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天帝陛下或神君殿下再不吭声,景瑶闯下的祸端也就这般圆过去了。
却不料出声的,却是高坐主位的天后。
天后极轻地叹息,一手搭在那檀木玉椅的蟠龙扶手上,神情端肃,语声漠然:“话虽这样说,但天界神君的婚典上,哪里能有这般无事生非的厥词。”
她敛下双目,面上不复方才的温敦笑意,“景瑶天女,天刑宫五十法杖,明日就去领吧。”
本想圆场的老仙尊和几位仙家,见状默不作声地识趣坐下,不好再为景瑶说上一句话。
景瑶只知道将头埋的更低,她的心仿佛在这一瞬,沉入深渊之底。
没有人帮她,没有人救她。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丈夫,她能依靠的这些亲人,甚至还比不得一位素不相识的仙尊。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珞姻上仙侧过眼看向景瑶,忽然觉得很是好笑。
景瑶这般孤立无援的样子,简直像极了三百年前的自己,可是天刑宫五十法杖打下来,也动不了她的仙骨一分。
五十法杖所造成的伤再重,也不过伤及景瑶那一身的细皮嫩肉。
以荣泽云君荣泽云后对景瑶的看重,仙丹妙药断不会少了她,旁的仙家养上三年五载都不一定能治好,景瑶天女大概一两个月就能无恙。
天后表面看来是在重重惩戒景瑶,实则给了她一个再稳妥不过的台阶,间接承认她方才乃是胡言乱语。
婚典即将结束,若是让神君殿下来盘问,谁知道会给景瑶什么样的苦果,会不会比天刑宫五十法杖还要惨烈得多。
就在天后的侍从要将景瑶带下去时,众位宾客却听见修明神君语声淡漠道:“天后的惩戒未免重了些。”
众仙微有惊诧,神君殿下这是在帮景瑶说话?
景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修明,那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神尊,红衣墨发,风姿俊逸,美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深夜独眠时自己编织的梦境。
天帝似是预料到什么,虽然脸上看起来依旧沉静而严肃,身体却是前倾,靠着面前的长桌,仿佛激动地有些等不及了。
修明神君沉声缓缓道:“景瑶并未说错,珞姻确然是三百年前荣泽云海的了了。”
华棠神域的乾坤大殿,于这一刹那间寂静无声。
在座众位宾客头脑一片空白,不敢相信他们听到了什么。
珞姻上仙闻言手指僵硬,她的目中涌上不知所措的惶然,只一下就要抽出被修明握在掌中的手。
修明却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仙气云雾流转环绕之间,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不过说了了三百年前焚毁无上天书,却是胡言乱语。”
修明神君的话让景瑶惊骇至极,她深深伏地,喉咙干涩。
表征祥瑞的白泽神兽温驯伏跪,羽色明艳的瑶台鸾凤环绕低飞,壮丽绮绝的暖玉台上,修明神君挥刀割破手腕,随着那白龙之血溅落地面,六十三角星芒的繁复阵法突现整个乾坤大殿。
这是。。。。。召唤游荡魂魄的禁术咒法。
天冥二界之内,唯有召唤魂魄的古阵,能够生出六十三角的耀眼星芒,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然而召唤这个阵法有多难,却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
此阵一出,便要用龙血做引。
珞姻上仙惊讶至极地抬头看他,修明神君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他的手腕尚在流血,色泽一如红衣刺眼。
“你要做什么?”珞姻声音轻颤地问道。
修明殿下没有回答。
珞姻曾经一个人对着窗台发愣,她说:“我害怕有一天,被人发现我是荣泽云海的了了,我常做这样的噩梦,梦里被赶出三十六重天。。。。”
修明不想做什么,他只是不想让她再有这样的噩梦。
在那召唤魂魄的禁术阵法的中央,赫然出现了众多银甲戎装的天兵天将,在座的几位神仙认出了那些天将,不由得惊呼出声。
“竟然是他们,三百年前看守天界藏书阁的那些天兵天将。。。。。”
三百年前,三十六重天的藏书阁在某一天晚上,莫名遭遇了一场强悍而诡异的玄雷,看守藏书阁的天兵天将一时死伤无数。
次日天界众仙都得知,那天晚上藏书阁的看守十分松懈,闲杂人等也能随意混入。
再然后,包括天界歆芙公主在内的一干人等,指认荣泽云海的了了趁着那日天降玄雷,闯入藏书阁,蓄意焚毁无上天书。
彼时天帝旧伤复发在冥界的古玉寒潭静养,于是审度此案的,便是三十六重天端惠贤良的天后陛下。
而今那些突然出现在灰暗阵法中的魂魄,正是当年藏书阁内,众位死于非命的天兵天将。
珞姻上仙已经猜出修明神君想要干什么,她眼中热泪盈了满眶,想对修明说什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六十三角星芒的招魂阵似是在瞬息间变幻万象,唯独那耀眼的星芒和正中央的亡魂岿然不动,修明神君的声音似是含着肃然的冷意,他问:“死前可见过无上天书?”
