她来人世,就是为了要见朵湛一面的,除了他,她谁也不要。
「恐怕……由不得你。」楚夫人难忍地别过眼。
楚婉握紧了双手,一字一字的将她的决心道出口:「我要等他。」
她不再犹豫不决,她要履行她此生唯一的誓约。
不管楚尚任决定了什麽,也不管她是否会被迫出嫁,就算必须与她的亲人恩断义绝,她也要等。她决定不追上去,她要停在原地等待朵湛,只要她不执意跟随,那麽朵湛就不会应了道人的那句话,走向杀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变,她不愿让朵湛因她而成为罪人。
「等谁?」楚夫人有些不明白,也想不出此刻她的心底还有什麽人。
「朵湛。」
「你要等他?」楚夫人紧握著她的双臂,不敢相信女儿会为爱盲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吗?他在你过门的那日抛弃了你!」
她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我要等他,无论他曾对我做了什麽,我就是要等。」
「婉儿……」楚夫人几乎想怨起她的痴愚,恨不能让她看清楚现实。
「我答应过他的。」楚婉神态安详得宛如一株不为所动的莲,轻淡若无的笑靥,美丽地在她的面颊上泛起,「他可以对我毁誓,可是我绝不做个背约之人。」
「不要那麽傻——」楚夫人才想劝她,却被她接下来的话语给截断。
「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就算老了、死了,我都要等,如果今生等不到他,那麽我就到来世继续再等。」等待,是没有时限的,在她说出那句誓言後,她就必须为她的誓言负责,因为,她一生只倾心这麽一回。
楚夫人忍不住要问:「万一你永远都等不到他呢?」
「不会的。有一天,他会回过头来寻我。」她笑开了,眼眸里怀著坚定的信念,「所以在那之前,我要等。」
「傻孩子……」望著她不回头也不会更改的坚决,楚夫人不禁搂紧她,暗暗将泪滴在她的肩头上。
楚婉柔柔地拍抚著她的背脊,唇边带著不悔的笑,「我是傻,但,我愿为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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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红鱼青磬不再作响,天王寺的大雄宝殿内,寂静得像是死亡。
这些日子来,总会在佛前诵经修性的朵湛,在这日的夜里,虽然他在佛前面佛的身影依旧,但他口中的佛号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自他的唇边走远,一夜未再大殿内回响起过。
他的双眼一直停留在坛上九盏莲花灯上,不曾须臾瞬离。
莲似的花灯,在添了上好香油和燃起一撮火苗後,栩栩如生得就像是襄王府中珍养的一池莲,如梦似幻的灯影中,微眯著眼看去,更像楚婉清绝美绝的秀容,勾起他似平原跑马的情意,令他怎麽也无法在佛前求得一片宁静,即便他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想,可是他的心就是会忍不住的飘离。
在那日她来见他一面之後,楚婉便不曾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整整消失了她的音息七个日夜後,他的心煎苦难熬,怎麽也无法度过这一日又一日的漫长等待。虽知她的不再出现对她、和对他都好,可是真正要面对分离,那痛苦,又不是他所能承担负荷。
为什麽她不再来了?是死心了吗?还是被伤得太过心碎?她会不会做出什麽傻事来?
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在他的心中也无什麽佛,现在,他只想见到她,只想拥著她,柔声的在她耳畔说著一切都没变,在她的泪珠再度落下之前告诉她,他还是她的朵湛,他还是那个将她深深藏在心底恋慕,十年来心念从未曾更改的情人,他是被逼的,他不是个七欲泯尽、四大皆空的佛前人,他是个爱恨啧痴皆具的凡人。
但他,不能说。
修个佛,或许需要十年、百年,方能得道;但爱一个人,却不需要经历漫漫岁月和试炼,只消一眼就能爱上。
这道理!他懂,也明白,因此即使他再怎麽逃,他终究还是躲不开楚婉为他所编织的片片情网。可是,在政情和世局演变至今後,一切都如弦上箭,而他再也没有回头的馀地,只能照著这条已计化好的路径继续走下去,但独自在这路上行来,他走得好辛苦。
忍顾鹊桥归路,有多少次,他多麽想回首看看被他弃在原处的楚婉,可那一双双在暗地里监视著他的眼睛,又让他不能回首,深恐将会害了她,他虽无情,但对象绝不是她,他不是负心之人。
但他,还是不能说。
只要知道她还好好的活在这片天际下,他会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现在他却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更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安然无恙,这要教他怎麽定心?又教他怎麽继续走下去?
