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峰在前面带路,一行人上到8楼的眼科病区,就快走到病房门口时,谭易江却突然收住了脚步,抓住陆之秋的手,像是做梦一样轻轻说道,“我……我就不进去了。”
陆之秋回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可一旁的谢峰实在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安老师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你就算站在她面前,她也看不见你。更何况,她现在未必想见到你。”他说话时鼻息咻咻,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像准备随时冲上去给他一拳。
陆之秋忙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淡淡说了一句,“不用逼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谭易江一眼。他虽然同样不能接受谭易江的胆怯,但却多少了解谭易江内心的恐惧。
刚才在飞机上,陆之秋曾问了他一句话,“你明知道她在这里,心里也一直牵挂她,这两年为什么不来找她?”
谭易江缓缓说道,“我怕,我真的怕面对她。”
究竟怕什么?陆之秋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但却只能沉默不语。
现在见他个样子,也知道有些心结不是一时能打开的,因此陆之秋迟疑了一下,说,“那你又何必要跟我来?又或者是我太多事,本就不该告诉你。”
说完转头大踏步地走了。
只剩下谭易江一个人立在走廊里,有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见到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难免要看他一眼。他却只是默然。无数个念头在心中百转千回,一瞬间转过不知多少念头,再迈起步子,似乎已有千钧重。
陆之秋走进病房门口,就瞧见那个熟悉的苗条身影坐在窗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此刻正依偎在她怀里,听安娅在讲故事,他忍不住停下来,静静听她讲。
安娅依然瘦,上次去年秋天他来探访时就觉得她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但多少欣慰的是,她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心情却是快乐的,只是脸上的笑容淡了很多,更多的时候她身上透着一种安适而又疏远的平静。人好像在你身边,但你却又明明知道,她的魂魄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
陆之秋只听了一段,就知道安娅在讲的是王尔德的《快乐王子》,那个高高耸立在石柱上面的快乐王子雕塑,他一次次送走了自己身上镶满的黄金叶片、用来装饰他明亮双眼的蓝宝石、他手中长剑上的红宝石送给贫苦的人们,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可最后不明就里的世人却嫌弃变丑的快乐王子,竟然将他放入熔炉熔化掉了。
安娅讲的很认真,她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温婉如水,可每一句落入到他耳中,却震得他浑身一震。
“‘你是谁?’燕子问对方。
‘我是快乐王子。’
‘那么你为什么哭呢?’燕子又问。 ‘以前在我有颗人心而活着的时候,’雕像开口说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那时我住在逍遥自在的王宫里,那是个哀愁无法进去的地方。……大家都叫我快乐王子,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那我真是快乐无比。我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死去。而眼下我死了,他们把我这么高高地立在这儿,使我能看见自己城市中所有的丑恶和贫苦,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哭…… ’”
那女孩子突然稚声稚气地打断安娅的话,“安老师,雕塑也又心吗?”
“有的,那个雕塑也有一颗心。只是平凡的世人看不到罢了。”
“那为什么王子要把自己的宝贝都送给那些看不到他心的人呀?他其实都不认识那些人的。”
“因为他爱那些人,虽然那些人不知道快乐王子爱他们。但是他并不后悔。”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笑了,转头时瞧见谢峰,兴奋地嚷出声来,“谢老师来了。”
安娅也转过头来,笑着说道,“谢老师,你可真哆嗦。才走了多久就又折回来。我又不是小孩子,有索兰和王阿姨陪着我就行了。”
谢峰笑道,“我这人就是很啰嗦,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对了,我今天可是带了你的朋友来,你猜是谁?”
安娅一时失措,茫然抬头朝他们望过来,然后突然笑了,急急地叫着,“之秋,之秋,是你吗?”她伸出手来,脸上虽然是笑得,可那双昔日澄清明亮的大眼睛里却殊无笑意。
谭易江的心刹那间漏跳了一拍,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暗了下来,他的世界中只剩下她那对漆黑幽静的眸子,可那眸心中却再也看不到昔日跳动在其间的光彩。他紧紧地咬住牙,才控制住自己想要后退两步的念头。
他曾梦见过无数次和她重逢的场景。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待那簌簌的尘埃落定,依稀中她的容颜并没有变得太多,只是眉心颦着的小举动,却让人心底生出一层酸凉。
见对面众人没有反应,安娅微微一怔,疑惑地问,“是谁?”