天界众仙和冥界领主皆是一言不发地看向大殿中央,那些已死天兵天将的魂魄,竟然此起彼伏地沙哑开口道:“见过。。。。。”
随即那些冤魂像是被幽闭许久的困兽,一个个低喟般叹道:“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没有人注意到最上座的天后陛下,勾画金凤的华贵袖口掩盖的手掌中,已经浮出了密密麻麻的锋利云箭。
招魂阵的星芒似乎在变暗,修明神君低声问道:“无上天书可曾被焚毁?”
那些魂魄幽幽回答:“无上天书被带走了。。。。。”
“无上天书被一群法力高强的侍卫带走了。。。。”
举座皆惊。
“无上天书是玄雷和鬼火都无法焚毁的。。。。”
满堂哗然。
珞姻上仙也是颇为惊讶,只因三百年前景瑶天女曾经巧笑嫣然,趾高气扬地对她说:“那无上天书是我烧的,可我就是让你来代我受过。”
原来那东西,真的没有被任何人焚毁。
繁复的招魂古阵骤然消失,徒留下尚未散尽的六十三角星芒,发出恍若来自异世的黯淡白光。
天后缓慢地阖上眼帘,手中的杀招云箭悄然消失不见。
召唤三百年前的魂魄,其中困难可想而知,按照天道命理,这样的招魂古阵能够出现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炷香。
几位华棠神域的星君真君走到了大殿中央,对着所有宾客开口说道:“此乃上古招魂禁术法阵,还请在座的几位仙尊出言相认。”
十几位在天界德高望重的老仙尊一并出席,坦言承认道:“这确实是招魂阵,阵中出现的,也确实是当年藏书阁中死去的兵将。”
几位星君真君朝这些仙尊道了谢,随即其中一位真君开口道:“珞姻上仙虽是三百年前荣泽云海的了了姑娘,却无端蒙冤受过,在十八层炼狱渡劫飞升,与我们神君两情相悦。。。。。”
这位真君的话说得十分恰当得体,凌泽上神却没有听清后面还有什么,他一手扶着那桌沿撑身站起,似是要往珞姻上仙所在的位置走去。
然无形的强悍威压却仿若千斤地重重沉在他身上,她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却无法迈出一步。
凌泽上神低下头,手中石榴色的璎珞石发簪,比不得珞姻头上缀满珍宝的华贵凤冠。
跪在地上的景瑶天女觉得自己身躯僵直,就仿佛她的膝盖不再是她的膝盖,她的脚不再是她的脚,她周身都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荣泽云后的面色惨白得几近浆纸,她仿佛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手抖得甚至拿不住一杯酒。
荣泽云君却是直直看向珞姻上仙,他一直觉得珞姻极为眼熟,而今,终是豁然开朗想了起来。
她和三千年前,那个王府里的绝色美人,长得很像。
荣泽云君甚至觉得思尔神女也和那个绝色美人长得很像。
在景瑶天女与荣泽云后已然绝望之际,荣泽云君却是面色和缓,心中生出了一番计较。
历劫之事向来难说,他并不管这个,也不管了了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生身父亲。
所以,他如今就是修明神君的岳丈了。
一想到自己是天界神尊的岳丈,荣泽云君甚至心生悦然,仿佛看到了自己光辉万丈的前路。
但是荣泽云君的目光转瞬扫到了跪在殿中的景瑶,面色似是含了一层霜,他突然站起身来,声音直达上座的主位天帝:“景瑶乱言冲撞了神尊,实属臣下教女无方,还望陛下责罚。”
荣泽云后呆愣地看着她的丈夫,良久,竟是无望地笑出声来。
呵呵,好个荣泽云君,看一个女儿风生水起,便觉得另一个是无用鸡肋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蠢作者被卡文君轮了好几遍,简直跪了。。。救命我还没写到洞房!
