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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祝东风
作者:残墨玦
1
幽冥谷
北峻山,坐落于梓江之畔,山势雄奇毓秀,一峰呼而高岗应,岚气起而万谷和,郁郁苍苍,奇木怪石、幽泉飞瀑隐于其间,琼珠溅碎玉,山屏缓隔,却又幽秘无声,深邃而杳不知其所踪。
数年来,江湖相传,有谷名为幽冥,神秘古怪,谷中尽是野鬼孤魂,每到日晦月冥,哀哀之音不忍蹴闻,又有道,谷内实有疯癫狠绝之人,武功奇异诡谲,兼有蜃怪以血肉为食,入者皆不能出。
幽冥谷的所在很少有人能道出个明白,最终还是把确切的地点认了在这莽莽北峻之中,因有山中猎户不慎于晨间迷雾中跌落沟壑,此人最终平安归来,只说自己曾见到一股凄迷瘴气里隐隐笼罩有数处檐宇,那瘴气一经吸入,登时人事不省,待得自己哽醒过来后,那山谷却又不见了。
这使得幽冥谷愈发神秘,曾有数名少年侠士年少气盛,相约去探个究竟,三日下来,翻遍整个北峻山峦,却又一无所获。好在幽冥谷虽被认为是江湖隐患,却不曾有人借它的名在外生非惹事,武林总是喜新厌旧的,过了些许时候,众人便又把目光移回看得见评得出的纷繁杂事上去了。
这日里,北峻山一如既往地沉寂无声,莽莽苍苍静谧的黛色山峦间,却有一个身形窜伏移动着。
待那薄薄的紫色雾气淡下去时,隐约可以看清是一个劲装女子,她的白衣上用银红渲染出大朵氤氲红雾,尤似以鲜血铺镀上的这种凄艳色泽,她的衣装束扎得并不帖服,举手投足间还有衣袂飘飞翻舞,在峻岭间腾挪,若数只哀艳到了婉致的翩然血蝶。
女子的背上背着一名青衣男子,他的头垂在胸前人的肩头,有些散乱的发丝自鬓边垂落,发丝的间隙里可见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但那一双黑亮的眸子却是有着神采的,这无疑证实了他意识尚存。
足下因多年落叶堆积,踏上去软绵绵的,隐隐传出“簌簌”的微响,身侧俱是深山老树,褐色皲裂的树干,有的外皮脱落,露出内里的纹路,其上攀爬着叫不出名的虫豸,百年藤条攀附延伸,在静谧里透出一种时光静止样的气息,仿佛于刹那间翻转了时空,回归到尚还是茹毛饮血时代的茫惑无知。
青衣男子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里透着许多疲惫,“姑娘,在下感谢你千里相送,只是在下真的可以自己回去,姑娘莫要再委屈自己了。”
背负着他的女子先是没有说话,却从唇角溢出了一丝冷哂,她淡淡回答道:“你逞强是假,不欲我知道幽冥谷所在是真。”她的声音尚带着几丝柔嫩,更多的却是浸透了世事的炎凉,因而便流露出不屑和蔑视。
男子苦笑,“姑娘已经一路或威逼或利诱地带着在下到了这北峻山,幽冥谷在什么地方也早已瞒不住姑娘了,我只是担心在江南遇到的那些人罢了。”
“我尚有这个自信摆脱他们的追踪,”女子的口气缓和了一下,“你们幽冥谷若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为何怕别人知道所在呢。”
“所以我们的确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啊,”男子轻笑道,“身入幽冥谷,魂向黄泉行——皆因为谷中的,都不再是人了。”
“装神弄鬼罢了。”女子不屑道,她踏断了一株枯藤,踉跄了一下,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发觉身周的景物已经不是先前那般苍凉。
死寂一般的静谧里出现了啁啾的鸟鸣和潺潺水音,雾岚变得有若软烟罗般轻柔,最初仿佛被古木全部隔绝在外的阳光透过纱幕样的雾霭,银缎也似地倾洒下来,山色更加深幽,却不再诡谲多变。
一个少年拨云揭雾般走来,看到女子,眼中先是闪过一瞬间的戒备,却在看到她背上的男子后变做了惊喜。
“韦公子,”他叫道,“你总算回来了。”
韦公子勉强笑道:“这次出去吃大亏了,多亏这位姑娘送我回来。”
那个少年又仔细打量了下女子,眼神中再次出现迟疑,只道:“韦公子是要……”
他的话尚未说完,身后已经传来一个女孩子嗔怪的声音,“韦渡江,你办事什么时候能利索一点?”
