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端吃喝进来那人,打扮得却是精神:一件玫瑰紫乌金绦薄棉袍,罩件黑珊瑚扣缎子背心,系条湖色窄带。长得也精神,目光明亮,黑胡子怪漂亮的翘着。
人都知道。蜡城王的小黑胡子是出了名的漂亮。
“郡王何必亲自端来。”愫以期道。
先前的蜡城王,如今已经升成了郡王。
愫以期击杀那不听话的郡王之后,蜡城王就地升级,成了蜡郡王。
“应该的。应该的。”蜡郡王把画盘放下。盘上有瓜片、饮料。
那瓜也是火灵州特产。名为“哈蜜”,瓜肉紧实,就是有些人嫌味道会太甜些。其实普通的西瓜也甜,然而说来怪也,普通的西瓜。越是甜,甜得如蜜沙,越是过瘾,而这种哈密瓜的甜法,若是吃太多,就腻人了。
所以普通西瓜说“片”,那是横着切开两半、每半上再划个四五刀,连着绿皮那么一块,叫作“一片”。
哈密瓜的一片,却是去了皮。细切为半寸来厚、一指来宽的一片,像豆腐干似的,小碟里摞得整整齐齐,吃时,以水晶的、银的小叉,只叉那么一小片。需得这般细嚼,才能保证最佳品鉴。
蜡郡王以银叉取了一片,奉到愫以期唇边,愫以期就着那叉子品了一片。蜡郡王又捧饮料给他。
饮料呈深橙色,看起来好像会很甜。
如果在哈蜜瓜片边上。又配了太甜的水果饮料,那末口感就不好了。
可是东西是由蜡郡王端过来的。蜡郡王就算自己不是个美食家,却知道怎么请个好厨师。愫以期对蜡郡王的用人知法是有信心的,知道饮料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水晶杯中。杯底有很细很细的气泡。杯身一晃荡,就有气泡逸上来,光看着都觉爽目清心。
气泡水。
有些泉池,涌出来的水,天然会含着气泡。但那些泉池离蜡郡有点远。路远迢迢运过来,气泡会跑掉。用灵力护住的话。成本也太昂贵了。
幸亏风灵州人懂得怎么把气打进水里去。想必厨下有个风州人,就地制气泡水了。
水中含有气泡,就会抵销掉很多甜腻,给人清爽感。
愫以期品了一口。
是酒。
酒精的刺激,使得甜味一些儿也不腻,而这酒精本身也不过分,配起瓜片来真是刚刚好。
“怎么样?”蜡郡王道,“我们厨子刚学的。”
“很好。”愫以期不吝惜赞扬。
“听说火灵州的寂瞳心光又找了个好厨子。这个搭配,就是我们厨子跟他厨子学的。”蜡郡王介绍得更详细些。
“哦,寂瞳心光。”愫以期不觉笑了笑。
人都知道水灵州寂瞳、跟他们火灵州煜琉之间的别扭、还有寂瞳的贪吃。
只有煜琉才会板着脸坚持自己是真的讨厌寂瞳吧!人们只觉得寂瞳很可爱、跟煜琉之间闹的恶作剧也很好先。
“本来寻了两只鹤,想养一养,等愫将军回去时,给煜琉心光带去。养的人不当心,竟给鹤飞跑了。”蜡郡王苦恼道,“现在都没找回来。”
愫以期也觉得很可惜:“算了。真的找不回来,也只有罢了。”
蜡郡王为愫以期拭一拭他唇边不存在的酒渍:“幸亏还有这新酒,可以贺喜将军伤势复原。”
愫以期只不过是自己从床边走到了窗前。
寻常人的一小步,对他这伤者来说,是一大步。
这一大步,就表示他可以坐车辇回去了。
“煜琉心光见到将军,也可以放心了罢。”蜡郡王道。
愫以期笑笑,不说是,也不说否,但道:“多谢郡王护法,及多日相待之情。”
愫以期行雷罚、受濒死后果,竟是蜡郡王护的法。
当时他还是城王,能护住愫以期,修为殊不寻常。
