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玉雕梁横挂几盏冰绡银灯,凉薄的明光映着他好看的剑眉星目;玄黑色长衣的广袖飘逸若水波纹动般搭在光洁的桌面上,端的是长身玉立;丰神朗朗。
三十六重天的凌泽上神还未娶妻时,乃是天界诸多秀丽女仙的春闺梦里人,他又素来喜好游历八荒,因而所到之处;常常无意间拾取芳心无数。
凌泽上神的父亲川壁云君生平最爱的便是如花美眷;后院常年莺莺燕燕粉黛更迭红颜,川壁云君每日静听丝竹歌舞醉拥娇妻美妾,常以为经理佛法中的往生极乐也不过如此。
许是小时候见多了母亲的黯然心悴,凌泽上神成年后便以为,日后假若遇到心仪的姑娘,那就必当娶她为妻,然后倾尽一生只爱护疼惜她一人,断不会再纳妾亦或沾惹风。流韵事让她伤心。
然凌泽上神却总是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如何遇见景瑶的。
他只记得一个梦,一个仿佛是被淡淡桃花色熏染到微微薄醉的浅梦,梦里似有成片水墨颜色的羌芜树林,容色清丽的长裙少女提着装满红果的碧色竹篮,肌肤胜雪,颊生红霞,杏眸含着宁静如秋水的盈盈眼波,她含笑看他一眼,就能让他的心化成一块粘稠酥软的蜜糖。
那清丽少女没有丁点胭脂和珠宝的点缀,却如初生粉荷般姣好惹人凝目,远胜他此前见过的所有红粉佳人。
梦里的素装美人提着裙摆拎着竹篮走过他面前,忽然又退了几步抬头看向他,嗓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呀,这是一只活的上神吗?”
他好像忍俊不禁地开怀一笑,看她的眼神中带着悦然的笑意,未施粉黛仍旧清丽可人的少女低下头红了一张俏脸,抿唇时可见迷醉人心的浅浅梨涡,她从那竹篮里掏出一个果子,而后将篮子和剩余的红果全都递给他:“送你了,不要再笑话我。”
她转身要走,脚下踩到树林断枝的湿滑苔藓,险些要跌倒的时候被他伸手拉住,反倒是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这色泽艳如桃李的醉心美梦却是到此处骤停,不留余地毫无征兆地倏忽戛然而止。
徒留下一片苍白,一枕槐安和一场空欢喜。
他只记得她很美,笑起来的时候双颊浅生梨涡,可她的整张脸确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他不止一次地尝试将她画下来,但最后却都只是像如今这般,静默无声地提着笔久久不动,直到宣纸上的玄黑墨点晕开了山峦叠张般的连绵成片。
凌泽将那碧玉杆的毛笔插。回了白玉笔架上,打从出生起就无大喜无大悲的淡漠心境,头一次被杂乱无章的思绪搅出了纷扰的起伏波澜。
凌泽上神抬手将满桌的玉笔砚台琉璃瓶水晶盏全部重重拂到了桌下,玉瓷水晶和琉璃接连应声而碎,滚成一地繁如闪络星光的璀璨,他闭上眼双手撑在那寂寥的桌面上,溶溶月色下整个楼阁越发静得诡异。
托举夜光珠的灯盏在月夜清风下微晃,门边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凌泽上神睁眼转过头,看见荣泽云后的贴身侍女对他福了个礼,“有扰上神了,我们云后请上神去一趟瑶光阁。”
这侍女将腰弯的更深,神态和语气都是说不出的恭顺,“景瑶天女适才一直唤着上神的名字,医官说若是您在场,会让景瑶心安些,下针的效果也会更好些。”
凌泽上神拢过玄黑色长衣的广袖,未曾出声应这侍女一句话,抬步朝着荣泽云海的瑶光阁走去。
景步障玉栏杆的瑶光阁门口,丛生的青翠枝蔓间悄然绽出朵朵红艳的蔷薇,这娇嫩欲滴的蔷薇乃是三百年前凌泽与景瑶共同栽下,彼时景瑶嫣然巧笑人比花娇,面色羞赧地轻靠在他胸口说:“花颜常有时,君意不知久。”
他伸手揽上她的杨柳腰,云风拂绕美人在怀,墙边明艳生春的蔷薇花开成簇,他抚着她柔软乌黑的浓密发丝,“我对你的情意虽不是从天地混沌时开始,却是到天崩地裂后也不会结束。”
他灿然一笑:“羌芜树林里我们的那一夜,我对你说了许多这样的话,怎么还是不信我?”