背着韦渡江的女子慢慢将视线投向少年的身后,一个黄衫少女若穿花之蝶跃出,眼眸晶亮如星,顾盼间神采飞扬,浅笑时颊边有一对酒窝,许是在这深山幽谷里滋养的,她全身都透着一种纯澈无暇。
女子的眼光在少女身上停留些许,又移向薄雾中再次显现的一个人影,那个身影移动得颇为缓慢,当他的全身都自朦胧中出来时,方能看清是一名廿多岁的青年男子。
他的白衣融于苍茫雾霭之间,不显丝毫突兀,他的皮肤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却更使他犹如自那雾岚间凝出的一般;他的眼波有若是雾中露水结出,隐隐荡漾着淡淡的七彩色泽,倏忽打了个旋子消弭在漆黑深邃的瞳孔中,只溅出一缕温润哀婉;他的眉毛不粗,却斜飞入双鬓,嘴唇单薄而几无血色,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些微的弧度,但绝不显轻薄,那更像是经历了一番繁冗沧桑后才有的始知花更淡的从容不迫。他的手被袖子遮掩住大部分,露出莹润若玉的指尖,轻轻搭在扶手上,饶是她见惯了残忍之事的人,在看到他手下的支撑后,也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个仿佛是山间雾岚做出的男子,他却只能坐在一张轮椅上行动,瘦削的身子几乎要湮没在长衫之下,虽已是二月初春,他依旧罩着厚实的棉衣,反倒更显出一种单薄。
她并没有做更多的打量,她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的是传闻中幽冥谷中的人,她需要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与此同时,最后出来的青年也在审视着送回韦渡江的女子,她还年轻,虽然过了少女那种花蕾般的年龄,却更使她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魅力,她的衣衫有若染血般艳丽,一头青丝有数缕垂在耳畔,虽然背上负着一个人,却丝毫不妨碍她盈盈立在谷口,谷中微风拂来,她的眉眼间自有一种飒爽英姿,眼瞳里蕴藏着的是坚韧的神采。
青年的眼中有微微的波纹荡漾,随即归于平稳。
他坐在轮椅上抱拳,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自在微岚的清润,“姑娘可是江湖中人称‘冷霜排闼满襟雪,碧炎琉璃掠影红’的玄天楼雪绯红女侠?”
雪绯红暗自心惊,她思考过许多可能的对话,却绝对没能想到对方第一眼就看出她的来历。她微微一笑,道:“甫一见面就在谷口审问,这也算是幽冥谷的待客之道么?”
青年也笑了,这一笑,却恍若曦月拨云、幽兰弄影,她心底莫名地有什么被隐隐触动了一下,霎时眼前所有凄迷萧索俱化作春光潋滟,朦朦胧胧中但觉此生何幻。
他再次施礼,“姑娘将敝谷韦公子送回,实在感激不尽。”转头向那少年道,“小柳,麻烦你帮忙把韦公子从雪姑娘肩上扶下,莫再劳烦姑娘。”
小柳和黄衫女子赶忙上前将韦渡江搀下,韦渡江的嘴唇已经青紫地有些骇人,他勉强向白衣青年笑道:“你怎地这么不近人情了,好歹那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青年也回笑,“你先回谷中休息,梦蝶和小柳,你们且陪着他回去。”
黄衫女子梦蝶接口道:“让小柳送他回去就是了,你一个人在谷口我不放心。”她有意无意地瞟了雪绯红一眼。
轮椅上的人淡淡笑了笑,便也不拒绝,只说:“小柳力气不大,你也不怕压了他。”他不再让雪绯红有被冷落之感,看小柳将韦渡江扶走,便立刻转向她续道,“只是姑娘既然伤了渡江,又为何要救下他呢?”
雪绯红蹙起眉头,“你是池杳冥?”
对方颔首:“正是在下,区区贱名得姑娘知晓,不胜荣幸。”
“幽冥谷果然不简单。”
“雪姑娘既然不否认在下方才的推断,便明人莫说暗话,不知姑娘寻到敝谷,有何贵干?”
