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警察署吗?”出了公寓,我向村木询问。
“不用不用,不需要这么麻烦你。”村木回答着,向高架铁道下的大街望过去。“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谈谈……那家怎么样?”
村木指的是街边的一家咖啡馆,那个叫黑梅的杂志记者采访我时去过。
“那家很贵呢。”我说。
村木笑了:“不用担心,请你喝点咖啡而已。”口气很轻快。
我想忠告他说那家不但价格贵,咖啡味道也不怎样,但转念一想又作罢。反正不是自己出钱,再喝一次也无妨。
我们走进那白色西式风格的建筑,坐在面向大街的临窗座位上。村木也没问我的意见,一落座便向侍者点了三杯咖啡。
“那么,请再说一次发现遗体那晚的事情好吗?”村木口气悠闲地说。
我开始述说起来。这些话我当时跟警察说过一回,后来又跟黑梅说过一回。
那天晚上,我碰巧走在目黑区鹰番的路上,在公园发现了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年轻女孩的尸体。
这种时候不能企图蒙骗过关。我坦白直率地述说着证言,只对不想说的事闭口不谈。可能的话,把不想说的事预先忘记最为理想。
幸运的是,这个场合不想和警察说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我以前认识樽宫由纪子。
我一边重复说着几乎都是真实的证言,一边观察眼前两位刑警。
村木年约三十六七岁,因为没有美容师能烫出这种乱蓬蓬的头发,想必是自来卷。椭圆形的脸上,细长的眼睛呈八字形挨得很近。唇边始终浮着笑容。
这样抿嘴而笑的男人我很熟悉,和医师同样的性格,头脑明敏,长于讽刺。
矶部大概比我年轻,中分头,倒三角形的脸,个头比村木高,是个容貌颇为端整的美男子。
尽管如此,他却一看给人不可靠的感觉,原因不仅在于他那张年轻的面孔,还在于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
现在也是这样,他时而看着我,时而看向窗边,时而仰望着天花板,与舒舒服服地架起腿来的村木相比,委实不够沉着。
不对,我重新思索起来。矶部可能平时并不如此,只是现在紧张而已。
但他有什么紧张的必要呢?不过是询问遗体发现者的证言,视线会如此游移不定吗?矶部虽比村木年轻,却也不像是第一次来听取事由的菜鸟刑警。
我心想,可能因为是重要的任务他才紧张。倘若执行的任务极为重要,是推进搜查的关键,年轻刑警有这种反应也属正常。
那会是什么样的任务?
譬如说,询问嫌疑犯的证言这样的。
我越发绷紧了弦。
“原来如此,了解了。”我说完证言后,村木重重地点头。
“那个,问一个问题可以吗?”矶部像是等得不耐烦地提出询问。“为什么那天那么晚你还在鹰番呢?还是行人稀少的小巷。”
村木皱起眉头转向矶部,看表情是想说“你在说什么啊”。
或者,他想说的是“现在就触及核心问题太早了”?
“因为有熟人住在那附近,我是去他家里。”我回答。这也不是骗人,只不过“熟人”是樽宫由纪子,“去他家里”是在沙漠碑文谷的门口埋伏。
“对方和你是什么关系?”矶部继续问。村木明显露出窘色。
“需要说到这个程度吗?这是个人隐私。”我瞪着矶部说。矶部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低下了头。
年轻刑警先生,你问得太直白啦。我在心里嘀咕。
村木则老练得多。他像是责备矶部般地低咳一声,重新转向我。“因为有部分媒体报道过,可能你也知道了,现场发现了另一把剪刀。”
小心了。我警告自己。你应该知道的事实和你不应该知道的事实要严格分开,并且忘记不应该知道的事实,然后坦率回答。
“我在周刊杂志上看到过。”我坦白答说。
“在现场发现遗体的时候,注意到有另外一把剪刀了吗?”
村木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这是个圈套。
《秘密周刊》的独家特讯里虽然报道了现场还有另一把剪刀,但并未写明在现场哪里发现。
不用说,另一把剪刀肯定是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的,因为是我把它丢到那里。
但我不应该知道这个事实。一个发现少女惨遭杀害惊慌失措的人,不可能拨开树林看到剪刀。
我对另一把剪刀的事一无所知。
“我没注意到。一看到少女的遗体,我已经大惊失色了。”我低下头去,装出不想再回忆那晚情形的样子。装得成不成功我不知道,但村木回答说,可以理解。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谢谢你的合作。”村木用食指搔着头,结束了听取事由。
“那个,你参加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呢。”矶部突然问道。
村木的表情显得非常为难。搭档如此性急的发问,大概令他颇为窘迫。
“嗯,因为想去吊唁她……有什么问题吗?”