她似是在他怀中一僵。
凌泽上神穿过珍珠帘幕遮挡的红木绣门,脚步生风带起玄黑色衣袂飘扬,他的妻子平躺在红罗锦帐遮掩的硬木雕花床上,带着青紫伤痕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失去血色的唇无力地张着,却还是在连连叫唤着他的名字。
他终归被她叫得心里不忍,宠惯了三百年的心肝宝贝被折磨成如今这个样子,他心里只有一阵沉闷的抽痛。
他坐在床边,牵过她柔软的手,以往白滑的美人肤,而今遍布涂着药膏的瘀伤。
景瑶甫一碰触到他的手,就仿佛一条即将溺毙的小鱼又遇到了汪泽的水塘,拼尽全力也要迎过去,苍白的手指将他握得死紧,秀眉之间拧出了一个川字,
她睁开眼,一如过去的含情眼波凝睇,饱含百千依恋与万般贪嗔痴却是欲语还休,楚楚可怜的泪水浮至眼眶,喑哑的嗓子费力开口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女医官手执排排银针走过来,凌泽知道景瑶最害怕针灸,他心下怜惜,反握着她的手说:“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知道她最害怕针灸,还知道她最害怕喝苦药,知道她喜欢华服珠宝,喜欢清淡花糕,喜欢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凌风处跳一曲端然倾城的惊鸿舞。
但他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她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针灸,根本没喝过药,根本没见过华服珠宝,随手折来的柳枝绿叶叠成的简陋小舟,都能博她开怀一笑。
唯一重合交叠的,是她很单纯善良。
然而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却让凌泽上神心间杂乱。
他被荣泽云君叫走时,珞姻和阿瑶正一齐走往水榭回廊,从始至终都是景瑶自己搭话珞姻,而珞姻却并未应答一句。
他想到景瑶天女平素对瑶光阁的众多侍女一直和颜悦色温声软语,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一个个都那么害怕她。
而今日,既然珞姻上仙与魔怪一事毫无关联,为何阿瑶伤重成那副模样,却仍要出言牵扯到她。
身为天界第一美人的珞姻上仙顾盼间倾国亦倾城,绝色姿容让人过目难忘,凌泽上神却从第一次见她起,就莫名觉得她有些像从前认识的哪一位。
凌泽从不多看珞姻一眼,因为看多了心间便会涌出诸多无从追究的繁绪。
凌泽上神握着景瑶天女的手,他曾以为明珠千斛尚不及她一根手指头珍贵,锦绣繁花不敌她回眸一笑的柔媚。
但今日那蕴着仙力的尖锐银针道道扎进景瑶柔嫩的皮肤里,她的手指甲疼得扎进他的掌心,他仍旧在毫无察觉地分神。
次日,天界广烟神殿。
三十六重天久负盛名的仙医沉枫负手站在青叶葳蕤百花凝香的庭院中,碧色青衫的衣角被凉风吹得微荡。
他原本神色轻漠地望着那片盎然生机的花草神木,然在见到远远走过来的窈窕绝色美人时,却是眉目含笑,看起来极为清朗动人。
珞姻上仙手持锦绣团扇,在离他三尺的地方停下,浅妃色素绣丹樱花的云纱长裙美如一场清梦,美目静然无波看向他,“你传信给我,说凌泽上神。。。。。”
沉枫仙医轻甩青衣的广袖,衣摆生出柳色浅纹,“就像信鸟所言的那样,凌泽上神似是被谁下了蛊,他私下找到我,希望我能帮他。”
“还是一种挺厉害的蛊,并且游走于肺腑,极难被发现。”
“这蛊虫仿佛为他而生的一般,无论大小性情都极为妥帖。”
沉枫仙医忽然浅笑出声,眸中含着泰然自若的流光,“但即便是再厉害的蛊,也能将它取出来。”
珞姻上仙似乎顿了那么一瞬,纤长的白皙手指反转着手里的团扇扇柄,而后指尖抵在扇面,“这蛊,对他有什么影响?”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凌泽其实很可怜QAQ
☆、第49章 碧血桃花
早风清凉晓碧凝霜,沉枫仙医轻拢了云风吹拂的青衣广袖;面上虽浮出同情的神色;然那眉目之间还是含着轻视的笑意;“说来荒唐;凌泽身上的蛊虫,会让他忘记。。。。。”
初生朝阳若含白露,丝丝缕缕的晨光都蕴着一层浅浅的薄雾,殊色倾城的珞姻上仙抬眸静静看着他。
会忘记什么?
