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后林里有人牵出几只半人高的獒犬,颈上套着皮环,狺狺低吠着。
见雪绯红瞳孔猛地一缩,却并不回答他的话,仇阁主又是低声轻笑,带着随从,若林间幽魂般,无声地俱都走了。
8
悠然天
韦渡江笼在袍袖下的双拳慢慢张开,复又缓缓握紧,轮椅辘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头看着池杳冥坐在轮椅上,那原有的痛苦神色已俱被遮掩在平淡无波的面容里,他永远不会在有意识的时候将脆弱流露在人前。
他有些忐忑地看着池杳冥,等着他开口问:“是他?”
韦渡江只能点头。
雪绯红负手而立,池杳冥的神情从她的角度看来,隐匿在一层薄雾之中,他似乎向自己这边瞥了一眼,却又仿佛是立刻便转回了轮椅,“你立刻回去,去谷主那里!”
他的淡定此时全换做了慌张,甚至有一种难以言想的恐惧自眸中泛出,韦渡江深吸一口气,也微微变了神色,他不答话,身形却在瞬间消失。
池杳冥的指节紧紧攥住轮椅,他猛地向谷内移了数尺,身形却滞了一下,低低道:“雪姑娘,在下带你穿过这药阵罢。”
雪绯红走到了他身边,一言未发地跟着池杳冥走过了迷雾重重的谷口阵型,远远却见顾梦蝶自那边跑来。她与雪绯红自后山采药回来,雪绯红便听到天际苍鹰的啸声,于是自去水边查看,而顾梦蝶却正是看到韦渡江用绝顶轻功在谷里折腾,心中也是一惊,且去了池杳冥房中查看以防万一,见池杳冥已经挣上了轮椅,吩咐她立刻去冷姨和莫伯伯之处。
顾梦蝶一头扎进了池杳冥怀中,雪绯红看到池杳冥因着突如其来的撞击眉间微蹙了一下,随即他揽起怀中的女孩,看梦蝶已经是满脸泪痕,眼中再也保持不住冷静,连声问道:“究竟是怎样了?”
虽然抽噎难言,顾梦蝶亦非临变慌乱之人,匆匆从池杳冥身上站起,绕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便望里走,“莫伯伯发病了,这次来得极其凶猛,冷姨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
“带我去看。”
“冷姨在尽力施救,方才连我也赶了出来,让我拦住公子,莫要打扰了她。”顾梦蝶低低说道。
此时他们已近水潭另一岸,池杳冥闻言,身子僵了一僵,缓缓靠到了椅背上,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也罢,梦蝶,麻烦你且去冷姨屋前候着,以备她有什么需要,”他抬眼,看到韦渡江已经回来,想是顾梦蝶方才拦住了他,便道,“渡江,劳烦你告知大家,这几日莫要出谷,即便在谷中,也莫独自去到幽僻之处。”二人应了一声,又不大放心地看了雪绯红一眼,见池杳冥微微摇首,便离了开去。
长时间的静寂里,雪绯红立在距池杳冥数尺外,看着他眉心紧紧蹙着,垂首而坐,满头的发丝因为刚刚苏醒并未打理的缘故散在脑后,有数缕搭到了胸前,趁着他雪白的衣衫,分明到了极致的色调中却不由得显现出一种悲惆和落寞,便好像飘摇于寂寞长空里的断线纸鸢,完全没了依托。
为何这个男子,会给人一种想要去予以他温暖的错觉,便是因为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偶尔划过的寂寥和愁绪么?
她打断了自己的这种胡思乱想,却见池杳冥已经抬起眼睛,眸中重新沉淀下杳不可知的深邃,淡淡看着她。
“不是我,”猜到他此时或许在怀疑什么,雪绯红道,“虽然我一向不愿辩解,可此时的确是我嫌疑最大,然而,我并未将幽冥谷所在泄露出去。”
池杳冥的眼眸似乎半睁半阖,他的声音因为病症加重的缘故而有些低沉,却依旧若荡开水中波澜的微风,“我知,姑娘又肯于如此解释,我便更知,只是,或许姑娘知晓些仇枫远阁主能如此轻易寻到幽冥谷谷口的缘故吧。”
“是。”
“与姑娘有关?”