陆之秋定了定心神,忙快步走了上去,牵着她的手,笑着说道,“当然是我。”
他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到谭易江立在门外一动不动。只是胸口剧烈的起伏,目光死死地望着他们。
听到熟悉的声音,安娅脸上的笑意渐浓,不由嗔怪道,“就知道小谢要多事,要他不要告诉你的,偏他还是告诉你了。”
陆之秋忙扭过头来,轻轻对她说道,“你总是这样,什么心事都爱埋在心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肯告诉哥哥知道。”
“你又不是大夫,把你叫来也没用。再说了,最初的确觉得不适应,后来也慢慢习惯了。现在有索兰陪着我,把她看到的都讲给我听,我就和看见了一样的。”说完笑着抱住那个小女孩。
索兰也搂着她的脖子,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说,“安老师,我以后就是你的眼睛。”
这话却触痛了所有人最敏感脆弱的一根神经,陆之秋低下头强忍了很久,才没有落下泪来,只是紧紧握着安娅的手,转头对索兰低声道,“不!你不是安老师的眼睛。安老师的眼睛一定可以治好的。”他的口气出奇地强硬,索兰明显被他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往安娅怀里缩了缩。
安娅笑道,“你怎么孩子气起来了,竟跟一个孩子争执起来。”
远处,谭易江面色青白地立在那里,眼前的景物在他面前逐渐虚无起来,只剩下那双冷晶晶的眼睛,似乎有意无意间总是朝他望过来,几乎在他心上剜出一个洞来。
待他们一行人出去,安娅依然紧紧地抱着索兰,垂首默默了一会儿,才突然问道,“索兰,刚才陪谢老师进来的人除了医生,还有谁?”
索兰转了转眼珠子,悄悄说道,“除了那个和你说话的叔叔,还有一个叔叔站在谢老师身边,可我不认得他。他很高,比谢老师高很多。”
安娅神色恍惚地点点头,然后笑起来,“我们刚才把《快乐王子》的故事讲到那里了?来,我们接着讲。‘……雕像体内响起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原来是王子的那颗铅做的心已裂成了两半。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冷冬日……”
听完专程从上海赶过来的国内眼科专家的介绍,陆之秋更觉得心乱如麻,挥了挥手着急地说道,“罗大夫,你只要告诉我,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高?”
看他的样子,罗大夫踌躇了一下,为难的说道,“病人是因为头部遭受重创引发视神经压迫断裂所以才会出现失明的症状的。其实我看了前一次手术的报告,认为从手术而言,当时的急救措施很到位。但现在病人却依然看不到东西,这就有点奇怪了。所以明天我准备给她做更全面的检查。结果吗?现在很不好说。毕竟现在我还没有做全面的诊断,但我一定尽力而为。”
陆之秋知道自己也是急晕了了,才会这样急不可耐。可瞧见旁边谭易江一言不发的冷漠样子,心里难免更着急。定了定神,才对谭易江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见他不语,压抑了这么久的怒火还是冒出来,“到了这一步,你还是怕见她。那你何必要跟着我来?”
谭易江到这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们现在不要争这个,还是先商量怎么给她治病,好吗?”
“谭易江,你想躲一辈子吗?难道对她说声对不起会要了你的命?难道你就不能向她说明一切?你难道到现在都不明白,她如果爱的是我,她早就跟我走了,何必躲在这个地方自己折磨自己?明明是你的错,为何要让她来承受。这个时候,她需要的不正是关怀和爱吗?难道你连这点同情心都没有?”
如此激烈的措辞,如此严重的控诉,谭易江一时招架不住。愣在那里,班上才愧然地说道,“我的确是不敢面对她,但另一方面,我又怕我的出现会刺激到她。你都听医生讲了,安娅现在抵触情绪很严重,你认为,我此刻出现是恰当的吗?”
一旁的谢峰突然笑了,可笑容背后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所以,你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听到他的话,谭易江久久沉默,凝视着谢峰,然后淡淡地说道,“那就请你们就当我没有出现好了。”说完缓缓地走出去。
晚上睡得并不好,因此很早就醒过来。又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但听到陪护王阿姨平缓的呼吸,安娅只好在床上躺着。
婚后最初的一段日子,每天早晨她都醒的很早。他总是刻意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因此睡的很靠床边,有几次安娅都害怕他一翻身就会骨碌到床下去。其实也的确有一晚,他睡到半夜真的摔到地上去,幸好卧室铺了地毯,可就是那样他的膝盖依然撞青了一下。
他当初不是不忍让自己的。
甚至连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出现,但学校收到的捐助却十分丰厚,除了慧美会新修建的校舍,还有神秘人捐助了计算机室和图书馆。
她自然知道是谁。
想到这里,安娅的心里却越发空荡荡的,好像心被谁挖去了一块。其实这些年来,她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总觉得自己活得很不真实,似乎生命中丢失了一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离婚后,她在家住了半年。奶奶去世的那段日子,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撑不住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把妈妈急得要命。辜青岚专门从北京赶过来,耐心地和她说话,她只是一直听着,却很少回答。后来还是苏洛从北京赶来,劈头盖脸就给了她两个耳光,“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呀?为一个男人你值得吗?当年我的孩子没的时候,你怎么劝我的,那些话都是哄我的呀?你看看你妈妈,你还要她为你操心到什么时候”
安娅痛悔交加,抱着妈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她渐渐好起来,却提出要到玉树来,妈妈拦不住她,也就随她了。
其实每天听到孩子们朗朗的笑声,看到他们无邪的笑脸,她觉得心里空的那个地方多少补上了一块,虽然不可能全部愈合,但总好过她一个人自怨自艾。
她不是没有怨恨,只是这恨却无从诉说,她唯有什么都不说。可这幽怨,缠了那么久,却始终绕着那个人转。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下午本来无事,想继续写,可实在没心情。最后无聊,就自己当回读者从头开始看这篇文。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中间有些章节我现在看了,竟然觉得很陌生!好像根本就不是从自己的笔下写出来的!