她想起荣泽云海无人问津的边境处,有一片墨色连天的羌芜树林,晚风涤荡白霜,漫漫沾衣不觉;苍广的暗沉夜幕高悬一轮明月;皎皎流华不知为谁而圆。
那夜抵死缠绵许下海誓山盟的鱼水相欢;到头来也不过尽付一场飞花流雪的缥缈青烟。
堕天台上,相思永诀。
珞姻上仙的眼底仿佛有盈盈波光若漫天星辰映水浮动,她似是豁然开朗侧过脸轻笑出声,语声依旧低脆悦耳:“是不是会忘记意中人?”
她笑她自己,也笑凌泽上神。
荣泽云海心如白纸不知人事的了了,毫无反抗地沦为任人宰割的替罪羔羊,川壁云洲出身名门年少有为的上神凌泽,竟是因为区区虫蛊在三百年间被人玩弄于鼓掌。
当年浮生虚度相思穿肠肚,而今守得云开月明,却只希望水落石出尘归尘土归土。
沉枫仙医闻言先是微有诧异地挑眉,接着称赞道:“上仙兰质蕙心。”
他清浅一笑,颇为得意地继续说道:“虽说这蛊虫不易辨识又极难观察,但我还是发现,它除了让宿主忘记意中人外,还会让那倒霉的宿主将下蛊的人,错当成从前的意中人。。。。。。”
沉枫仙医叹息一声,清亮的眸中漾开淡淡的惋惜,“因而那下蛊的,该是荣泽云海的景瑶天女,凌泽上神宠溺无度的爱妻。”
顺着柔软的和风,几片轻薄如绡的梨葵花瓣悄然吹了过来,碧玉般翠微欲滴的心蕊,白璧般莹润通透的花瓣,点点飘落在珞姻上仙素绣丹樱花的浅妃色云纱长裙上。
珞姻忽然有些可怜景瑶。
荣泽云君的掌上明珠,三十六重天的天女景瑶,容貌出色声名远播,精通六艺尤擅歌舞。
可是这三百年来,她和凌泽之间那些惹尽旁人倾羡的妾意郎情,却只是她用作祟的蛊虫换来的一场迷局。
她到底是想骗自己,还是在他的柔情相待中无可自拔地沉溺。
她这么做,竟然不觉得恶心。
珞姻上仙抬手将某片花瓣拈在指尖,灿然美目静如一片沉沉古井水,不见分毫触动心弦的浅波,“久闻仙医沉枫妙手回春,医经药理烂熟于心,下针入木三分,配药十载精准。”
珞姻上仙松开手,梨葵花瓣孑然堕地,未得美人怜爱兀自零落成泥。
珞姻上仙向前走了一步,浅妃色绮丽裙摆垂地逶迤,手中刺绣百花的锦纱团扇微微倾斜,抬头看着沉枫问道:“所以,你能不能解开那个蛊?”
眉若半月弯,沉枫仙医笑意懒散。
沉枫仙医的本形乃是广烟神殿的万千红叶枫树,三千年前身为广烟神殿掌宫主神的初莲神女消失以后,树仙沉枫也一并不知所踪。
他再出现时,就已经是三十六重天帝阙天宫里负有盛名的仙医大人。
然而作为一位地道的树仙,一旦长时间离开广烟神殿的灵力蕴藉,总需要通过别的手段得到神树精魂,以此滋养仙力才不会自我衰竭。
“我知道这件事定然不容易,”珞姻上仙那双璀璨的明眸中含光点点,仲春桃李愧之不如的红润丹唇轻启:“事成之后,我会用一整盒百年神树的精魂作为报酬,这桩交易你不吃亏。”
沉枫仙医扬眉而笑,随手理了理迎风而荡的宽大青衣袖摆,“百年神树的精魂固然珍贵,对我也确然重要,但刨去这个,能否再要些别的?”
