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哑而哽涩,「可是,我不知道该怎麽找回已经不在我这里的那颗心……」
「你明知道她已不再爱你了,何必作茧自缚呢?」冷天海自袖中掏出方巾拭著他的睑,并试著想将他从困苦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他闭上眼,「你不明白……」
如果抽身是那麽容易的事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在知道堤邑爱他有多深之後,沉沦在过往而回不到现实来,无法忍受失爱的痛苦。从前的他,怎麽会不明白被爱是那麽幸福的一件事呢?他怎麽可以将自己分割成两半,一面当个不顾忌会伤了她芳心、耍弄权术的朝臣,一面当个他自以为珍惜她的夫君。
「天海。」他恻然地问,眼中泛起雾般的眸光,「我是该尝一尝无情的苦果对不对?」
「你不是无情,你只是没来得及懂。」冷天海坐至他的身畔,提供一个肩膀让他倾靠伤心。
「为什麽,人们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会懂?」他懂得太迟了,为何从没人早点教会他什麽是爱,非要他亲自走一遭并且失去之後才明白?
「如果我能代你受的话,我愿的。」冷天海悠然长叹,知解地拍拍他的肩,「可是感情的事,我真的帮不上忙。」
怀炽抬首望著浓绿深郁充满夏意的园子,隐隐约约的草花香气,顺著风儿吹来,和身後那一池开放得癫狂的莲荷,交织成网获忧人的香网。
无情伤人,有情,更伤人。
她认为,他的无情很伤人,但她不知道,她的有情,却更伤他。
☆☆☆
许久不曾步出房门的堤邑,这日在润儿的相伴下,主仆两人来到花园散心走走,在蓊蓊翠翠的园子里欣赏夏日的绿意。
但堤邑却在园中,见著了一名以奇异的眼神看著她的男子。
她微蹙著眉,频频在脑海里搜寻著这张说来并不陌生、似曾在哪儿过的面孔,未及想起,没递帖子就不顾下人阻拦登门拜访的国舅独孤冉,已来到她的面前。而润儿,则是大感不对劲地先一步开溜去找救兵。
独孤冉细细打量著她与初相见时相比,一身截然不同的风情,以及她眼底淡淡的憔悴,即使她已身为人妻,他仍是不改和初时相同的追逐之心。
他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可怜落花……」
堤邑因他的眼眸而感到害怕,不住地向後退,想唤润儿,却不见她的踪影。
「别碰她。」收到润儿通知匆匆赶来的怀炽,在独孤冉将大掌抚上堤邑的面颊前,急忙将堤邑搂至怀里。
独孤冉得意地扬高下巴,「我说过你给不起的。」早说过他这个无爱之人是爱不起她的,他就是不信。
「我并没有请你来。」怀炽将怀里受惊的堤邑紧抱著,并在独孤冉的视线再向她探过来时,拉高衣袖掩住她的面容阻绝他的视线。
「如果一开始你就把她让给我,或许她就不会有今日了。」独孤冉别有用心地让堤邑听见,为的就是想让堤邑知道他倾心已久。
「天海」怀炽弯身将站不太稳的堤邑抱起,边走边对冷天海下令,「送客。」
「国舅。」冷天随即挡在欲跟上前的独孤冉面前,「自重。」
独孤冉不理会他,扬高了嗓对怀炽离去的背影大叫。
「你还要她?」几乎全朝的人都知道他们夫妻俩的事了,心高气傲的怀炽,怎还可能要这个伤他自尊的女人?
