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了话语,看着池杳冥,后者从中间开始眼睫就一直低垂着,朱陵的话,诚然击中了他最为脆弱的地方。
“所以,”朱陵不紧不慢地下了结论,“沁岚王,你不该是活着的,你本该安享那陈放在太庙中属于你的灵位,早早脱离这‘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之苦,入下一个轮回。”
一番冷岑的寂静之后,池杳冥的脸色苍白到透明,雪绯红的刀刃已经逼到了朱陵的颈畔,“你可以闭嘴了。”她说。
当她惊觉情况不对的时候,朱陵已经残忍地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池杳冥依旧是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雪绯红却真切地看到他搭在身侧箱子上的手指已经深深抠进了木头里,骨节因为使力而显得尤为突兀,他的脸色隐藏在垂下来的发丝间,晦暗不明。
这一刻,她恨不得杀死朱陵,连同他方才说出的话一同扔进冥府,顺便也把方才麻木不仁的自己一同了结了,她怎么可以因为区区的好奇之心,而残忍地纵容朱陵将琅珂心中所维护的最后一点温情给践踏得一文不名呢!
“无妨,”池杳冥从发丝遮掩之下吐出两个字,近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顿了顿,方缓缓道,“刚才说稍后再谈旧事的是朱公子你,如今喋喋不休浪费时间的还是阁下,说不得,我们只好得罪了。颜岫,”他抬起头,眼眸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问问朱公子,开门的机关何在。”
雪绯红叹口气,“朱公子,抱歉。”她右手里的刀锋依旧停留在对方的颈动脉上,左手却并指点在了朱陵背后灵台穴,玄天楼搜魂指下,少有问不出的秘密。
朱陵的俊秀的面颊开始扭曲,汗珠也纷纷沁出额头,慢慢从腮边滑落,他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是极力在压抑着呻吟,艰难地笑了笑,“趁着呼延越达和仲逸风在外头打得正热闹,三公子躲在这里避避风头可不是正好,你,何苦去趟那浑水?”
“当缩头乌龟,”池杳冥摇摇头,“抱歉,我没这个兴趣。”
朱陵断断续续地道:“三公子,你明知我不会让你出去,承蒙皇上选为夜隐缇骑的,一顿严刑就能松口了么。”
池杳冥叹口气,雪绯红一咬牙,食指顺着他的脊柱一路点下,朱陵惨哼一声,软软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良久,方才抬头苦涩地笑笑,“钟姑娘,果然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雪绯红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强制压抑着语调,“朱公子,我不能因私废公,你两次相助的恩德,颜岫谨记在心。”
“很好很好,”朱陵低声道,“我是私,三公子却成了公,这道理,不想也罢。”他满面冷汗地转向池杳冥,“三公子,昔日在都城我们多少也有过同桌共饮之谊,今日之举,虽是为了朝廷,将你锁在此处,也是我不愿看你平白丢了性命,既是你不领这个情,在下也只好得罪了。”话音刚落,他竟不顾身上冷寒入骨的剧痛,单手撑地,身子陡然射出,右手所向,却是席地而坐的池杳冥腰胁上露出的银针。
雪绯红大惊,以池杳冥的隐忍和坚韧,如果他一直不将那针取出,便完全可以想象出一旦贸然拔出,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朱陵方才虽是在侃侃而谈,却果然心思缜密,早瞧出池杳冥留在身上的银针是他如今最大弱点所在,雪绯红怎能令他得了逞去。
虽然朱陵方才说了许多几乎足以令池杳冥崩溃的言语,雪绯红却难以摒去他两次对自己的帮助,不管他的动机如何,没有他的出手相助,事情不会这般顺利。
她不忍对他出刀,只也合身扑上,人在半空中手指将将触及到朱陵的衣襟时,心下突然感到不对,可惜武学之道,瞬息间足以产生万变,在她腾身而起之时,朱陵灵巧地转了个方向,那才是他最初用力所向,朱陵也不顾经脉如针挑刀剜般痛苦,只将身子往地上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撞去。