这样的能耐,升郡王,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边境往往多事,”愫以期道,“有郡王镇守,州主也能更放心些。”
说到边境,蜡郡王道:“传鹰洞一事,还要讨将军主意。”
两人絮絮商谈。
曼殊在水灵州楞寨,看远远的不薄山,被松华弄塌之后,矮了一些,山容倒更险峻好看了。她望过去时,崖腰正起了一团云雾,也许是日影的作用,隐隐泛起紫色,微微飘闪。
“怎么?”松华过来问她。
“不知道名刺夫人是不是在那里。到底她在搞什么鬼?”曼殊道。
“谁知道呢。灵军都很注意了,料来她也反不上天去。”松华道。
曼殊不得不同意他的见解。
“万一真打起来,”松华乐观道,“那也好。说不定我们乘机又可以把寨子扩一扩。”
“是。到时候你做城王!”曼殊取笑他。
“真的。”松华道,“那时候你——”
曼殊看着他。
松华老脸微红,“你也大大的有功。”
“有时候我想,妖魔变回人的话,能有多好呢。”曼殊掉转目光去看妖魔部队藏身的树林,“他们都给你做手下。合在一起,就好了。省掉操多少心。”
“……”松华欲言又止。
“我最近都还好。”曼殊主动道,“可能黑铠统领帮我稳健了身体,福左的元婴没再给我捣乱,我连感觉都感觉不到牠。暂时可以太平一段时间了吧。量斗也真有用,把我的妖力控制得好好的。我自己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到底跟你们修灵者不一样。”
松华一声叹息。
“其实光是这样的话,也好啦!”曼殊道,“我觉得你们都是单件的乐器,就我,高兴的话可以合奏。多好!如果永远不失控的话。唉这力量,就是会失控不好。”
“谁说不是?”松华长太息,又道,“你真的失控的话,我陪你做妖魔好了。”
“喂,不应该是把我杀掉吗?”曼殊骇笑。
“总觉得你死不了。”松华道。
曼殊感动。
松华看着她,是觉得她没有死的道理,但说出口来,又忽然觉得她没有活的道理。心事交战,一颗心突突的跳。他找个借口,先避开了。
真要命!不见她就想她,见了她又像饮了太浓的酒,不想失态的话只能保持距离。远不得近不得,长此以往,岂不被折磨成神经病吗?他很惶恐。
“松华!”曼殊在后面叫他。
远远有砍柴人唱着古老山歌。看不见人影,但听斧声,还有那苍老而古怪的歌声断续道:“祈祷!……向水灵的信仰!我们已经渗入到土地、树林、石头和房架中,永远被禁锢着。春天的白骨……流过去的巫婆。”
松华转身,对曼殊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叫我松大哥?”
“你又不是我哥。”曼殊讪讪的。她也知道他部下会管他叫哥。但她又不是他部下。他们之间也没有血缘,叫什么哥啊妹的,她觉得别扭。
“那换个叫法?”松华道,“都这么熟了,还连名带姓的。”
“那叫什么?”曼殊取笑,“松松?”
松华心跳如捣:“好!”想叫她再叫几声来听听,不敢开口。算了算了,时间还长着。有的是时间听她的。他搓了搓手,问:“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曼殊想了想:“忘了。算了。应该也没什么要紧。你有事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松华高高兴兴的走了,一路都还在兴奋,自己念叨着:松松。唉呀,多好的昵称!她叫我松松……呃?
走出半里地,才忽然发觉,这个叫法会不会太肉麻?