「我要。」怀炽停下脚步,抱著堤邑缓缓地转过身来,焰火般的愤怒在他的眼底烧窜著。
「冲著你对风淮告密的事,我会力争她到最後一刻。」独孤冉听了,乾脆直接向他指下战帖,「我会不惜一切的把她抢过来!」既然怀炽那麽珍惜她,那他就非要自怀炽的手中夺过来不可。
怀炽并不理会他,大步大步地带著堤邑穿过林子回房。
冷天海在孤独孤冉又想上前时,刻意将两掌扳得咯咯作响,「国舅,你再不走,恐怕大家都会很难堪。」
「你敢?」独孤冉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
冷天海狂妄地笑了,「我身负皇命,此生只效忠於圣上与王爷两人,你说我敢不敢?」为了王子,就算要他与全天下的人结怨,他也无惧无悔。
独孤冉铁灰著脸,在冷天海慢条斯理地开始挽袖时,愤然转身离去。
抱著堤邑回房的怀炽,将她轻放在窗旁的躺椅上。
「有没有吓著你?」早知道他该把门禁弄得更森严,免得那些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像这般闯进来打扰。
堤邑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心头想著他与独孤冉之间那较劲的眼光,和独孤冉猎人似的眼神,那眼神,她也曾经在怀炽的双眼中看过。
「对我说句话吧,给我一个微笑吧。」再一次接受沉默的回应,怀炽沮丧挫败地环抱著她向她请求,「难道,你的眼中真的不再有我了吗?」
堤邑有些疼痛,他抱得那麽紧,捉得那麽牢,彷佛失去了她就将一无所有。
「爱情是不会等人的。」她忍不住想要叫他别再这麽折磨自己。「错过的,那麽便错过了,它不会再回来的,放过你自己吧。」
他却执著地向她摇首,「我有耐心,只要我继续等下去,总有天,你会像归燕一般日到我的身边来,我等你。」
一颗泪珠霎时翻滚出她的眼眶,堤邑在他的怀中哽咽无声。
「你还是爱我的。」怀炽边拭著她的泪,边将她深深拥紧,不断在她的耳畔喃喃,「你会爱我的,你会的……」
在怀炽走後,润儿双手捧来本本怀炽日夜辛勤待在书案上所写成的书册,并将它们放在堤邑的西前,殷殷地恳求泪水未乾的堤邑看一看,但她看著书册上那属於怀炽的字迹,迟迟鼓不起勇气。
迟疑地,堤邑抖颤著手打开他所写的诗词书卷,泪眼迷蒙地发现,他将她未被焚尽的书册,全都重新剩写过一回,并在她的诗词下方,写满了他迟来的回答,和他一直找不到的爱。
书页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盟誓与允诺。有的,是细细雕琢情意;有的,是深恐来不及,故而急就章的心慌;有的,是他在夜阑人静时分,怀念她一颦一笑的思念;有的,是他在万般心灰时,多麽想力挽狂澜的悔憾……
积蓄的泪水让双目有些看不清,堤邑巴以袖掩著嘴,泪水直落下来,颗颗晶莹的泪珠,染湿了书页,模糊了怀炽藏著爱意的字迹。
曾经,那已经止歇的温柔心跳,愈是在她深读他的字字句句时,它便在她的胸口渐渐复苏,令她了解到,他也是深陷在与她同一处的痛苦里。他的痛,并不比她的来得浅,因为他是藉由他人来伤她,可是她却是直接持著一柄伤人的刀子捅进他的心房,她是伤人的,而她,也比他更残忍。
似曾相识燕归来。
已经到了燕归来的季节了吗?堤邑嗅著空气中宛如春日的香气,知道这并不是燕归之季,却恍恍地觉得那个属於她的浪漫春日又回来了,那总会发生情爱的季节,就是在这种香味中开始和醒来的。
她转首看向窗外,远处园中的小湖,湖中迎接盛夏的芙蓉、莲荷,正在骄阳下开得恣意狂放,亭亭的花瓣随风扬舞,方抽长而出的莲心,似流金般的细穗花蕊,像是初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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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杀怀炽?」辛夫人简直无法掩饰眼中的讶然和快意。
经过风淮暗地里的安排後,辛无疚再无遭贬,并在圣意下复升一品,留在京兆腹地的兹县当上了大尉。
许多失去的,正一点一点地在恢复中,不论是人脉还是门下客邑,都在离弃辛无疚之後再一次回到他的身边来,准备助他重返朝野,风云再起。
但他并不感满足。
他并不是个打不还手的人,曾经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曾经被人从手中夺走的,日日夜夜都萦绕在他的心头,正伺机蠢蠢欲动著。在等待契机的日子里,所堆聚起来的愤意、恨意日渐茁壮,无时不想著该从被夺走的地方拿回来,他不甘,他不甘重做池中之物,又得一步步重新往上爬。
花了多少心血、耗费了多少光阴,才获圣上亲睐蒙任东相?而又散掷了多少千金拉拢政友、千方百计培养门客?这些都是能助他更上一层楼,直通青云顶端的利器,却在一夕之间,为了怀炽的一个小小的心机,他这过河走卒,全盘皆输。而伤他更甚者,是怀炽对待政敌的方式,无论他曾经挣求到什麽,怀炽都不留给他,只教他在失去了高官厚爵之後,难堪地被逐出东内,同时也抢走了他的女儿。
可是,无论他失去了多少,怀炽雅王的地位都不会变的,怀炽依然是圣上宠爱的皇九子,在朝中的地位还是那麽不可动摇,甚至也无人能奈他河……这在他这失败者的眼中看来,是极端不公的,为什麽,在他失去了那麽多之後,怀炽还能拥有这麽多?