“我要一灯孤。”
“姑娘好爽快,”池杳冥叹道,“为谁而来,玄天楼?”
“为自己。”
“雪姑娘凭什么确定在下会将一灯孤交给你?须知那一灯孤全天下许是仅幽冥谷有一株,此外姑娘伤了敝谷中人,我又怎能将它送给你?”
“其一,我能伤韦渡江,说明幽冥谷中人的身份对于玄天楼来说已经不是秘密,然而我可以保证,只要楼主不问,我的手下不会将自己查出的线索说出;其二,近些时候,池公子似乎招惹了敝楼楼主,我完全可以为楼主杀死幽冥谷中的人,但韦渡江未死,更何况我还将他送回。”
“听来的确有道理,”池杳冥点点头,“渡江这一命,也算是被雪姑娘所救。”他转动轮椅,侧身道,“雪姑娘请进。”
2
一灯孤
幽冥谷之所以隐于山间,多半因为谷周遭所布下的阵势,不仅仅有根据五行阴阳之变排下的阵法,更有以药草蒸腾凝出的药阵。黄衫的梦蝶在前面引路,雪绯红心下暗记步法距离,却在下一瞬间没入了一片朦胧雾霭之间。
池杳冥的声音自浓雾中传来,“姑娘细辨脚步之声,梦蝶你拉着雪姑娘。”
雪绯红凝神屏气,一只小手自身侧伸来,牵住她的手,她微微一动,便由了梦蝶扯住,浓雾中咫尺不得见,更有杂音幽调自四处传来,窸窸窣窣,或似水波翻腾、或如竹涛鸣响,间而有若枭鸟夜啼,纷杂之声扰人耳目,便更是难辨路径何在。
梦蝶拉着她一径转弯,不知转了几多曲折,方听得一阵较之阵中之音更加真实的潺潺流泉,眼目间为之空旷开朗,触目所及,幽草奇葩、翩跹彩蝶,有潭澄澈,回桥九曲,一道蜿蜒斜廊尽头处,几间房舍依水傍山而建,纯然古朴,有悠然出世之风。另有石阶隐于山壁间,其后亦伸出几角飞檐,想来那山间小筑若在是酷暑居之,每日里观日升于晨雾中、泉流于凌空下,定是别有一番趣味。
雪绯红默默观看着谷中风景,池杳冥也不催促,待得她回过神来,才请她过九曲桥,至另一侧的水榭之中,梦蝶取了两盏茶送来,并着一水晶碟子的瓜果,便过桥而去。
雪绯红没有坐下,她盯着对面的池杳冥,问道:“你应了?”
“既然雪姑娘要这一灯孤是为自己,而幽冥谷留此药并无甚用,便送了雪姑娘也无妨,只是雪姑娘不愿说出究竟是取它有何用处么?”
“我只能承诺,”雪绯红道,“我取一灯孤绝不是为了玄天楼,也不会用它对付武林同道。”
“雪姑娘一向说一不二,在下自然相信,”池杳冥颔首,“只是还有一个难处。”
“什么难处?”
“雪姑娘来取一灯孤,便定是知道这一灯孤是什么东西了。”
“是毒药,全天下只此一株的毒药。”
“正是,因为全天下只此一株,更因为解药是它的花瓣,因此没可能被配制出,再者中一灯孤的人,并不见得会有什么痛苦,只是全身疲乏无力,最后衰弱至死,威胁力并不高,因此幽冥谷虽然保有,却不曾真正将那株幼苗加以培育。”
“我要它,不是因为它的毒性多么差劲,只是因为它唯一,并且除了本身的花瓣之外,天下无解。”
“正因为雪姑娘要的东西奇特,我们一时半会的确无法拿出来。”
“池公子这是在戏弄我了么?”
“非也,”池杳冥微笑道,他示意了一下椅子,雪绯红看了几眼,最终坐了下去,池杳冥续道,“我刚刚说过,一灯孤还是一株幼苗,需要让它结出果实。”他看了眼雪绯红,缓缓道:“此话由我说出口也是颇为尴尬,因为要让一灯孤的幼苗开花并结果,需要处子贴身放置,且离不开幽冥谷中山岚滋养,”他顿了一下,方道,“因为敝谷中不需要此物,所以一直未曾培养。”
“很是,”雪绯红突然回答道,她是处子之身,也并没有必要在这之上支支吾吾,“让需要的人来培育它岂不正好,只不过我于尊谷中多耽些时日,可会遭厌?”