“是。”
池杳冥淡淡叹了口气,不再问下去,他的目光默默投向远处的屋宇,隐约尚可以看到门前的水晶风铃在阳光下折射出清淡的微芒。
“虽说并非我将仇枫远引来,”雪绯红续道,“但却不能否认他是因为我冒然闯入才找到这里,池公子若要怪罪,我亦可承担。”
“雪姑娘多心了,”池杳冥眼脸微垂,“这与姑娘毫不相干。”
“我,”雪绯红顿了一下,“自幼随身便有一股奇异香气,无论如何都除之不去,不想仇枫远驯养了数只獒犬,循着那气味跟来,我本以为那深山密林早就能将这味道隐匿了,没想到依旧是这个结果。”
她看到池杳冥的目光再次回转,落在她身上,似乎在仔细凝视,过了一会儿,他方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眼中的神色愈发淡了下去。
雪绯红突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尴尬和赧然,而心中对仇枫远的嫌恶之情又增了何止一倍,她低眼看到衣襟下的淡绿锦囊,咬了咬红唇,她虽知道这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灯孤无论如何不能舍,却感到无尽烦乱,很想立刻赶上仇枫远,杀了他那几只獒犬,再抽出袖中绯红抵在他颈下,警告他不许再踏进这北峻山,若非仲逸风还需要这个人,她认为自己很有可能便一刀了断了他。
玄天楼雪绯红,不是可以让别人利用的。
她没有义务陪着池杳冥在这里等待,雪绯红慢慢踱了开去,自己不会离谷,他若想要因为此而找自己报仇,随时过来便是。
她没看到,在她转身离去之时,池杳冥望着她的背影,眼中弥漫着说不清的神色,有一丝沉痛、一丝自嘲,和无尽的酸涩。
全身的关节依旧像是要碎裂了,他想挺直背,却不得不靠在椅子上,双眼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直至韦渡江重新出现在眼前。
“怎样?”像是不敢问,却必须知晓。
“暂时抑制了那毒性,”韦渡江慢慢地说,“梦蝶说,冷姨不得不用了当年配的那药。”
池杳冥的身子晃了晃,他紧紧攥住扶手,声音却出乎意料在瞬间变得嘶哑,“可还有用?”
“那需要等谷主醒了才知。”韦渡江道,他有若心有余悸般望了眼天空,“那只鹰……是仇枫远养来专门对付谷主的,对吧?”
“是。”
“可是……”
“听到那鹰的啸声,我就知道他最终还是找来了,那么多年,他处心积虑,莫叔叔尚在人世的可能早被他料到,驯了那样一只畜生来以特殊的声音催发毒性,”池杳冥僵硬地道,“可恨我此刻方才才想到,那时候我只以为他是要用鹰来望谷内投毒而已。”
“可你毕竟想到那鹰是对谷主不利的,”韦渡江慢慢将手搭在他肩头,“你莫要自责,说到底,这是我蠢笨,露了行踪,若谷主……”他顿住,变了语气,“为何我们要往坏处想?谷主他是时间少有的好人,老天自会保佑他。”
池杳冥慢慢抬头看了眼韦渡江口里的天,却什么都没说,微微泛着淡蓝的苍穹落入他的眸里,霎时失了颜色。
那悠然的青天,隔过这茫茫森岭、看穿那蒙昧凄雾,可能看到人世间尚有几缕卑微的祈祷,用虔诚的姿态去乞求,挽留对它来说几近微不足道的生命?谁也不知它是否真的将这些喜乐悲苦尽收眼底,亦或化作过眼云烟的梦幻泡影,毕竟,蜉蝣于天之间,只能看到天的悠然,却看不到天后面的世界。
9
孤鸿影
莫谷主睁开眼睛,望着床栏上精致的雕花,又无力地闭了上去。
好像真的有十年那么久了吧,可惜在这远离人世的幽冥谷里,时间于他根本就失去了概念。胸口一波又一波的痛楚已经不再那样鲜明,甚至陷入了一种麻木,看来那个人使毒制毒的功力,何止又深了一层?