肉麻也不管了!总之好听。他继续咧开嘴笑着,看着前方收拾得越来越整齐的寨墙,心旷神怡。(。)
第二章 打死心头火()
愫以期愫大将军终于要回驾了。他的身体没有完全复原,最好还是不要路上劳顿。但他这个地位、这个责任,势必不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静养。只要身体稍微好些,就该回去了。本来行程都安排好了,蜡郡王忽然留他:“愫将军请千万再留几天。”愫以期本来当他是客气,就也拿客气话来应对:我也舍不得郡王,这些日子多亏郡王款待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好在后会有期……“还是希望愫将军一定多留几天。”蜡郡王坚持请求。愫以期发现他不是纯客套了,也知道蜡郡王不是平白无故留人的,就请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总不会是爱上了愫以期吧?咦!蜡郡王道,先前跑了的双鹤,现在有音信了。大概这几天能找回来。还请愫以期留个几天,带上了鹤,就可以送给煜琉了。愫以期也知道煜琉喜欢上了蓄鹤。而火灵州这里,好鹤少。蜡郡王这么懂事的人,要送礼,准不会送差的,看来是一双好鹤。要是能带给煜琉,煜琉想必欢喜。他就答应再多呆个几天。煜琉有的询司,并无王浸那样的人才,所以多花了几天,才终于找到了那两只鹤——却是死鹤了。蜡郡王面沉如水,问:“怎么死的?”那鹤尸是在山上起出来的,难道是被猛禽扑杀?呵不。它们被好好的埋在土里。猛禽猛兽,怎么会埋尸灭迹?但是它们又都血肉模糊、毛脱骨折,看起来像被猛兽好好蹂躏过一番。到底是什么样的猛兽。对一双仙鹤下手这么狠!凶手其实挺蠢的,几乎没有反侦察的意识。他想都没想到躲!所以不用王浸跨州协助,蜡郡的询司就侦测到了元凶,也查明了真相。原来那座山上有个修灵士,在人级天演境就遇到了瓶颈,不得已剑走偏锋,服食大量灵药指望提升自己。那还不是普通的灵药。是用矿石混和着灵草、以灵气烧炼出来的,往往成砂末状,被称为“砂丹”。砂丹如果炼得不好。就会一灵偏邪,给服食者造成极大的副作用。譬如火灵州炼的砂丹,就容易火气太重,而且服食者很难驾驭。容易生病。像这个修灵士。在山里搭个炉子,天天自己烧砂丹,天天吃,固然灵力有所提升,但一股邪火总是驾驭不住,这样下去要提前度劫的。他这样子哪度得过去,就是要提前遭劫了。幸亏他得了个秘方,饮血能中和他这砂丹中的邪火。他就经常取血喝。倒是不伤人家性命的。没有那么伤天害理,就是在禽兽身上取血来供他喝。蜡郡王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难道他取我这双鹤的血?!”不小心取太多了,把仙鹤搞死了?这仙鹤死状忒惨,莫非在取血时宁死不屈,奋力挣扎过,才搞出这么多伤?汇报的询司推事忍不住想笑,也知道这种场合不该笑,就忍得脸部肌肉很扭曲:“回郡王知道,此事另有内情。”原来这山上修灵士倒不至于干出焚琴煮鹤这么煞风景的事儿来。仙鹤在四灵州的名声很好。以前有个银叶先生,本来不过是人级归元境,忽然大彻大悟,等级嗖嗖的提升,天圣都愿意接他去过日子,就派了一双仙鹤来把他接过去了。后来他不知所终,都不知道境界提升到多高,大概总是天级的了。山上修灵士虽然老突不破天演境,但还老愿意拿自己比银叶先生,觉得银叶干得的事儿,不见得他就干不得。说不定他一突破瓶颈,接下去也就能嗖嗖的了,得天圣青眼,也到天上去游玩游玩什么的。蜡郡王养的那两只鹤,逃跑之后,飞到山上,无巧不巧就落在他的庭院里。山上修灵士一看这鹤乘风飘扬、回翔嘹唳的仙姿,就已经倚门感慨:这要是来接我的该多好啊!仙鹤真的就落到他庭院里了!好像是应和着他的心声一样!山上修灵士揉揉眼睛,看天上,祥云缭绕,好像有天圣在对他点头微笑!他这一欢喜,简直鬼迷了心窍,赶紧的给天上叩头,又叫侍童来扶他上鹤。这一双仙鹤被驯得相当温顺。侍童一上手,它们也没怎么逃,就给侍童捉住了。