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怪我,”雪绯红似笑非笑地,“怪我伤了韦渡江,还无理取闹地来讨一灯孤。”
“我倒是真没有不怨怪你的理由,”梦蝶也走到了门前,“你们江湖中人行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不过既然你现在是幽冥谷的客人,我自然不会慢怠姑娘。”
“谢了,”雪绯红道,“你的名字就是梦蝶么?庄周晓梦迷蝴蝶,好名字。”
“我姓顾,叫顾梦蝶,”梦蝶道,“姑娘名为雪绯红,更是令人心驰。”
“不过是个外号而已,”雪绯红道,看见顾梦蝶整理好一切要离开,“顾姑娘走好,不送了。”
顾梦蝶自雪绯红的屋子里出来后,黄衫一飘,径直向山壁走去,沿着壁上凿出的石阶攀上,来到山腰,掀开帘子进到阁子里,便看到一名女子正在训斥榻上脸色苍白的韦渡江。
女子三十多岁的年龄,额头光洁,一双美目宛若笼上了淡淡烟霞,身上一袭青碧宫装,丝绦无风自动,眉宇间有一抹江湖女子才有的坚毅英姿,却又不遮掩她宛柔的内敛。顾梦蝶唤了一声“冷姨”迈了进去,眼睛却蕴着嗔怒瞧向床边藤椅上的另一个人。
池杳冥打了个圆场,笑道:“梦蝶别急着生我的气,我上来是因为听到冷姨生气的声音了,你还是劝劝冷姨罢,省得渡江一会儿羞愤难当跑去自杀,那样子渡江就成投江了。”
韦渡江的额头不时沁出冷汗,顾梦蝶瞥了他一眼,忍住了出口骂他的冲动,转向冷姨,“他的伤很难治么?”
冷姨示意她自己去诊脉。
梦蝶压住了渡江的右腕,不一会儿眉头便皱得很紧,脸色也沉了下来,一指床上的人,道:“你真该骂,把害你的人当成救命恩人,还被人家下了这么重的毒手,更有甚者,竟把她给领了回来。”
韦渡江已经差不多要把脸藏进了被子里,嘟囔着道:“我错了,冷姨你罚我罢,让我再不出谷都行。”
池杳冥咳嗽了一声,道:“好啦,饶过渡江罢。”
他这么一出声,顾梦蝶的矛头顿时转向了他,“他活该公子你就不必这么担心他,”拿起桌边放的一副拐杖,“爬上来很好玩么,你一会儿不能这么下去,我叫小柳他们来抬你。”
“别麻烦小柳他们。”池杳冥道,他的神色里有些厌倦,顾梦蝶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开口。
冷姨坐在床前,向池杳冥道:“搜魂指,武林中多用来逼供,因为中指者痛不欲生,那雪绯红下手也够毒辣的。”
“不是她亲自下的手,”韦渡江忍痛道,“但是如冷姨和公子那么一说,围攻我的八成是她手下,所以也算是她做的吧。”
“这搜魂指虽是只有一个名字,却共有一十六种指法,若不知道是用哪一种点下去的,根本解不开。”冷姨解释。
“解不开就解不开,”顾梦蝶哼了一声,“反正疼足一个月自然就好了,就当是惩罚了。”
韦渡江看着池杳冥苦笑,池杳冥也淡淡一笑,回头看看窗外,突然说:“梦蝶,麻烦你下去一下,雪姑娘在山下,请她上来替渡江解了这搜魂指吧。”
3
梨花酿
雪绯红果然在山下,顾梦蝶引着她上去,她先看了一眼靠在床边的池杳冥,才将眼睛转向韦渡江。
“韦公子,得罪了。”她说道,走近床边,让韦渡江背对她侧卧,知晓部下出手的习惯,径直并指如风,自韦渡江灵台穴催动真气导入,韦渡江全身猛地痉挛起来,雪绯红再出一指,隐隐有破风之音,两指点过,韦渡江的喉内轻舒了一口气,他缓缓自床榻上坐起,看着眼前的女子,良久,苦笑了一声,“雪绯红姑娘,果然不愧是玄天楼主手下得力干将。”
“公子过奖了,”雪绯红像是没有听出他话内的讽刺,转向池杳冥道,“你给我一灯孤,我解了他的搜魂指之苦,如此来说,也就够了吧?”