疏桐不在身旁,想来是倦了罢,然而床边倒是的的确确端坐着一人,头微微垂着,斜阳从他身后洒入镂花窗格,青年的面容显露出一种莹润的光彩。
虽然脸色还是苍白的,可毕竟是年少之人啊。莫谷主想着,慢慢试着用手肘撑起身子。
他只动了一下,却发觉四肢颓然无力,身下的床榻发出一声轻响,池杳冥已经惊醒,看到莫谷主正凝视着他,又垂了头,唇角低低蠕动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莫谷主扯了扯嘴唇,抬手望他眼前晃了几晃,“怎样,身体还受得住么?”
池杳冥的手指勾着轮椅扶手,眼中的神色愈发窘迫起来,莫谷主淡淡一笑,也只有在他面前,杳冥还偶尔像个孩子。
“莫叔叔,杳冥不孝,”他抬起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眸子里似乎有水光浮动,“杳冥该死,不听莫叔叔的话,以至于……”他有些慌乱地俯身抓住莫谷主垂在身旁冰凉的双手,“杳冥不求叔叔原谅,只要叔叔能好起来,我保证再也不做叔叔不准的事情。”
莫谷主静静听着他的自责,顿了顿,轻叹道,“说了半天,原来你还是不知道我在气些什么。”他抽出一只手,将对面青年一直未打理的散发笼到身后,有些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宠溺,“仇枫远能找到幽冥谷,其实早在我意料之中,你和渡江又何必多心?”
“莫叔叔您不明白,仇枫远是循着雪绯红姑娘身上香气而来,而雪姑娘……”他顿住了,只是看着床上的中年人,愣了一会儿,竟然从轮椅上挣了下来,“扑”地跪到了地上,“杳冥该死。”
“傻孩子,不许胡说,”莫谷主拉扯了两下,苦于没有力气,只能放任池杳冥跪在地上,好在屋内地上是一层长毛细毯,倒不怕他受了凉,“我当初救了你回来,就是让你用‘死’来怄我的?都说过了,即便这次没有雪姑娘来谷,他也迟早能找来,这么多年幽冥谷也算救了不少人,哪能保证谁都有那么严的口风?雪姑娘能打探到渡江的身份,仇枫远就更能,说到底,这些暴露身份的事还不是我教你们做的,他来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苦笑了一下,“再说我根本就没打算躲什么,当年来到这里也只是图个清静而已。”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渺远,声音也低沉了下去,“说到底,我莫向年也不过是……”又笑了笑,“只是委屈了你们。”
“我不知他居然可以利用啸音来激发毒性,”池杳冥慢慢把头伏在莫向年床前,“是我大意,而且还这么没用,自以为是地做了些事情,却反而……”他蓦然有些惶恐地抬头,看向莫向年青紫的嘴唇,“叔叔当年救的,真是个白眼狼。”
“闭嘴,”莫向年叱道,“我气你是因为你自知身体的情况,却和渡江一起,都不知安分,当年是谁答应我要放开的?原来发的誓是绕了个圈子,把我都绕进去了。”见池杳冥又把脸埋进去不说话,他放缓了语气,“你不许再自责,也不要再找仇枫远的麻烦,谷中的其他人,若是喜欢留下的,可以继续留下,又想闯荡江湖的,便不必有什么顾忌,从此以后,幽冥谷就真正消匿于武林算了。”他用手抚摸着青年柔软的发丝,“总得保护好你冷姨和蝶丫头她们啊。”
“莫叔叔只要将养好身体,我什么都答应。”
“这又是个圈子,”莫向年无奈地叹道,“我将养不好,你和渡江就继续兴风作浪?”
“不是……”池杳冥抬头,唇角微微别扭地一挑,“因为冷姨不要我保护,所以叔叔才必须要养好身子。”他似乎已经知道冷疏桐走到了身后,道:“是这样吧?”
