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械……
怀炽倏然想起那日冷天放在清凉殿上代父皇所传的口谕内容。
百日内,除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外,京兆缴械,私自於京兆内兴兵者皆视为谋反,杀无赦。
「父皇……」悚然而惊的怀炽,两脚後退了几步,失声地掩住嘴。
「老天,来不及了……」舒河惶然地抬首看向远处一身丧袍的冷天放,万万没想到,让父皇收回成命的希望,竟在这时离他远去。
「圣上驾崩——」
丧钟浑厚低沉的响声,缓缓在晨曦的风中响起,林间受惊的鸟纷纷振翅而起,展翅横划过微亮的天际,绵延不绝的钟声惊醒了整座京兆,同时也一声声地敲进舒河的心坎里,不停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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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封神四十八年秋,世宗病逝於清凉殿,举国大丧。
同日,冷天放率军敉平四大门内内乱,宣布京兆缴械戒严,六相临朝联合辅政。
啪!
楼姜两手掩著嘴,怔看著领著大批人浩浩荡荡直闯冷宫的南内娘娘,不遗馀力地狠命将巴掌甩向芸湘。
南内娘娘气抖得浑身战僳不止,「是你怂恿他造反的?」
她怎麽也想不到舒河竟会做出那种事,若非圣上驾崩导致逼宫不成,而六相又坚持不处分所有兴兵的皇子,以免天朝後继无人,天晓得舒河会有什麽下场?
芸湘静跪在她的面前,一缕血丝自她的唇角流下。
「我并不想为自己脱罪,娘娘认为是什麽,那便是什麽。」逼宫未成,她固然遗憾,但只要事情没演变成她预想的最坏局面,舒河也没有性命之虞,她就该深深庆幸了。
「你……」南内娘娘听了更是心火难抑。
「娘娘,咱们还是走吧。」伴著南内娘娘来的掖庭轻拉她的衣袖,很怕这事会传到皇后的耳朵里。
她含怨的双眼瞪向芸湘,「先皇竟要你这种人陪殉……」
与芸湘相处了那麽多年,即使她深知芸湘的聪明慧心,但芸湘却不会明白她自听见圣上要芸湘陪殉以来,她的心有多痛。
为了圣上,她耗尽了心血,与後宫嫔妃们争夺圣上争夺了大半人生岁月,但即使她能自佳丽三千中脱颖而出,母凭子贵荣升一等贵为南内娘娘那又如何?她永远没有一个完全属於她一人独有的夫君,也不能拥有一份可以不与他人分享的更爱,只要宫中又新进了一名女人,圣上对她的爱就又被剥夺了一分。
可是芸湘却可以拥有她所得不到的那些,在背叛了圣上後,芸湘有了舒河死生不渝的爱,这在她们这些永不能得的女人眼中看来,是何等讽刺?她原想,在世时,圣上不能全然属於她,那麽她等到死後陪殉总可以了吧?可是芸湘不但抢走了她的儿子,还夺走了与圣上永远在一起的资格。
「娘娘不必多虑。」听出了她话里深藏的怨愤,芸湘抬首迎上她的眼,「我从不是先皇的人,生既不同衾,死亦不同穴。」
南内娘娘微眯著眼,「什麽意思?」
「我不陪殉。」
「你说什麽?」圣上哪个嫔妃都没指名,独独就指了她而已,圣上当然也明白红杏出墙的她究竟和舒河做了什麽好事,而她竟然不把圣上的考量和这麽做的苦心当作一回事?