池杳冥眼神一凛,右手无名指射出一道宛若剑气的指劲,朱陵将及石块,感到身后劲风,竟然不躲不闪,只是左肩下沉,以血肉之躯硬挡了池杳冥这一击,数滴鲜血从他肩胛出飞溅出来的瞬间,他也正好落在那块石头上。
54
血雨毒
但听四周石壁吱呀作响,声音令人牙根发酸,一道墙壁轧轧翻转,从后面蓦地涌出足有二十多名的披发垢面之人来。
雪绯红瞳孔大睁,这些人几乎衣不蔽体,眼神呆滞,动作却极其灵敏,不知朱陵用了怎样的讯号,他们甫一涌出,便四散分开,堪堪围着他们站了个圈子。
朱陵咳嗽了两声,捂着肩上的伤口站起来,也不言语,只是看着池杳冥。
自从发出了那道指风击中朱陵后,池杳冥的脸色就转为了灰白,手下的木箱被他的手指抠出了五个凹痕,他淡淡瞥了眼四周懵懂的人群,左手伸进右臂的袖子内,取出了一根尺长的银杆。“朱公子要用这些药人来阻止我?”他问。
“只要三公子不妄自乱动,他们不会做什么的,”朱陵斜斜退了两步,“可以看出,三公子现下情况不是很好呢,方才强行动用真气使出指法,牵动那根银针所刺的经脉,只怕如今是五内俱焚的感觉吧?”
池杳冥却似乎不想和他再多言废话,手指转动,风飏“嚓”地变做丈余长短,猛然反射出刺目的银光。
“三公子,他们还是活着的。”朱陵提醒道,“你不想让北峻周围的山民遭殃,却来漠北屠戮无辜性命,算是什么呢。”他的话并没有质问的(炫)意(书)思(网),却含着无尽的压迫。
池杳冥反掌拍在木箱之上,若一只鹞鹰般腾跃而起,白袂闪动,枪风呼啸,瞬间将周遭的药人荡出四五丈之远,也就在朱陵展开折扇挡住池杳冥凌厉枪风的同时,雪绯红纵身侧扑,右手前引,门缝之中的银刀铮然跃回她的手里,再丝毫不加停留地向一个方向掷出,刀锋楔入石壁一个不易察觉的缝隙里,另一侧的石墙也吱嘎作响。
朱陵长叹一口气,折扇在手中蓦地合上,有如无数根透明的丝线连在他的扇子和药人的四肢间一般,那些人的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的血痕,并且逐渐加深,深紫色的血液将将溅出,便已然飘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药味。
池杳冥以枪尖拄地,再次腾身跃起,这次他闪身斜挡在一个药人身前,风飏若银蛟出波,刹那间迫近朱陵眉睫。
朱陵瞳孔收缩,他不敢保证可以避开这雷霆一击,琅家二子的枪法均习自当年边关有名的武将闻昊将军,后又得大漠中异人加以指点,待得池杳冥到了幽冥谷,因保命所需而修习了内功,风飏枪携武林中人的内力以横扫千军之势直逼而来,朱陵下意识间只有后退。
接着,是瞬间的凝滞,池杳冥面上神情淡然,周身却散发出泠然之气,朱陵于丈余外和他对视,恍惚里他好像又是那个疆场上驰骋往复的少将,不怒自威。
他这样一恍的迟疑,手指一瞬的轻颤,原先对着池杳冥身后那名药人的力道便偏了开去,接下来但闻“嗤嗤”数声,其他的药人身上飞溅出无数血滴,若暴雨梨花钉一般密集而无从闪避。
雪绯红按住山壁,正转身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颜色诡谲的鲜血如雨幕般落下,石室中央,朱陵惨然而立,唇角似乎还有一抹微笑,池杳冥人在半空,风飏飞舞纵横,将近身的鲜血俱都震飞出去,石室中弥漫了朦朦的血雾,他的枪势顿住,于落地的瞬间反手扯下身上的大氅,手指松开,那大氅便牢牢包裹在地上仅剩的一名药人身上。
雪绯红下意识地回冲,在池杳冥落地的瞬间将他接住,随后合身扑了上去,把他牢牢地护在自己的身底,余下的血雨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她的背上,衣衫发出一股焦臭的气息,后背便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轻轻吸了口气,脸颊正贴在池杳冥的颈间,他的皮肤是骇人般地凉,那种凉意直直透入她的五脏六腑,和着背上的奇痛阵阵,竟也相得益彰。
她慢慢抬起头,正对上池杳冥一刹那有些恍然的眼眸,随即一只修长的手揽住了她的腰,池杳冥轻轻撑起身子,喘了几口气,“不碍事吧?”他俩异口同声。
愣了一下,池杳冥笑笑,随即绷起面容,“你后背的伤……”