暗夜里一阵风动,来得突然的风势转眼间吹熄九盏莲花灯,令心恋难舍的朵湛忍不住伸出手想抵挡风势。
「楚婉……」
「王爷,」阳炎边嚷边跑进宝殿里,而在他身後,也跟著一个夜半不睡的冷天色。
朵湛瞬间沉下了睑,挥去所有隐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也收回他忘情的模样,不让外人看出他内、心的任何动静和波澜,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时,他又成了那个看似放下一切,却无人能懂的襄王朵湛。
「收到了什麽消息?」他站起身,顺手拂了佛衣袖,漫不经心地问著犹气喘吁吁的阳炎。
「圣上下了诏,希望你打消出家的念头入朝为官,圣上已经为你在尚书省隶下工部安插了职位,近日内你就得走马上任。」
「知道了。」一抹等候已久的笑意隐隐出现在他的唇边,一扫先前他心中的烦忧。
不准他剃度?企合他意,他本来还找不到理由可以避掉呢,还好就在差点要弄假成真的这当口上,有这道来的正是时候的圣旨在,这下子,他总算找到理由可以走出这座锁住他脚步的天王寺。
阳炎愈想愈觉得古怪,「你要答应?」他向来不是拒绝为官的吗?以前无论圣上再怎麽叫他入朝,他就是全盘拒绝,怎麽这一次他却改了心性?
他耸耸肩,「圣旨不是下来了吗?」
「慢著!」冷天色高高举起一掌大声喊停,「在你作任何决定之前请先让我问一个问题。」
「什麽问题?」朵湛好笑地看著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确定你真的有法子离开这里?」这家伙不会忘了他现在是什麽身分吧?入朝为官?那不就是要离开这里?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身上有著什麽东西?
「你怕我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失去了保护壳?」他笑笑的问,知道冷天色担心的是什麽。
冷天色用力的向他点头,「我怕你走出天王寺後,恐怕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完整无缺了。」
「王爷,他说得没错,现在在外头……」阳炎也站在冷天色的那一边,在此时高举反对旗号,心底也是百般不愿让他出去。
「外头有多少人想杀我?」他到现在都还没真正统计过那些数字。
阳炎头痛地摔著眉心,「柬西南三内的人都想得到你身上的手谕,而三内的精锐,皆已倾巢而出。」
「你听见了没有?」冷天色两手紧握著他的肩,面色凝重地对他大叫,「全朝的人都想要你身上的手谕,还有那麽多人等著要杀你,你要是走出这里半步,就没人能保得了你!」朵湛是想玩他的命呀?不要闹了好不好,要是保不住朵湛,他也就跟著玩完了。
「放心,西内会收留我。」朵湛推开他,掏掏有些听不清的耳,慢条斯理地扔出一个让他们两人措手不及的炸药。
「西——内?」阳炎不可思议地扬著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有些不够力。
他、他……在这三内分立的时刻,他哪一内不加入,偏要加入西内?他是忘了西内大明宫是三内中最为黑暗的一方吗?不怛上头有个杀人不眨眼的铁勒,下面还有个一手把持著西内的独孤冉,要是他去了那里,那麽他铁定有去无回!
冷天色则是紧按著饱受刺激的心房,「给我等一下……」
朵湛不以为意地看著他们两人呆愣又有些接受不了事实的模样,不但不同情他们,反而还在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喘过气的冷天色,不置信的问号拉得长长的。
「你……要投效西内?」怎麽事前都没有人告诉他这个西内人?
「我已经致书告知了西宫娘娘,我将投效西内大明宫。」他迳自道出他已做过的事,同时也觉得他们的担心很多馀。「到了西内後,自然会有另一批人保护我,也无人敢动我一根寒毛。」
阳炎忧心忡忡地紧皱著眉,「可是西内里有个独孤国舅,一旦你去了那里,只怕他……」独孤冉之所以可以在西内独大不是没有理由的,只因为,他太擅长铲除与他抢权的人。
「去除掉独孤再。」朵湛冷冷地哼了哼,弹指就朝冷天色交代。
没有心理准备的冷天色,脸色直接被他吓成死白。
「什——麽?」这就是他的作法?他竟比独孤冉更狠,直接就想干掉会阻碍他的敌人。
「想办法做得乾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