“雪姑娘是客,怎会不欢迎,”池杳冥向立在岸旁的梦蝶打了个手势,梦蝶立刻离去,他推动轮椅,“雪姑娘请随在下来。”
自九曲桥栏边向下看去,水波清澈碧绿,偶尔有几尾斑斓锦鲤自其中跃出,溅起水花嫣然,临近岸边的浅水中,散落着晶莹润泽的珠光,细细看去,竟是零零落落的水晶翡翠的碎砾,在宜人的光晕中折射出盈盈宝气。
“好大的财气,”雪绯红道,“怪道韦公子要去那般远的江南收账,幽冥谷的产业自是不小。”
“让姑娘见笑了,”池杳冥低声笑道,“那些散碎珠子是梦蝶她们几个女孩子嬉玩时扔的,是珠宝的边角料,做不得其他用处了。”
“撑持这样一个谷不会容易,”雪绯红漫不经心踢着脚下莹润的鹅卵石,“池公子果然有过人之才。”
“这却是雪姑娘谬赞了,皆因谷中事务多是渡江和梦蝶他们打理,我不过是好吃懒做的蠹虫一只罢了。”他推动椅子向回廊过去,梦蝶自远处回来,几乎是蹦跳着来到他身前,看了雪绯红一眼,将手中一个浅碧色的小巧锦囊给了池杳冥。
将锦囊递给雪绯红,池杳冥道:“这里便是一灯孤的幼苗,请雪姑娘将此物戴在颈间,或有月余便可结出果实,这些日子便委屈姑娘不能离谷了。”
雪绯红微微揭开锦囊,看到里面是一株碧绿的幼苗,小指长短,叶分四瓣,蜷曲着缩在袋中,她将锦囊握在手中,道:“如此多谢了。”
池杳冥向梦蝶道:“梦蝶,麻烦你去帮雪姑娘安排一间客房,我去瞧瞧渡江的伤势。”
梦蝶抬头看了眼日影,却从袖口拽出一个羊脂玉小瓶,倾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托到池杳冥眼前,“他那里有冷姨在,你且顾好自己便是。”
池杳冥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接过药丸吞了下去,向雪绯红一点头,梦蝶却又把瓶子凌空扔到他的腿上,“人家不要替你带着,自己记着点吃药的时间不成啊。”她回过头来,看到雪绯红,那笑意便淡了一些,“雪姑娘且跟我来。”
幽冥谷中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在,一路上,雪绯红所见到的也不过就两三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先前所见过的小柳,梦蝶将她带到一处房舍前,隐在绿竹丛中,另有一道细小流泉自竹间蜿蜒而过,径直注入水潭里,门口垂挂着水晶串就的风铃,在微风里呢喃出叮咚幽响,房内摆设简雅大方,茶具挂画却皆能看出价值不菲,只不过并非世俗大家所用的金光夺人,而是古色古香悠然恬适。
梦蝶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细细烧了水将茶壶灌满,并从柜中取出锦被放置在床铺上,道:“姑娘需要什么东西去旁边那个屋子里找我便是,若是我不在随便拉住一个人都行。”
雪绯红玩弄着手里的一个冻蕉海棠杯,道:“江湖路人俱说幽冥谷中有食人怪兽、嗜血狂魔,如今看来,却胜似避秦桃源,更有的还是若花娇颜才对。”
梦蝶粉嫩的脸颊红了一红,笑道:“姑娘谬赞了,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更何况,说这些话的人里,绝对没有姑娘这类高人便是了。”
“那是为何?”
“能查出幽冥谷中有一灯孤,姑娘哪里会是那种相信道听途说的人呢?再说,姑娘所效力之人似乎对公子积怨不浅了。”
“想打听消息,我这里可什么都没有,”雪绯红道,“我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那是自然,”梦蝶将窗纱罩好,“若非看出姑娘这次不是受玄天楼指派而来,公子又怎会答允姑娘。”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谴责。
“你怪我,”雪绯红似笑非笑地,“怪我伤了韦渡江,还无理取闹地来讨一灯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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