“皮肉伤而已,”雪绯红打断他,“是毒血,所以没有关系。”
“但是,”池杳冥的眼光越过她的肩膀,“衣服破了啊。”
雪绯红张口愣在那里,这时才感到后背除了疼痛,还有一阵阵凉意,衣服被毒血腐蚀得把大半的肌肤都露了出来。她在山村,当着池杳冥换上衣衫时眼睛都没有眨,此刻伏在他身上,瞧见他眼里的微微笑意,脸却有发烧的预兆。
池杳冥的大氅下是一袭白袍,他伸手解下了外衫,递给雪绯红,她愣了一下,“别,这么冷,你身子受不了。”
“那你就要我这样同你过去呀?”池杳冥微微笑道,“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
雪绯红脸上一红,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袍子搭到了身上,“那我们快走,好赶紧给你找件衣服来。”
池杳冥点点头,又顿了顿,低首看了自己的腰胁,在雪绯红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捏住了银针的尾,蓦然使力将针抽了出来。
雪绯红不由得轻呼了一声,看到他痛苦地仰起头,脊背绷出一条弧线,身子若脱了水的鱼一般瑟瑟地颤抖,将闷哼紧紧压在了嗓子里。
她大惊之下连忙抱住他,“你疯了,”她急道,“贸然动它做什么!”
池杳冥咬着牙,嘴唇颤抖着,“留着它也没用了,刑钎封住的是身上的气门所在(琅衍刺的也是),动不得内力,方才既然已经强调用了内息,它扎在这里岂不是多余。”
“你……”雪绯红张着嘴,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只低低道,“疼就别忍着了,叫出来会好一些,又没有别人在这里。”
“我不是别人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陵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墙壁,“三公子和雪姑娘果然心意相通,配合竟如此巧妙,我只当是我在拖延时间,却料不到你们是有意让我拖延的。”
“不然你以为我会容你说那么多的废话么?”雪绯红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青年身上的衣衫也变得破烂,其下露出的肌肤青肿溃烂,隐隐有蔓延的趋势,“只是没想到你会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朱公子,这样,真的值得么?”
朱陵惨然一笑,“我当然不想死,”他的眼神已经接近于迷离,“俗话说要封妻荫子,我连妻子都还没有,怎么就会想死呢。”他仰了头,一径喃喃道,“圣人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凭什么偏我就得夹在中间没个周转,琅三公子你也真是,在谷里面住得好好的,干嘛出来搅浑水……”他的神智显然已经不清了,懵懵地用头撞着身后的墙壁,“钟姑娘,我救了你,你却不领情,走得那般痛快,连找……都没找着,朱陵,有那么讨厌么……”
雪绯红愣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青年陷入虚儋,她恍然地转头瞧瞧池杳冥,他也在注视着她,眉目中一片凝定,她吸口气,在手腕上划开一道伤口,俯身捏开朱陵的下颌,将鲜红的血送入他的口中。
做完这些,她慢慢走了回来,在那个被池杳冥护住的药人前停住,揭开他身上已经被腐蚀得破烂的大氅,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眼神涣散,一身蓝布衣衫几成碎布,足上是一双土布棉鞋,也磨得黯淡不堪,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面孔,想知道为何池杳冥会几乎丢了性命地去护持他,蓦地,眼神一凝,“他……他不会是……”
“大概吧。”池杳冥叹口气。
呆滞的药人身上的衣衫虽然破烂成布条,颜色做工却恁地眼熟,虽然可能性不是那般大,池杳冥却依然不愿看着他变成牺牲。
雪绯红叹口气,“先把他留在这里吧,带着他出去不方便。”
“嗯,”池杳冥也微微垂下了眼帘,“真希望他就是,可也希望他不是。”