后来想想,当时我的想法,整个文章的构思和现在都有很大的不同,也难怪现在读来,竟有种读别人文的感觉。
《爱》是我第一篇小说,一不留神,竟然写了30万字。绝对超过我的想象。
最初只是为了练习文笔,后来在大家的鼓励下骄傲了一阵,再然后点击数始终上不去,也迷茫和彷徨了一阵,中间甚至一度想过放弃。
虽然自己就是写新闻的,可让我写个5000字的大稿可能3个小时就行。因为新闻是易耗品,明天刊登出来就过期了。但小说不是,我希望读者读完还想读第二遍,虽然我自己的水平可能还达不到。因此写到后来真的是难,卡得我几乎抓狂。
这个时候,大家的每一个留言就成为我的动力。后来就想,不管写的好不好,写完吧,至少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实在的,这样赶工的想法让有些章节显得很不到位。但我保证,等全部写完,静下心来,我会全篇大改。情节不会变,但是文字会提炼。
很多作者说我写的细腻,但后来这份细腻都没有了,反而有些不必要的拖沓。自己再看就觉得很幼稚。
另外最初没有打算V的,但后来签了晋江,等这篇全部写完1个月后,我打算V一下试试。关键是想看看到底受众反应如何。
就算试下水吧。不过紧跟的读者是可以看完全篇的。
写文这么久,有很多朋友让我感动,就不一一点名了。因为你们的支持,才有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当然也是你们的坚持,让我放弃了原来写悲剧的念头,不过自己现在想想,为了悲剧而悲剧,我也太对不起娅娅和谭谭了。(嘿嘿,这样说大家明白了吧。)
情难尽(2)
上午接受了一系列繁杂的检查,其实从刚才医生偶尔的话语间,以及大家突然的沉默中,安娅已经觉察出,这次手术成功的希望依然不大,心中虽然也有无尽的悲哀,可脸上却带着笑意对陆之秋说道,“其实第一次手术后,我就已经决定要接受这个现实了。因此不管这次手术成不成功,你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没有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他一愣,忙摇了摇头,随即发现安娅现在根本看不到,赶紧说道,“不。安,我相信你一定能重新看到的。国内不行,我们还可以去国外治疗,现在医学那么昌明,一定有办法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他蹲在她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希望能把自己的爱和信心传递给她。他尚且如此地心痛,作为当事人的安娅又怎可能不心痛?想到她心里痛苦,却还要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陆之秋就更加觉得心痛。
“看到又能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以前是避之不及,现在倒省心了,眼不见心不乱。偏你们一个个都希望我能看到。”她说到这里,唇角微微向上翘起,突然粲然地笑起来,“我现在是用心在看,其实倒比之前看的更通透了。只怕有些人睁着大眼都未必有我看的这么清楚。”她说完就把目光空洞地投向远处,脸上的笑一点点淡去,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神采。
陆之秋看着她这副疏远的表情难免心慌,询问性地唤了声,“安?”
安娅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再开口时声音却是哑哑的,“好了好了,我一定好好配合医生,乖乖接受手术。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半晌后又咬着唇说道,“让大家都不要太担心了。”
远远地立在一旁的谭易江怔怔忡忡地听到,他刚才真的一度以为安娅已经看到他了,她的目光有片刻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就那样屏气凝神地和她对视着。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时,安娅却又把目光挪开。
因此他又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看他。
可其实他又明明知道,她根本是看不到的。
谢锋抽空回了一趟学校,回来时特意带了很多学生对安娅的祝福话语,其实也是希望能给她一点信心。因为大家都觉察出,她近来异常的消沉,可又不敢太刻意地去劝她,只怕让安娅徒增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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