「我爱的人是舒河,不是先皇。」她大声地说出心衷,再也不想躲藏。「况且,为了我肚里的孩子,我不能死。」就算是有罪,那也是她一人的,她腹中的孩子不该与她同罪。
「你想抗旨?」南内娘娘气得连声音都隐隐抖颤。
芸湘没有回答,两手紧抱著自己的腹部,试著不著痕迹地向一旁的楼姜求援。接收到她视线的楼姜,沉著声,在人群中挪动脚步开始往外移动。
「由不得你!」被愤恨蒙蔽了双眼的南内娘娘,累积的凄怨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来。
「娘娘?」掖庭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拿白绫来!」
在听到那四字时,已到门外的楼姜,不顾自己的病体拔腿在廊上飞奔起来。
「娘娘,先皇的旨意是要芸美人在百日时……」掖庭为难地皱著眉,一室人们的表情,也显得无法同意。「现在就要她……这……」
她不愿改变心意,「哪来那麽多废话?反正到头来她还不都是一死。」
「但……」先皇明定是百日後,此时这麽做,难道皇后不会有动静吗?
南内娘娘两眸一眯,阴冷地看向反对的众人,当场令众人噤若寒蝉。
「她若不从,就将她架上去。」她深吸口气,在大步踏出房门时沉声地交代。
芸湘难以置信地看著她决绝的背影,在房门紧紧被掩上时,止不住的寒颤漫了她一身,室内凝重的气息转眼间被走向她的掖庭所打散,她直摇著螓首,两脚不由自主地频频往後撤,眼睁睁的看她们取来白绫,试著将它抛上房内的横梁。
「救命……」楼姜微弱的叫唤声在空无一人的大庭上响起。
没有人回应她的叫唤,所有的宫娥们,在这一日,似乎全都消失在空气里一般。
楼姜频喘著气,慌张地站在原地思考,赫然想起,除了她与芸湘外,所有人都在今早被掖庭领去宫後的祠堂里悼祭先皇,可是,这也不至於让宫中连个留守的人都没有,还有看管她们的卫兵也不该全都不见了才是啊,难道说……
南内娘娘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救命……快来人救命啊!」她急忙奔至宫门门前,握拳使劲捶打著门板,希望外头的人能够知情。
沉重的宫门在敲击不过多久便震动了一下,楼姜收回双手,愣愣地看宫门缓缓被人推启,接著,冷玉堂的脸庞便出现在宫门的缝隙中。
「楼姜?」在冷玉堂推开宫门後,随著他进来的舒河不解地看著她苍白的脸庞。
「王爷!」楼姜忙不迭地扑跪至他的面前,两手紧扯住他的白袍,「王爷,求求你救救芸美人吧!」
他猛然拉起她,「芸湘怎麽了?」他好不容易才自太庙脱身,并躲过东内的人来这想告诉芸湘他没事,可是她却出事了?
她急得掉出泪,「娘娘,南内娘娘她……」
舒河没有听完她的话尾,随即扔下她直往里头跑去,一路上,静谧得太过异常的宫院竟没有一丝人影,就连寻常驻守在芸湘那一院附近的守卫也不见半个人,这令他愈跑愈急,心慌得像是那颗心再也不能安然置於他的胸坎内。
在他就要跑至芸湘房间的廊上时,一拐弯,他迎面撞上了正欲离开的南内娘娘。
「你来做什麽?」被吓著的南内娘娘震惊地抚著胸口,随後立刻板起了脸庞,话里有著明显的阻吓。
「你又来这做什麽?」舒河厉眼扫向她这个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的人,「芸湘人呢?你对她做了什麽?」
「我……」
惊见心虚自她的脸上一闪而过,舒河顿时骤感不对,在明白过来时,他已用力推开她朝芸湘的房门跑去。
「舒河!」来不及拦下他的南内娘娘在他身後大叫。
房门应声被止不住的冲势撞开,方停下脚步的舒河抬起头,一段白绫悬在房中,遭人推上去的芸湘,两手捉住紧勒住她喉际的绫巾在空中挣扎著,可是下方的宫女们却握住她的双脚使劲的往下拉。
他骇然大叫:「芸湘!」
在他的叫声中,宫女们震愕地松脱了手纷纷回过头来,他冲上前推开她们,急忙抱住她的双腿将她弄下来,甫落地,芸湘便瘫软在他怀里剧咳不止,张大了嘴拚命汲取救命的新鲜空气。
肝胆俱摧的舒河嘶声地吼向她们,「谁准你们这麽做的?」
「王爷……」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宫女们退聚至门房附近,可她们并没有离开,似乎仍是要完成南内娘娘的命令。
「滚出去!」她们的不死心,更是令他怒火中烧。
冷玉堂猛然一拳击向灰墙,在众宫女的惊叫声中将墙面击出数道裂缝,吓得宫女们奔出门外走避後,他索性关上房门站在外头,赤瞪著一双眼看谁还敢再走近这里。
「你来了……」蜷缩在舒河怀里的芸湘,费力的抬眼,在换过气来後疲惫得无法移动自己分毫。
蚀心刻骨的恐惧感始终萦绕不去,仿佛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舒河坐在地上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既惊且痛,急切的喘息吹拂在她的发上,随後想确定的吻立即落在她发上、额上、面颊。
为什麽老天要这麽安排?每回他试著想将她拖离生死之门一步,她就再被他人推落虎日两大步,他再心急、再怎麽想法子,总有另一段未知的恶梦在前头等待著她,到底他要怎麽做?他还能怎麽做?