池杳冥颔首:“多谢姑娘,”他的眼睛在雪绯红脸上停留了些许时间,欲言又止,方缓缓转过头去,“恕在下不便无法送姑娘下山。”
“没这个必要,”雪绯红淡淡地道,“我还要叨扰尊处月余时候,总这样客气我消受不来,路我自是认得。”她弯身掀起竹帘,顺了山路走下,背后隐隐听得那名中年女子说道:“杳冥,我给你把一下脉。”
杳冥顺从地伸出手,冷姨坐过来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顾梦蝶走到了窗前,盯着雪绯红的背影,一时众人俱不说话,唯有屋角香炉内一支梦甜香袅袅散发出缕缕轻烟,氤氲在内室中,淡淡笼上屋内人沉静的面容。
良久,顾梦蝶开口道:“公子,让她在这里住那样长的时间,真的没有问题么?”
池杳冥转过了头,蹙眉顿了一会儿,微微笑着,“我想雪绯红还不至于做那样的事。”
“玄天楼行事可谈不上光明正大,雪绯红下暗手伤了渡江就是证据,”顾梦蝶小巧的面容上有些微的担忧,“不过总归我也不大懂得,公子说无事便是无事了罢。”
“梦蝶总是这个样子,相信你是无条件的。”床上的韦渡江扯过一个枕头在怀里抱着,眼睛却也盯着冷姨的神色。
池杳冥正要回答,冷姨却收回了手指,转而抓起他另外一个手腕,凝神细思,皱眉道:“杳冥,你近来又不安分了。”声音淡淡的,却带着长辈与晚辈说话的一丝宠溺和责备。
抽回手腕,池杳冥低眉、略有些讨好地道:“只不过是天气问题罢了,冷姨不必这么操心。”
冷姨叹口气,“罢了,那是你自己的身子,别人哪个也做不得准,梦蝶,你多加留意就是了。”她说完,却又略有些无奈地看了池杳冥一眼,杳冥淡淡一笑,示意无妨。
顾梦蝶看了看桌前靠着的双拐,心知池杳冥绝不会答应她叫小柳上来帮忙,也不会愿意她在一旁扶着,便装作什么都没瞧,起身和冷姨一同出去了。
韦渡江弯腰套上靴子,池杳冥看着,道:“你不多休息些时候?”
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韦渡江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无奈,“小柳他们要我指点轻功,本来倒是可以偷懒的,这次闯了祸,还不得赶紧去讨好他们啊,”他吸了一口气,将一波未散尽的痛楚压了下去,“再说,我还得去交账不是?”
“账册拿给我,我替你誊写,”池杳冥拿起身侧的双拐,“你还是先替冷姨跑跑腿,桌上是她刚写好的药方子,去库房瞧瞧罢。”
韦渡江的身子倾了一下,又顿住了,只是看着池杳冥慢慢将双拐夹在腋下,撑起身子,他嘴唇挑动了两下,最终点头道:“那我且先出去了。”
雪绯红坐在方才和池杳冥对话的水榭中,看着山壁间那一袭白衫缓慢地沿着石阶移下,她的目光竟然颇为耐心地跟着他自山腰一步步行到山脚,直至池杳冥的衣角掩入了山下的柳枝间,她扭过头去,继续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眸子里同样毫无波澜,像是悠然沉浸在一个无悲无喜的世界里,什么都在想着,又什么都没想。
轮椅的辘辘声打断了雪绯红的思绪,池杳冥却不知何时坐在了不远处,含笑望着她,手里擎着一个小小的酒坛。看到雪绯红望向他,他继续推动轮椅到了她的身旁,将酒坛搁置在石桌上,“雪姑娘方才放松了不少警觉。”
雪绯红微微有些羞赧,江湖上的人,尤其如她这般不时要卷入争斗的,是需要时时警戒着自己的身周,谁能确定,就在你恣意谈笑间,是不是便就有一支暗箭无声地对准着你的头颅呢?她干咳了一声,道:“多蒙池公子提醒,我记住了。”
“姑娘不必在意,在下冒失了。这是敝谷自酿的梨花酒,虽是拙劣,却也下了些功夫,更埋在竹间足有一整冬,些微借了翠竹馨香,姑娘不嫌弃便小酌几杯罢。”
“池公子如此说,我岂有不奉陪之理,”雪绯红看着池杳冥拨开坛子上的封口,一股清新婉约却又浓郁十足的酒香立即萦绕在水榭四周,池杳冥另外取出两只杯子,通体碧绿澄澈,却是上好的翡翠制成,“丝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这梨花酒用翡翠杯盛了,当真是应景。”
“雪姑娘好才识,”池杳冥微笑点头道,“只不过在下哪里是什么雅士,不过是胡闹而已。”
“池公子何必自谦,”雪绯红的笑意里带了一星冷淡,“冒昧一问,公子是如何猜出我是谁的呢?”