冷疏桐不轻不重拍了池杳冥肩头一下,扶他上了轮椅,“杳冥也是刚醒过来,赶快回去休息,”她不由分说,推着轮椅送到了门口,看池杳冥的眼睛里又黯了下去,知道他最后是故作欢颜,握了握他的手,“这事的确不怪你,我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叔叔生气是担心你和渡江。”
她看到韦渡江站在门前,于是向他点点头,自己转身进了屋中。
屋外,青衣白衣两人,一站一坐,却都未移动。
当顾梦蝶带着满身浓重的药气走回潭边时,她瞧见公子和韦渡江斜躺在水榭之中,每个人的手中都是一坛梨花酿,坛已见底。
她惊呼一声,跑过去试探住池杳冥的脉搏,又为他按压全身的关节,急得满面泪痕,忍不住跳起来捶打一旁的韦渡江,“你这个混蛋,不知道公子现在刚醒来,哪里受得住这凉气,又怎么能一口气喝下去这么多酒,莫伯伯病成那个样子,你要把公子也折腾……”口边的那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憋了半晌,“哇”地哭了出来。
韦渡江和池杳冥看向顾梦蝶,两人的眼睛里都是一片迷茫,慢慢回过了几丝清明,竟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溢满难言的酸涩。
“你们还笑,有什么好笑!”
“蝶丫头哟,”韦渡江愈笑声音愈大,到了最后,谁也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在哭,抱起坛子将最后的残酒一饮而尽,“咱们幽冥谷,要办场热热闹闹的喜事!”本应该是最能引起欢笑的语句,此时自渡江口中说来,却渗着无尽的凄楚。
“没错,好梦蝶,”池杳冥低低地笑着,“快去通知小柳他们,没事的人都出谷采办,咱们把冷姨,嫁出去!”
顾梦蝶从没见过池杳冥这样的笑容,仿佛是剥离了他全部的血肉后,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最令人痛不可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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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谷那场喜事,来得突兀,来得匆匆。
雪绯红呆呆地看着顾梦蝶带着人将所有的亭台阁楼装点成大红,却不由自主地觉得那红色里,泛出的是透骨的凄艳,就好像是焰火绽放消亡前,最后最绝美的瞬间。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融融喜色,雪绯红却将他们压抑在心底的凄苦看得分明,她作为幽冥谷中的客人,坐在喜堂下,看着顾梦蝶将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搀入了堂中。
新娘头上红艳艳的盖头映得满堂一片华光,小柳先是愣了一番,随即将手中的唢呐塞入嘴里,鼓足力气吹奏,韦渡江拿了那红绸子,将一端送进冷疏桐手中,另一头塞进了莫向年手里。
莫向年是坐着的,他的腿在毒发后变得无力,已经不能站立着来迎接他的新娘,他坐着,眼中却是熠熠的光芒,当日见到的那个满面病容的瘦削男子,此时因为喜悦而变得萧逸,虽然有病痛折磨,岁月却未曾在他面上镌刻下时光的印痕,反而更多了一种成熟男子的洒脱。
他们在韦渡江高昂的嗓音中拜了天地,莫向年当着众人的面掀了那红艳艳的盖头,那样轻而易举,好像这盖头数年前便已在那里,只等着他来掀起。
所有的过程都是恣意而自然的,新娘子没有娇羞,盈盈红烛下,冷疏桐的面颊透着一抹红晕,那应该便是幸福。
整个过程,池杳冥静静坐在一旁,身边的案上燃烧着一支红烛,涟涟烛泪绵延而下,滴落在他扶着桌案的手上,他却恍然不觉。
一切的喧闹,都在新人进入洞房后,变得沉寂下来。韦渡江四顾审视,幽冥谷里本没有多少人,堂内的数十人只是默默坐在桌案旁边,身前杯中的似乎并不是美酒,而是鸩毒。他淡笑一声,将酒一饮而尽,“今日谷主大喜,咱们不多喝几杯,岂不是对不起谷主往日的照顾?”
池杳冥也慢慢举起酒杯,“不醉不归!”
堂中开始觥筹交错,没有欢歌笑语的酒宴,只剩下杯盏碰撞,到最终,果真是都落了个不醉不归。
雪绯红放下杯盏,悄悄出了门,屋外,一轮缺月挂在远处的疏离梧桐间,寒潭碧水里,蓦地飞起一只孤鹤,鸿影飘渺,她身后的红光赤绸,也渐渐淡了下去。
10
仲逸风
终日盘旋着幽雅神秘青冥蝶的后山,立了一座碑。雪绯红踏过细密的青草,不经意发觉在这廿多天中,它们已经变得更加青绿繁盛。
池杳冥坐在那里,静静凝视着石碑,雪绯红从他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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