下一章剧透君:下一章好多洞房!和谐含蓄又恩爱的洞房!
景瑶这次会比被打几十棍子还要惨很多QAQ
☆、第58章 色授魂与
天帝懒洋洋地站起身;斜睨了一眼身侧的天后;他的语声雄浑有力;仿佛能穿透整个乾坤殿的琉璃墙。
“三百年前无上天书一案,即日交由仙官重新审查。至于景瑶天女。。。。。”
天帝看着落座高位的修明和珞姻,双手负后语调一转:“这是神君的婚礼;还是让神君自己拟定。”
景瑶心跳加快屏住呼吸;听得高坐主位的修明神君;低沉语声掷地锵然:“既然她殿前失仪,就让天刑宫,教几年规矩吧。”
在其他天界仙家听来,这么个惩罚实在说的很有水平,因为教规矩这种事情;根本就是可轻可重,轻起来可以无关痛痒,重起来可以是锥心之痛。
不过说到底君心难测,想不通的事情,还是不要多加揣摩了。
但是景瑶听了修明的话以后,却觉得她的心脏都快要跳停在胸腔里。
修明神君可能会放过她,可是珞姻那个贱人,如何会善罢甘休?
天刑宫哪里是一个教规矩的地方,那里只有百种重罚和千般酷刑,不要说待上几年,就算待上几天,都会让景瑶发疯。
景瑶想说话,可她甫一抬头,便见到上座的天后似是不经意地抬手,玳瑁长指甲轻擦脖颈,扶了扶自己堆满珠环宝钗的发髻。
那意思并不难猜,景瑶要么遵从神君的意思去天刑宫受罚几年,要么按照天后的意思被砍断脑袋。
珞姻上仙顺着景瑶的目光瞥眼到了天后身上,三十六重天端庄贤淑的天后转过脸,与珞姻上仙四目相对,竟是颇为温和慈爱地笑了一下。
景瑶天女却是已然绝望,天刑宫的仙使快要将她带走时,荣泽云后竟然扶桌站起,腿脚一软当即跪倒在地上。
荣泽云后仰起脸,对着高坐在上的天帝天后说道:“陛下明鉴,教女无方乃是父母的罪过,景瑶般若花宴受伤未愈,臣妇愿代她去天刑宫受罚。”
景瑶不想母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荣泽云后关心的孩子,就只有那个无所事事的季九哥哥。
坐回原位的荣泽云君皱眉看向荣泽云后,对她这种代女受过的做法,感到分外厌烦。
荣泽云君是这么想的,珞姻上仙历劫成功,容色姿态都发生了改变,如今生的这般窈窕绝色,自然很得修明神君的喜欢,并且会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继续得修明神君的喜欢。
男人的毕生所求,不过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而那个美人,当然是越漂亮越好。
修明神君现在正是最宠珞姻的时候,方才景瑶的话确实无礼又冲撞,显然让那神君殿下很不高兴。
景瑶去天刑宫学规矩,又不会闹出什么命案来,却能让神君殿下消气,还有什么好多言多管的。
天后提着繁叠沉重的华丽裙摆,从那鎏金高座上站起身来,她站在天帝的身后,却是先于天帝开口说道:“念在景瑶伤重未愈,和荣泽云后护女心切的份上,就准了这个请求吧。”
“今日这场天界神尊的婚典,乃是千年难得一遇,别再为这些小事,耽搁了接下来的欢庆。”天后侧过脸看向天帝,语声和目光皆是柔然端和:“况且景瑶天女素来纯良孝顺,准了荣泽云后代她受过的请求,景瑶自己更会知错反省。”
天后面带微笑看向珞姻,唇角笑意加深变浓,“珞姻上仙,我所言是否在理?”