“江湖多讲,玄天楼楼主仲逸风座下除却六翼,另有碧炎、药医二阁,碧炎阁阁主手下雪绯红雪姑娘,深得仲楼主信任,凭袖中宝刀‘雪绯红’,身先士卒,二年前斩杀南疆凌霄门门主贵无蛊于廿招之间,此后多立奇功,刀法卓绝、刀光凌人,江湖人以其刀名之,便也称姑娘为雪绯红,”池杳冥将两只酒杯斟满,“初见姑娘,我注意到姑娘右臂颇有些不自然向内弯曲,像是随时准备取刀应战的戒备之势,且姑娘虽身着劲装却不束袖口,其内八成有随身武器,再者姑娘衣衫若血染银霜、红溅落雪,这般打扮的,不是雪绯红又能有谁?”他举杯示意,慢慢啜了一口。
雪绯红的眼睛不自觉地停留在自己的右臂上,微微审视了一番,心下明白自己虽将刀法练至精绝,出刀亦可做到迅即若电,却依旧难以与刀相融,甚至是人刀相通,以至于虽携其在身却不能自若无妨,便叫池杳冥看出破绽。幽冥谷,果然如楼主所言,不是那样简单。
她默默饮了一口酒,舌尖漾开一股奢甜余香,扫视了一眼池杳冥,却见他正将手搭在栏杆上,顺势斜倚了身子,望对岸瞧去。
雪绯红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不由得凝滞了一下,她记得不久前于谷口初遇他时,池杳冥用宽大的袖口遮掩了双手的大部分,方才他取杯子斟酒时,手也是笼在长袖之中的,直到此时,因为不经意地撑扶,才连着手腕全部露在了外面,雪绯红不需细看也能瞧见他腕上环了一圈的伤痕。
凭着走江湖的见识,她可以确定那伤痕当初定是深可见骨的,而如今看样子是得到了良药的医治,疤痕也十分难除,不过现在虽然能够瞧见,颜色却已经很淡,可见幽冥谷中自是有神医良药,甚至要强过玄天楼中的药医阁。
那伤痕分明是曾经遭过锁链吊绑而造成,她又打量着池杳冥消瘦的侧脸,心中细细数过昔年江湖中曾遭过囚禁或俘虏的有名少年,一一对比,却又都不尽相像。
再饮了一口酒,她看见池杳冥还没有收回视线,眼中带着一些笑意,饶有趣味地看着对岸,雪绯红回首望去,隔过潭面,看到梦蝶和两三个女孩子在趁着三月里的清风放飞纸鸢,那几只纸鸢看样子是这几个女孩子自己扎的,颜色鲜艳、做工细腻,梦蝶手里的那个更是一小串的燕子连起来,一齐顺着风势放起,飘飘摇摇地在空中打着小旋子,因那风并不如何强烈,便又歪歪扭扭地坠了下来,引起一阵唏嘘。
看着那几个或着嫩黄、或穿紫红的女孩子轻笑着整理线棰,再次试着去放飞,她眼睛里不自主便多了一丝笑意,过了些时候回过头来,却看到池杳冥指间握着杯子,正看着她。
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池公子还有事么?”