「舒河,我好累。」芸湘倚著他的胸口闭上眼,「我好累好累……」
舒河害怕地抚著她的脸庞,「芸湘?」
「我撑不下去了……」溢出的晶泪滑过他的指尖。
她从没像此刻这麽倦累,悲欢愁苦就像是一双双拖住她双脚的手,不断地将她往下拉扯,令她在用尽力气之後,再也不想挣扎什麽。只因为,他们不是没有努力过,他们也都不甘得不想放弃,可是在他们之间充满了太多的不得不,即使再不愿,也……不得不。
自十四岁进宫,她就坠入了一场冗长的梦魇里,这宫井中,充斥著恩恩怨怨,爱恨太过匆匆,无论是浮华烟云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真心,皆在转眼间就消散,昔日友可以成为阵前敌,昨日主也可以成今日索命手,在这地方,没有什麽是捉得住的,也没有什麽是可以私心拥有的,而她,就是不甘、就是要得太多,所以才会被迫失去太多。
心神俱疲的她已经很累了,看尽了那麽多,酸甜苦痛也都尝了那麽多後,她是否可以离开了?她不敢再有一丝的贪图,现在她只想安静的走开,自这令她沉沦的梦里醒来。
「不要这样……」舒河恐惧地向她摇首,「我们还有百日,在父皇入敛前我们还有机会的!」
「机会?」她虚弱地微笑,「不到一百天了,还能做什麽呢?」逼宫失败,在圣上驾崩後,所有人都等著百日後要将她陪殉,她是注定走不出这座冷宫了。
「不要忘了,你还有我,在我还没放弃前,你不许放弃!」他拥紧她,将她深深压入怀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自他的生命中走开。
「为你,也为我,放我走吧,不可能改变什麽了。」芸湘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庞,像是在做最後一次的回忆巡礼。
「既然来不及让父皇收回成命,那麽我们就更改成命。」舒河握住她的柔荑,咬紧牙关,决定再做一次背水一搏。
「更改成命?」她茫然地问。
「只要我成为新帝,你不会死的!」一旦他君临天下,世上有什麽是他不能做、不被允许的?就算她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了,他也可以将她拉回来。
「你要……动兵?」芸湘总算明了他想做什麽。
他定定凝视著她,「在百日前,南蛮大军务必得赶到京兆。」
「可是这麽做的话,其他三内……」她急切地摇首,一旦南蛮大军远征北上,三内闻迅後,也定会派兵拦击,到时,就将造成一场大规模的决战。
舒河并不打算给自己留馀地,「必须提前开战了。」南内准备了那麽久,为的就是与其他三内对决的那一天。
她颓然地闭上眼,「舒河……」她也知道那是必定会来临的一个结果,可是,她没想过它会来得那麽早。
「你要忍著,坚持下去。」他撑持著她的手臂要她振作起来。「在全面动武前,我一定会想法子把你弄出去,短时间内,我会先叫玉堂派人来保护你的安危。」
芸湘闭著眼不语,试著想与他一样铿然斩断所有犹豫,攀住最後一个希望。
「芸湘。」他抵著她的额际喃声请求,「答应我,再等我一会,只要再等一阵子就好……」
聆听著他的声音,芸湘彷佛看见了时光的河川在他们面前潺潺流过。
记得她曾对他说过,他们等不到的,而他,也对她说过,会有那麽一天的。
如今答案就近在眼前,只待他们去揭晓这些年来的等待到底等到了什麽,为何她不能再多等一会,亲眼去看看那最後的结果呢?反正无论结果是如何,最终她都能够走出这座幽禁了她那麽多年的宫院,何妨再多等他一会?