听我这样说,矶部只答了声“没有”。
村木按照约定为咖啡买了单,我们在咖啡馆前分手。
我走出几步回头看时,只见村木正在人行道上敲矶部的脑袋。那年轻刑警待会肯定要被臭骂一顿了吧。
我回到房间,刚关上门,膝盖立刻发软。尽管全神贯注应付刑警提问时能勉强撑持,但我还没有完全摆脱镇痛剂的影响。
我双膝着地,几乎是爬到了房间里。但还不能就此躺下,我挨近里面的书架,从书页里抽出樽宫由纪子入会申请用纸的复印件。
警察似乎对我抱有某种程度的怀疑,这种东西藏在房间里可不妙。
我想将复印件撕碎,却又心存犹豫,觉得这情报目前还是必要的,可能还有给樽宫家打电话的机会。
医师说得没错。我对樽宫由纪子和她的家人仍然抱有兴趣。
明明已经受到警察怀疑,还要继续侦探游戏吗?太危险了。
然而,所谓的危险是什么?
我就算被警察逮捕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杀了两名少女。我杀了小西美菜,杀了松原雅世。警察追捕我乃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而且,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不介意承担起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罪名。我想。
但迄今为止,我一直为了不被警察逮捕而小心谨慎,这一方针我决心贯彻到最后。
无论是怎样毫无胜算的游戏,既然已经开始,就理应全力以赴。即便遭到逮捕判处死刑,那也一定是如我所愿的死亡。
我把樽宫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记在便签纸上,申请入会用纸的复印件放进挎包里。如果警察确实在怀疑我,我丢掉的垃圾袋也很可能被截获。我打算明天上班路上把复印件丢到某个车站的垃圾箱里。
然后我找出黑梅的名片,给《秘密周刊》编辑部打了个电话。虽然是周日,忙碌的周刊杂志记者多半仍在工作。
“你好,这里是《秘密周刊》。”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我说想找黑梅。
“她刚刚出去了,等她回来让她给你回电话。”
我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挂了电话。
不到五分钟,电话响了。 棒槌学堂·出品
“喂,听说你来过电话?”黑梅似乎是用手机打的电话,听得到背后的嘈杂声。
原来如此。因为她是自由撰稿人,在杂志社并没有一席之地。《秘密周刊》的编辑部碰到有人给她打电话便先答说不在,然后打她的手机联络,恐怕就是这么一个安排。
“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你提供的情况没有报道出来的事,我也很抱歉啦。因为突然得到了独家新闻,没办法了。你对采访好像也不是太起劲,不介意吧?”黑梅一口气说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能不能告诉我被害者樽宫同学家的联系方式?已经过了头七了,我想在她灵前合掌拜祭一次。”
“你真是个守礼数的人呢。”黑梅半是吃惊地说。“不过你也知道的吧,这事恕难奉告。案件相关者的联系方式不能随便告诉……”
“今天刑警来我这听取事由了,说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哎?”
“《秘密周刊》上刊登的另一把剪刀的事。警察好像也深感兴趣,跟我说了详细情形。”
“那个……你说的详细情形到底是什么?”黑梅语调一变,转为发现值得报道材料的记者口气。
“可以告诉我樽宫同学的联系方式了吧?”我说。黑梅不情不愿把樽宫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向我说了。
“据说《秘密周刊》上期刊登的猜测全是错误的。”我告诉黑梅独家新闻。“另一把剪刀不是刺在被害者身上,也不是落在遗体旁边,而是在遗体稍远处公园的树林里发现的。警察对这另一把剪刀极为重视。”
“这是真的吗?”黑梅怀疑似地说。
“刑警是这么说的,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可能的话,最好找跑警察口的记者确认一下。”
“你不说我也会去查证的。”黑梅挂了电话。
我放下听筒,蹒跚着走到床边,仰面倒了下去。
这一来我知道樽宫家住址和电话号码的事就有了解释了。而且如果黑梅把我提供的情报报道出来,另一把剪刀是在树林里发现的秘密将被《秘密周刊》数十万读者知悉,无法成为锁定剪刀男的决定性证据了。
黑梅应该不会透露报道情报的渠道。人不可貌相,她似乎蛮能干的,这方面可以信赖。
万一黑梅向警察公开情报是从我这里获得,我准备像刚才电话里说的那样,解释说是刑警来听取事由时提到的。今天的谈话内容没有录音,两个刑警即使反驳说没说过,也无从证明。
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在法庭上争辩。如果是那个叫矶部什么的年轻刑警,说漏嘴也完全有可能。——法官想必一定会这样判断。
第九章
十一月三十日周日下午四点,听取事由结束,矶部、村木、进藤三人回到目黑西署时,刑事课室只有下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喂,怎么样?”三人一走进去,下川马上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
得知刑事课决定独自搜查剪刀男后,最有干劲的就数下川了。想必能够根据自己的裁量搜查重大案件,令他相当高兴。听说矶部和村木去见日高光一,他在结束搜查本部分派的访查后也没有下班。
“有什么成果没?”下川急切地问。
“还凑合,一开始也就这样了吧。”村木说着,嘲讽地朝矶部看了一眼:“不过倒也有很好笑的事情,是吧,矶部?”