在这天朝,皇子遇袭遭刺的事件时有所闻,因此,多个皇子遇袭的事件不算多,也不是什麽新鲜事,那麽……又何妨再多一椿呢?
辛无疚闲适地品尝著手中的香茗,将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糟蹋了我的女儿,又令我遭东内逐出,而这些只是他的一点小手段而已,往後我若是想重返朝野,有了前车之鉴後,我可不能冒险让他再耍手段对付我,因此这个眼中钉,非拔不可。」
虽然是很赞同他这麽做,但辛夫人不禁还是有些犹豫。
「可是,怀炽是个皇子,要杀他……并不容易。」堂堂一名王爷哪是那麽容易行刺的?不要说他的身边定是高手如云,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专门保护他的冷天海,他们恐怕连他的衣角也沾不到。
「这点不是问题,独孤冉邀我与他联手。」辛无疚自信满满地扬高了下巴,「只要独孤冉肯安排,事情就能成。」独孤冉再怎麽说也是个国舅,他的人力资源可不会比怀炽少,只要他肯帮忙,事情一定能够水到渠成。
「独孤冉?」她愣了愣。
「他已经想好万全的法子了,咱们只要配合著去做便成。」辛无疚十分满意主动找上他的独孤冉所提出的这个提议。「除去了怀炽後,也算是我在投奔西内时赠给西内的一份见面礼。」一举两得,不但可以铲除政敌,也正好可藉机一报私仇,而他也相信,如此一来,西内一定会敞开怀抱接受他。
「你要加入西内?」她根本就没想过他已经改投明主了。
「我不得不,东内已无我立足之地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目光精明地看向她,「现在我就像是墙头草,只要风儿往哪吹,我就愿往哪边倒,只要能爬回我原有的地位,加入哪一内都无所谓。」东内是个现实的世界,只要被打倒或是已无用处,他们便毫不留情地逐走门下之人,即使是曾经立下汗马功劳,他们也丝毫不惦念。
「可是独孤再他……」天底下哪有这麽便宜的事?怎可能会有人愿意在这当口拉失势的朝臣一把?
「他对堤邑有意。」辛无疚乾脆对她托出实话。
「什麽?」
他几乎掩不住嘴角的笑意,「独孤冉说,若事情成了,他不介意堤邑曾为他人之妻,他愿娶堤邑过门。」
在独孤冉找上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作梦也没想到,独孤冉对堤邑的追逐之心,并没有因堤邑出了阁而有所改变,相反地,独孤冉还有心想将他女儿抢回来,并答应在事成之後,定会将堤邑扶上国舅夫人之位,这种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好良机,他若是不紧紧捉住,岂不可惜?
辛夫人不安地咬著食指,「但堤邑她……」想当初堤邑是那麽坚持要嫁怀炽,即使怀炽与辛无疚反目成仇,她也还是站在怀炽那一边,以她的性子来看,她怎可能放弃自己最初的情爱改嫁他人?