“天后陛下所言确然再妥帖不过。”珞姻如是回答。
怎么可能不妥帖,显然荣泽云后的嘴巴比景瑶天女牢靠许多,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让荣泽云后去那天刑宫受罚更好。
珞姻上仙轻叹一声,景瑶天女上一次出事,是木肴上神代她受过,这一次出事,是荣泽云后代她受过。
哪怕在珞姻看来,景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世上依旧有人将她当成宝,依旧有人发自心底珍视她。
最终荣泽云后被天刑宫的仙使带走,景瑶坐回了原来的座位,她桌上的甜软糕点还没有凉,她杯中的荔枝酒还未喝完,可她身旁的母亲却已经不在了。
景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为得一个“天资聪颖”的赞誉,不惜夜夜挑灯背诵千首诗词曲赋;豆蔻年华时为了让自己身段纤细轻盈,不惜日日练舞滴水不进;长大后为了博得天后陛下的欢心,极力学习巧言令色的逢迎之道,终是得了天后喜欢,甚至搭上了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歆芙公主。
她本是这样的人,这样为达目的,可以对自己狠毒对别人更狠毒,可以心平气和慢慢等待的人。
三十六重天的神仙都知道荣泽云海的景瑶天女,待人接物柔和得体,饱读诗书舞艺超群。
她怎么会突然变得这般浮躁没有心性,这般头脑愚钝全失分寸。
景瑶缓慢抬头,她看到了对面的凌泽上神。
对了,就是因为他。
是他给了她顺风顺水的三百年,给了她被宠坏的三百年,她沉溺在这甜蜜美满的三百年里,看不见自己还有什么好珍惜。
可她现在,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凤鸣锵锵古乐阵阵,大殿中央身着彩霞霓裳的瑶池女仙,跳起了寓意祥乐的永安舞,流带彩衣飘飘漫漫,舞技姿态皆是妙不可言的卓绝。
永安舞将要结束之际,来自蓬莱仙岛的白鹤仙子成群结队鱼贯而入,她们身着白色云纱纺成的流光彩衣,每人手端檀香木匣,空灵如白鹤般悄然分落在宾客周围。
箜篌古琴交织丝竹的清脆乐声不绝于耳,接到檀香木匣的众位宾客从曼妙的永安舞中回神,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木匣是什么意思。
就好比凡界的婚礼上,会有花童给客人发喜糖,在天界的婚礼上,也会有为客人所准备的礼物。
众位天界神仙和冥界领主,默默估计了一下这个沉甸甸木匣到底有多重,还没打开就已经被吓到了。
打开以后,更有一些神仙被吓得合不拢嘴。
他们扫眼看向木匣内价值连城的宝物,胸腔中的小心脏跳的是前所未有的快。。。。
苍天啊,这些比灯笼还亮的夜明珠是送我的吗?这些比鸡蛋还大的玛瑙也是送我的吗?这些翠玉雕成的连理枝还是送我的吗?
大地啊,还有瓷瓶嵌在这檀香木盒内,里面装的全是固本培元的珍贵灵丹,每一颗都好得像是太上老君亲手做的!
不少客人的眼中都蓄上了汪汪的泪水,天界神尊的婚典礼物,真是让他们感动到想捶地大哭一场。
只是景瑶天女的面前,什么木匣都没有。
她冷眼看着荣泽云君欣然收下他面前的那份重礼,唇角一勾颇为嘲弄地笑了。
当夜天朗月明,银河横悬苍穹,闪耀星云万里。
华棠神域的神君宫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