雪绯红默然,她还记得在那个山村中,吴伯那苍老的面容,在提到他离家去漠北做生意的儿子时,黯淡的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光彩。
方才被她用刀楔入的石壁此刻已经翻转开去,原来的缝隙间,惟妙惟肖的雪蛛儿趴在地上,仿佛是感受到雪绯红的脚步声,便慢吞吞转了身,顺着刚露出的通道爬了开去。
55
心结涩
再次进入那种只有两尺宽的石道,漆黑感也扑面袭来,雪绯红皱皱眉,回去从墙壁上摘了一盏油灯,灯影绰约地,将两个人的身形投射在石壁上面,交相重叠着。
池杳冥拄了风飏,慢慢跟在她的身后,枪柄在墙根轻轻颤了一下,雪绯红心有所感,立时转身,稳稳接住了青年踉跄的身子。
她抿抿嘴唇,突然把拿着油灯的手伸了出来,池杳冥顺手接过,尚未反应过来,雪绯红的右手已经绕过了他的脖颈,而左手开始朝他的膝弯伸了过去。
开什么玩笑。
池杳冥慌忙后退,脊背重重撞上了岩壁,火光下,他的表情极其不自然,之前一向的镇静也为尴尬所取代。
“我自己能走。”他讷讷地道。
挑眉看了他一会儿,确定这是所谓男子汉的自尊在作祟,雪绯红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又不是没抱过,醒了就别扭起来。那我背你,总行了吧。”
池杳冥不动。
“冷秋还等着我们呢,”雪绯红拿眼睛瞟着他,“你却在这里磨磨蹭蹭的,再说了,你也背过我,换我背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池杳冥拄着枪擦过她往前走,极力让脚步变得平稳,“我什么时候背过……”他顿了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咳嗽了一声,“那不一样。”
“哦?”雪绯红跟上他,一面在后头问,“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你被蛇咬了嘛,”池杳冥低头用灯光照着前面的雪蛛儿,“小腿肿得和大腿一样粗了。”
“是么,”雪绯红低低道,眼睛垂下,“我都不知道呢。”
似乎因为提及起少年时的邂逅而令他也想起了不少有趣的事,池杳冥的步伐明显变得快了,“嗯,”他应了一声,“怎么叫你都不醒,吓死我了。”
“是因为担心么?”雪绯红微笑道。
“呃……不是,是怕被我大哥打死。”
“……”雪绯红气噎。
池杳冥像是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似的,一径继续说道:“你想啊,好不容易全家出门踏青,我却偷偷溜掉,这还不算,竟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去走马爬山,然后你又被蛇咬了差点死掉,还……”他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以我哥的火爆脾气,怕是得将我吊在树上用鞭子抽了。”
雪绯红突然几步蹿上去,凑到他的颈边狠狠咬了池杳冥的耳朵一口,没料到她会有这种举动,池杳冥吓得手一哆嗦,险些将油灯扔到地上,
“干……干嘛?”一层红晕以他的耳垂为起点,瞬间弥漫了整张俊脸。
“不干嘛,”雪绯红甩甩袖子,笑道,“没想到,昔日据说温香满怀的三公子,居然会这么敏感。”
可怜池杳冥还没有来得及张口为自己昔年的清誉树立一些证据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甫一抬首,冷秋正站在不远的前方,手中托着雪蛛儿,尽管脸上有了易容,还是可以看出他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想笑的情绪。于是,传闻中风流俊美的琅三公子瞬间成了煮熟的螃蟹。
默契地同冷秋交换一个眼神,雪绯红对于自己到最后依然相信他可以完成自己那部分任务的信心有了几分欣慰,仲逸风看人的眼光几乎未曾出过错误,冷秋虽然总显得木讷而寡言,紧急情况下却能够比武林高手还要冷静自持。
然而,她却有些想不明白凭仲逸风的睿智,为何会看不出仇枫远并非他需要的属下。
冷秋所立之处的前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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