「我等。」许久过後,她终於颔首应允。
舒河低首覆上她的唇,以吻将她的承诺封缄,而後不舍地分开彼此,定眼再三看了她许久後,匆忙起身拍门走出房内。
「玉堂,召集所有亲卫,但千万别携械。」在踏上宫廊上时,舒河边走边向跟上来的冷玉堂吩咐。
冷玉堂皱紧了一双眉,「做什麽?」
「先跟我进大明宫找个人。」
***
说真格的,他一点也不欢迎这位访客。
朵湛懒坐在椅里,一手撑著脸颊,反反覆覆揣想著为什麽今日的太阳会从西边上来,不然云宵殿内,怎会来了个从不曾踏进西内一步的滕王舒河?
四大门内乱的事件才不过多久,天朝上下也都还在守孝期间,舒河却已经没有耐性又想动起来了?真要去推算舒河会来这里的原因,那太简单了,应该是为了那样东西。只是他没想到,向来都不爱自己出手,事事命人代他去做的舒河,竟坏了他自己的规矩,积极的由自已出马来办?他是为了谁?
不知怎地,芸湘的脸庞浮映在他的脑海里。
「四哥找我有事?」他不想打草惊蛇,在心底很纳闷舒河怎敢带著冷玉堂就单枪匹马的跑来大明宫,舒河是凭恃著什麽?
「想和你聊聊。」舒河吹拂著茶碗里烫热的茶汤,呷了一口芳香馥美的茶汤才缓缓启口。
他很不给面子,「我记得我们之间并没有什麽话题。」
「有一个。」舒河搁下茶碗,慢条斯理地抬首。
「喔?」
他懒得拐弯或掩饰,「手谕在哪里?」反正他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朵湛不需猜测也可以知道他来这的目的,既然如此,那大家都不必假虚伪。
与律滔相较起来,朵湛是比较欣赏他这种真小人的脾气,只可惜再怎麽欣赏,他们永远也不会站在同一条线上。
讽刺的冷笑悬在他的唇角,「你想成为新帝,可是又怕那道手谕里的新帝不是你,日後会扯你的後腿是不?」
「交出来。」在这节骨眼,舒河不兴与他做口舌之争,若非必要,他并不怎麽想在别人的地盘削别人的颜面。
「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它。」他可承担不起手谕让他人得手窜改,或是出了什麽纰漏的风险,自始至今,见过那道手谕内容者,也只有父皇和他两人。
「手谕里头到底写了什麽?」愈是藏得紧,也就愈让人想知道,经过了这麽久的猜测之後,任他再怎麽聪颖,他也猜不出父皇是写了什麽东西来为难朵湛。
他挑挑眉,「下一任新帝是谁啊。」
「除了那个以外呢?」舒河锐眼微眯,「父星应当不会让你这麽好过才是。」反正新帝那个位子,他是一定会去争取并把它打下来的,因此人选是谁,这对他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父皇变了什麽花样?
朵湛并没察觉到自已的脸色变了。
他兀自乘胜追击,「小小一张手谕,竟然可以把你拉进太子之争里,父皇是怎麽逼你的?」
任谁也知道那道手谕并不是普通的手谕,那里头,绝对大有文章,不然朵湛为何在得到它後不公布它,也不给任何人知道里头写了什麽?甚至也不把它交给铁勒过目,若非有鬼,朵湛怕什麽?而让他最好奇的是,究竟是如何让朵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