“噢。”矶部回答。自己都觉得声音可怜巴巴的。
“什么好笑的事情?”下川问。 棒槌学堂·出品
“回头慢慢跟你讲,我得先向堀之内先生报告去。喂,矶部、进藤,走啦。”
跟着村木在走廊上走时,矶部稍稍落后了一些。回来的路上被村木狠狠地说了一顿已经相当郁闷了,再成为刑事课所有人的笑柄可受不了。
要是没问那样的问题就好了。矶部后悔地想。
“矶部前辈,你没事吧?”搭话的进藤脖子上挂着相机,珍而重之地抱着装有引以为傲的长焦镜头的相机包,唇边泛着笑意,似乎就要笑出声来。
连这家伙都觉得好笑吗?矶部愤慨地想。
三人走进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堀之内正对着电脑操作着什么,看到村木,立即绽开笑容:“我正在等你们。日高的情况如何?”
“就如松元所说,是个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家伙。”村木回答着,在椅子上坐下。矶部也坐在他旁边。
进藤拿着相机站在门口附近,大概是等堀之内吩咐他说不妨坐下,但堀之内对村木的报告十分关切,似乎连进藤的存在也没发现。
“日高的证言都是重复以前向松元说过的话。”村木继续说。“如果日高是剪刀男,那可是个脑子相当好使的家伙。对自己行动的说明完全没有欠妥之处,含糊的地方也仍然含糊,我们的询问很难深入。”
矶部想起了日高的模样。他的年龄是二十六岁,比矶部小一岁,但可能是因为发际后移、头发稀薄的缘故,看起来却年长得多。体重不知是九十公斤还是一百公斤,估计不出。
这么胖恐怕也是很自然的。日高完全不像是爱好运动的类型,就算考虑到现在是冬天而打个折扣,他的皮肤也还是太白了。他多半不喜欢晒太阳,户外运动也只会是他憎恶的对象吧。
然而,与他某种意义上颇为纯良无害的容貌相反,日高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之感。特别是他那双眼睛,背叛了整体上的温厚印象,那眼神即使以锐利形容也不为过。
也许是为了隐藏这样的眼神,日高不时微微低下头去,淡淡地述说着证言。他的证言十分正确,看到的事实和听到的事实依序道来,也没有掺杂自己的推测和想象,对刑警来说,日高堪称理想的证人。
然而,一个发现少女遗体,还是喉咙被剪刀刺入的遗体的人,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述说吗?那么残酷的情景,一般来说都不会想再记起来吧?日高太过冷静了。
“他说的去鹰番和熟人见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存留下来的一个含糊之处。他不像是朋友很多的人,说不定是在说谎。”村木笑笑:“住在脏兮兮的公寓里,就算他说的熟人确实存在,多半也不是女朋友。”
矶部心想,这是村木风格的看法。
为了暗中拍摄调查所需的正面半身照片,必须把日高诱到公寓外面。但即使没这个必要,村木恐怕也会说“去外面谈吧”。
当时日高打开门后,首先看到的就是放在门口的旧报纸堆,没铺地板的地上扔着脱下来的轻便运动鞋。村木肯定当场就想,这种独身男人不大干净的房间还是别进去算了。
但矶部的看法稍有不同。矶部自己也是独身,经常因为工作关系好几天也不回房间,更谈不上打扫。所以独身男性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比村木更了解。
以矶部的判断标准来看,日高的房间毋宁可以归入经过整理的一类。特别是旧报纸堆用细绳牢牢捆扎着,在边角处打结以防崩塌,显示了他一丝不苟的性格。由报纸和传单被分门别类这一点,也可以感觉到他是个神经纤细的男人。
“日高说了熟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
“没说。我们也不能再问下去,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因为他现在还不是嫌疑犯。”堀之内点点头。
“连参考人都算不上。”村木也点头回应:“对协助警察的善良市民,无法查问他的私生活。”
“这么说来,似乎收获不大啊。”堀之内失望地喃喃说道。
“那倒也不是。”村木以自信满满的表情说:“我询问有关另一把剪刀的事时,日高动摇了。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日高一直冷静的视线有了动摇。”
的确只是一刹那。村木刚一说出另一把剪刀的事,日高忽然别过眼去,现出感到某种不安的神情。但他随即又低下头,恢复到面无表情。
“也就是说另一把剪刀可以成为突破口是吧。”
“那把剪刀是在树林里发现的事,搜查本部没有透露给媒体知道,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剪刀男本人。”
“的确,如果日高作出这样的证言,足以成为一项证据。”堀之内沉思着:“不过,只有本人的证言是不够的。”
“从今天起就调查其他的证据好了,拿着日高的照片跑到鞋底磨薄为止。”
村木朝进藤回过头去:“喂,进藤!”
“在!”进藤挺直了身体。 棒槌学堂·出品
“就算是在警视正阁下的跟前,也不用这么紧张吧。”村木苦笑着再度转向堀之内:“他是进藤巡查。虽说还很年轻,但大学时代参加过学校的摄影社团,听说作品也在竞赛中获过奖。对吧,进藤?”
“是的,曾经得过奖。”进藤的回答依然很拘谨。
堀之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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