珞姻上仙手中团扇转了一个面,就听见他调弄意味十足的薄欢低语:“比如,半点朱唇。。。。。浅浅尝。”
沉枫仙医的话音刚落,珞姻上仙便端持着锦绣团扇的扇柄,合手一拍语声欢快地回答:“没问题,我答应了。”
沉枫仙医勾唇而笑,然后表示希望提前收取酬劳。
珞姻上仙退后一步,侧过脸伸手指向庭院外的雕花大门,“广烟神殿共有十几位姿容俊秀的树仙,他们诱人的朱唇你想怎么尝都可以。”
仙医大人闻言笑容略显僵硬,抬头叹了一口气,远目看向苍穹之际的凌霄之巅,“虽然能解开那蛊虫,但我并不知道解开以后,凌泽会想到什么。”
脚下浓厚绵白的云雾渐渐腾起,沉枫仙医的青衫袖摆同样沾上了鲛绡般通透的梨葵花瓣,他弹指流风将那些花瓣尽数拂开,却听到珞姻上仙仿若浑不在意的轻笑声:“反正凌泽上神也不会想到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不想让季九那一家好过。”
精致奇巧的锦纱团扇遮面,她微眯美目意有所指般:“谁叫季九曾经调戏过我,般若花宴上他妹妹景瑶又想祸水东引牵连于我。”
沉枫仙医忍俊不禁:“都说越漂亮的女人心眼越小,这是在表现给我看不成?”
珞姻上仙拂袖捏了个法诀,三个檀香精雕的木盒凭空乍现,端端正正堆叠在沉枫手上。
“这是三盒千年神树的精魂,不用在意我怎么对别人,对你大方就好。”
直到那随风而去的云团消失到一干二净,还隐约能听见沉枫仙医清浅的笑声。
珞姻上仙对着横悬银河的淡蓝天幕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团起的白云溶溶曳曳自舒张,纷纷蔼蔼迎风荡,间或凝聚美妙曼绝的殊色彩霞,仿若一副连绵不绝的织锦道尽天界清欢百味的奢丽辉煌。
荣泽云海的边境小院中,从来看不到这么漂亮的天空。
但那些,全部都已经不重要了。
沉枫仙医只和珞姻上仙说了这蛊虫他能解,却并没有告诉她,解开这蛊虫有多难。
天界荣泽云海瑶光阁,流苏银钩挽起玫瑰锦帐,鎏金明灯照出昏黄暖光,仍在病中的景瑶天女柔若无骨地倚靠在凌泽上神的怀里,脸上的紫淤浮肿已经在灵丹妙药的养护下消失大半。
此刻的景瑶天女,面容姣好惹人疼惜,眉如淡柳眸如点漆,眼中含着道不尽的婉转思慕情意,皮肤柔嫩细腻似一块上好的梨棠白玉。
凌泽上神左手端着碧玉青漆的精致药碗,右手的银勺舀满了浓稠的苦药,宽大的玄黑色袖摆流云般轻垂床榻。
景瑶头靠凌泽上神的坚厚胸膛,纤纤玉指攥着他的衣袖极轻地咳嗽,苍白的樱桃小嘴轻启,语调温顺柔和:“夫君。。。。。阿瑶有话想同你说。。。。”
凌泽上神闻言反转银勺的勺柄,指尖挑起景瑶圆润小巧的下巴,“先把药喝了,喝完说什么都可以。”
景瑶天女眼角晶莹的泪水不断滚落,鸦色长睫轻动泪珠点点翩跹,任谁看了心里都要浮出几分疼惜,何况是身有蛊虫将她当成心上人的凌泽上神。
凌泽拿出一块素布的手帕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低头在她脸上落下轻柔一吻,一如既往的极尽疼惜宠溺。
即便她被魔怪那样糟蹋玷污,即便他心中的烦扰思绪越发起伏不宁。
凌泽上神还是将景瑶天女当做需要百般怜爱的稀世珍宝,低声安慰哄着她吃药,每晚如常搂着她睡觉。
这段时间以来,景瑶自然不能和凌泽行那床。笫之欢。
但她最惧怕的便是凌泽自此嫌她脏,因此即便女医官再三叮嘱这方面不能越雷池半步,她还是有意无意地衣襟半敞亦或莺啼低吟。
凌泽上神总是耐心地将她裹在被子里,沉声叹气却不动她分毫。
景瑶夜不能眠辗转反侧,她总是在回想从前与凌泽的欢情燕好,心下的不安越发浓郁,越加扩大,越来越想将珞姻上仙千刀万剐。
可惜景瑶并不知道,珞姻上仙确然被她千刀万剐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