辛无疚倒不觉得这有何问题!「她怎麽样?」
「她肯吗?」说来说去,这只是他们这些人单方面的想法而已,就不知堤昌那个正主儿,愿不愿改嫁。
「夫死之後,她还能从谁呢?她当然会回来找我这个爹。」他根本就不在乎,「到时就由我作主,就算她不肯,也由不得她。」
「那就好。」辛夫人放心地吁口气,「独孤冉打算何时动手?」
「明日。」
那就好?他们怎能这麽自私?
紧屏著气息站在门廊上的润儿,两手紧握著提篮不停地颤抖著。
今日她会来此,是依照怀炽的吩咐,在不惊动南内任何人及政敌的情况下,过来看看辛氏夫妻对新官衔、新环境适应得如何,也顺道帮堤邑送点东西过来,并代堤邑来向两老请安,结果,人,她尚未见到,但她的双耳却听见了这出人意表的事……
润儿无声地挪动脚步,在自已被发现前,先一步自太尉府後门离开,而在一离开府邸范围并确定无人发觉後,她便再也无法掩饰自己踱得又重又急的步伐。
他们比怀炽更无心。
一直都保持著旁观者的身分,默默把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润儿,初时所无法理解的,是把自己分割成两面人,人前待敌和人後待妻截然不同的怀炽,她无法认同这种双面者,总觉得能把心分成两半的人,定是很无心。可是到後来,她又从隐隐约约中看出怀炽的真心,到亲眼见怀炽将心捧来堤邑的面前,就连一旁的她,都不是不感动的。纵使怀炽曾经错过,可是怀炽把公与私分得很开,他并没有欺骗过堤邑,也没利用过堤邑的身分。
但辛氏夫妻却不同,虽然她可以理解何谓狗急跳墙,何谓怀恨在心,可是在怀炽的阴影下,他们并不是一无所有,怀炽还因堤邑而为他们留了条生路,他们即便是不知恩仍怀恨,也要感谢对手的手下留情,但他们竟要以自己的女儿来交换日後的虚华。
在无心之外,他们更是贪心,是权势的欲望蒙蔽了他们的眼,所以,他们才连自己嫡亲的女儿也看不见。
其实,能够获得圣上恩召登上东相,对他们这种草芥出身的平民来说,本就是太过攀上枝头享浮华,虚美得太如一场梦境,而好景不常、或是遭逢政敌打压,这是在朝野这种适者生存的环境中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为什麽,他们就不能看得淡、看得开,始终放不了一旦沾上了就会上瘾的权?
走在道上,烈日毫不保留地炙烫著她,像要将她这沧海中微小的一颗不起眼的粟栗融化掉似的,可是她没有因此慢下脚步,反而愈走愈急。
这一次,她不能再当个不出声、或是把话说一半的旁观者,为了一再遭受自己最亲亲人背叛的堤邑,她不能再沉默。
☆☆☆
当润儿回到府里时天已经黑了,而偌大的雅王府也一反沉静的常态,府内灯影幢幢、人影四处穿梭,无论是府里的仆役还是怀炽门下的客邑们,皆为了明日圣上亲召怀炽入朝的事正忙碌著,而怀炽也与冷天海关在书房里想著该用什麽藉口,来让他这阵子不上朝的理由能够合理化,并该怎麽再向圣上多延几日的假,好能留在府里继续陪堤邑。
绕过人群、走过迂迥曲折的庭廊,走进花丛深处来到堤邑的门外,抬首看去,屋内烛影摇红、腊香袅袅,堤邑正在明媚的灯火下,手托著怀炽写给她的诗词研读,望著那映在窗上的浅浅剪影,润儿不禁为她好不容易才能平静下来,又将波涛起伏的心感到心酸。
悄悄走入屋内来到堤邑的身旁,堤邑只是侧首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调回怀炽写给她的世界里。
「小姐。」润儿轻轻抽走她手中的书册,纠锁著眉心紧握著那本书册,「先别看了。」
堤邑不解地看著她古怪的神色,「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