山上修灵士一发相信是来接他的了,欢欣鼓舞撩衣往上坐。这下可坏了!蜡郡王收的这两只鹤,长得是一表鹤材、相貌堂堂,跟画上天圣驭的鹤也不差什么的,但毕竟是凡鹤,没有那股子灵质支持,哪里能真的驮人?山上修灵士折腾了一会儿,它们就被伤得厉害了。山上修灵士这上下也发现搞错了,怏怏的叫侍童把它们带下去。它们没活过那一晚,很快都死了。山上修灵士再怏怏的叫侍童把他们下葬。蜡郡王听了此事,发出“哈,哈”的声音,不是笑,是气得狠了,心里转过一千个念头,要怎么惩罚这愚蠢的俗人?拿个铁梳子,把他的肉一丝丝扒下来什么的……都不能解恨!愫以期探身,按手在他手背上,摇了摇头。“此人不该杀么?”蜡郡王皱眉。“照此人的愚蠢,杀了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也没什么好处。”愫以期道,“这种人最讨厌的地方,不是他有多坏,而是他有多蠢。你就算杀了他,他也是个蠢鬼。拿他有什么办法呢?”蜡郡王不得不同意。一个人很坏很坏,得罪了你,你可以杀他报仇。一个人死蠢死蠢,得罪了你都还不知道,你能怎么办?“何况煜琉不愿意因为他的缘故,闹出人命来。”愫以期又道。这两只鹤并没有能真正送给煜琉,但毕竟是因为蜡郡王想送礼给煜琉,才牵扯出这件事情来。没能送成的礼物,被个蠢人击杀了,煜琉固然不开心,但他素来觉得天地间不如意事十居**,多缺憾少圆满、多离别少团聚,多俗蠢少清明。清雅被俗蠢所伤、绵长被短截所代,都是意料中事,还不至于怎样。而蜡郡王如果因此又杀了那蠢人,煜琉会觉得那蠢人是因他而死、血沾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是内疚,而是觉得脏。寂瞳在他宅子里留下潮气,都让他无法忍受。蠢人的血又怎么可以沾上他呢?他就有这么好洁。洁癖跟一般人喜欢干净不同。一般人喜欢干净,那就打扫得干净一点,看着舒服也就是了,还有办法可以达成。洁癖是精神上的,觉得脏,把皮肤洗掉一层都不行。煜琉是火灵州的心光,怎么可以去洗脱皮肤呢?大家只好共同努力,让他心里别难受。愫以期真了解煜琉。他一说,蜡郡王立刻受教:是,是!还是愫将军说得对!愫以期终于走了,没带上仙鹤。蜡郡王虽然答应了不杀那山上修灵士,心里毕竟还是很恼火,让人盯着那修灵士的动静。那修灵士至此都不知道自己搞死的是蜡郡王的鹤、是本来打算送给煜琉的鹤!他只知道自己没能升天、天圣没有派仙鹤来接他、他就是不小心搞死了两只普通的漂亮仙鹤。这认知让他非常郁闷。他闭门面壁好几天,不知触动了脑子里哪根神经,觉得自己三观又上升了一个档次,压下躁郁,达到了寂静清明的境界了。于是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探访邻谷的一位修灵士。说起这位邻谷的修灵士,那可真是高人,连蜡郡王都挺认可他的。山上修灵士本来自惭形秽,不太好意思去串门儿,这次居然去了。蜡郡王就派人跟邻谷的修灵士说:别客气,狠狠打击他!邻谷修灵士得了这话,心里有数了。客人一大早的兴冲冲上门,他就客客气气的问:您来干什么的呀?这时候,山上这位修灵士如果俗就俗到底,说啊没事邻居这么久了串串门看看你怎么样了嘛,或者哪怕说啊我就在附近搂草顺便打了一双兔子,经过你这里给你送一只,那人家也没法儿啪啪啪的打他的脸。可惜俗蠢跟俗人的区别在于,蠢人可以蠢得实在、可以蠢得老实,而俗蠢的人还非要时时表现他有多高明的样子!山上修灵士竟然觉得自己在精神境界上已经进步了,又怎么能放过任何一个表现机会呢?他不好好说话,打起禅偈来。人家为他为什么来,他就说:“打死心头火,特来参喜禅。”邻谷修灵士微微一笑,也不客气了,信口也是一句诗偈,内容却很调戏人:“缘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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