“没有,”池杳冥放下杯子,“姑娘若是喜欢纸鸢,尽可以去取来玩。”
“抱歉,我没兴趣。”雪绯红答道,她站起身来,“多谢池公子款待,我且先回房了。”
望着雪绯红离去的背影,池杳冥缓缓垂下眼睛,转头继续看向对岸。梦蝶远远瞧见雪绯红离开了,便一路小跑拖着纸鸢绕过来,勉强在杳冥面前将风筝放起足有数丈高,塞过来一把银制小剪,笑道:“公子把这纸鸢剪了去。”
池杳冥瞧着半空里摇摇曳曳的燕子,微微撇撇嘴,最终还是接过来沿着梦蝶手里的线棰剪了下去,便看到那纸鸢凌空翻了两个筋斗,没往上飞,斜斜飘了两下,蓦然一顿,径直一头扎入了水中。
抿嘴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梦蝶,杳冥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那纸鸢刚才并没有真的放起来,今儿个风太小了,待哪日风大了再玩罢。”
顾梦蝶嘟着嘴,小脸也红红的,“我本来是想要……结果……”她不说下去,眼泪却断了线珠子一般刷刷掉了下来。
“好蝶儿不哭,”池杳冥赶忙把梦蝶揽进怀里,“知道你是要放晦气的,放不出去说明咱谷里没有晦气,这有什么好哭的。”
顾梦蝶哭得更凶,“我是要给你放病根的,七只燕子呢,放走一个也好啊。”
池杳冥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傻蝶儿,下次咱们一只一只放,管保比七只一起放容易。”
4
白石泉
第二日清晨,顾梦蝶捧着一个朱红雕花食盒走进雪绯红的屋子,屋中无人,她皱皱眉头,放下食盒出去,迎面却见雪绯红带着一身露水自门外进来,青丝在头上编成辫子,用一根丝绦束住,拂过廊下风铃,摇曳出一片清脆玉音。看到顾梦蝶,站住,“有劳姑娘了。”
“无妨,”顾梦蝶看着她被晨露打湿的衣裳,“姑娘出去练功了?”
雪绯红点点头,顾梦蝶又说:“我瞧着姑娘没有换洗的衣服,一会儿我去帮你找几件,可好?”
“那当真谢谢你了。”雪绯红微微弯了下唇角。
顾梦蝶也不自禁地笑了笑,续道:“早餐都在盒子里,姑娘趁热吃罢,幽冥谷里没什么禁忌之处,姑娘若是无聊可以随意逛逛,只是别出了谷、耽误了一灯孤结果就好。”
“我晓得了,”雪绯红送她出了门,“顾姑娘慢走。”
顾梦蝶在门前顿了一下,回头道:“叫我梦蝶便了,别总姑娘姑娘的,”她将碎发揽到耳后,“这里都是这么叫我的。”
“也好,”雪绯红淡淡道,“梦蝶也同样不必叫我雪姑娘,其实我也不姓雪。”雪绯红并非多话之人,然而顾梦蝶虽然对她有些疑忌,却是个心地不坏的小姑娘,她对她表现出的些微排斥是因为她进入幽冥谷的手段令她不喜,或许也是担心她会对幽冥谷造成威胁,除此之外梦蝶甚至还会对她表示关心,她并不想对这样一个小女孩多么冷淡。
“的确,雪绯红是江湖人送给你的绰号呢,”顾梦蝶笑道,“那你叫什么?”
“我忘了,”雪绯红并没有停顿,“其实你叫我绯红就好。”
江湖人多伤心事,顾梦蝶深知这点,她亦不再多问,只点了点头便迈步离开,一面仰着脸试着今日的天气,看看风是不是足够再令她放起那几只纸鸢。
用过早餐,雪绯红伸手按了按胸前衣服里的锦囊,她要等着这世间仅此一株的一灯孤开花结果,耐心地等待,一如她以往的六年一般,她几乎已经不再感到急迫,许是玄天楼里这数年已经磨平了她的焦躁,打消去了她曾经的惶惑恐惧,却更在剑影刀光里坚定了她的思绪。她慢慢摩挲着那个锦囊,犹若珍重而惜爱地抚摸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那一株小小的嫩绿色的幼苗,却承载了她如今的全部怀想。
梦蝶许是有事,没有来收拾碗碟,雪绯红便托了那盒子出去,拦住一个女孩子问厨房的位置,那个女孩子是昨日和梦蝶玩耍的人中一个,见了她问便将盒子接过来,替她送往厨房。
放眼望去,只见潭影波光,整个幽冥谷似乎总是沉浸在一个朦胧氤氲的浅雾之中,类若仙境,却仍隐隐有着凡尘的喜乐哀忧。
信步沿潭走去,岸边的柳树似乎要比谷外青葱得早,三月的天气,北方的外面多处仍是一片残冬的萧索,幽冥谷中却已有了暖春的宜人风情。
踏在茵茵青草之上,潭面逐渐狭窄,蓦然转了一个浅浅的弯来,再过去便听到飞瀑流泉之音,潭水是自一处山崖上流来,形成一挂并不高的瀑布,几方嶙峋的山石自山壁上侧伸而出,将水屏分作数股,似一匹几丈长的银缎被裁成几片,垂悬在山间,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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