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含蓄韵致、遮掩了冰雪聪明,这才是天地正道吧。而丫头——丫头总要有个老成妥贴的、好照顾着小姐,可也要有个愚蠢吵闹的、才能衬出小姐的风韵。
所以白芷纵然学不了江离、又何必学她?小姐的身边,必然要有一个江离、也要有个白芷,这才合理。
这个世界,只要存在的东西,都是如此合理呢。
江离凝眸看茶具中慢慢烹出清香水烟,不小心出了神,唇角微微滑出个笑来。
几天之后,陈浩南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心坎中的美人儿。
那时上官蕙在花园中一个亭子上抚琴,天色依然是云淡风轻,有早回的燕子剪过云心。两个侍女侍立在小姐身后。当时陈浩南没有来,白芷努力的欣赏小姐的高雅琴音,却忍不住悄悄的打呵欠,江离只管袖了手只管看着自己鼻尖。
琴是个很雅的东西。上官蕙的琴是伏羲的古制,用梧桐的中段,胶上天马的马尾,青白石点出阴阳,饰以八宝,再用松烟细心熏过,她从小用它,每个人都夸琴有多漂亮、小姐弹得有多好。但是恐怕只有江离才最清楚的知道,这把琴有多重。
抱琴是江离的职责。从小姐的琴房到后花园,要走五百八十步,再上到小姐最欣赏的弹琴地点枕竹轩,要上一百三十级台阶。小姐心情不好时,会更加文雅,文雅的意思就是“走得慢”,她们就要走得更久一点。——所以注定了江离要讨厌琴,再雅也讨厌,连带着恨琴音,再好听也恨。
然后,陈浩南他来了。
琴音悠扬,本来就为招人来的。陈浩南呢,他虽然也不懂啥琴,但总算生着一对耳朵,自从被招待住在这座美丽的府院里,一得空就四处乱走,忽然听见有人弹琴,怎么不过来看看?一看,果然是仙子妹妹,顿时如痴如醉,却不敢惊扰她,老老实实立在一边,纵然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听在耳朵里,总归是有如仙乐了
一曲仙乐抚完,千回百转,他和她却没有什么话说。小姐慢慢收起琴拨子,织锦葱绿洒金的袖子就滑上去一些,露出十根尖尖的玉指,指尖上有红红的蔻丹。
“白芷,”她终于轻唤,声音有如啭莺,“怎么蓄着百合香,没的冲乱了这里的竹叶清香。原是要焚含烟阁的‘翠云天’才合宜的,好蠢丫头嗳——倒惹的南哥哥见笑了。”
“见笑?哪里哪里。”陈浩南有点手足无措:他是粗人,并不懂什么香,可是——“只要有蕙妹在这里,无论什么香……都是好的。”
于是她就笑了,她一笑,他就好象撞了什么仙缘一样,被抬举到天上了。
一旁白芷却把大眼睛一斜、嘴唇一嘟,显得很是委屈样,若敢开口,必分辩说一直也都有点百合香,怎见得就冲乱了,纵真错了时,何以偏此时当着外人面挑这事儿训人,教人面子上好生下不来。
江离肚子里悄悄叹口气:拿这香说事,既可以打破沉默、又可以表现自己的品位、还可以亮亮自己莺啼燕啭的声音,一举三得的事,此时不挑它说,更要等什么时候?小姐是至聪颖的人。而丫头……丫头的面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顾惜?
白芷心气原是太高了,不是什么好事。岂不知藏拙守愚方是本分呢?而且陈浩南见她脸上委屈,还觉得诧异:被小姐这样的美人教训,在他是求都求不来的美事,还委屈什么?
不过终是见不得年轻女孩子难堪,他搭讪道:“这是表妹的侍女吧?——白芷,这名字灵透,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白芷就笑了起来。小姐也抿嘴一笑:“这两字原是用的古书中香草名,难得四哥哥喜欢。”(。)
第三十六章()
上官蕙不语,睇着陈浩南,欲语还休,欲走还留。
可巧这时突然打下一个雷来,她吓一跳,轻轻叫了一声,大睁着一双秋水眸子,娇躯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白芷要扶她,她却倒向另一边。他慌忙赶上去扶住。她喘息微定,方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而他们还未正式定亲,赶紧要挣开,却是手脚无力,只双颊上挣出两朵红晕来,一发娇媚。
江离想笑:好蠢白芷嗳,竟想抢先扶小姐?何处想得来!难得这雷凑趣,小姐的美人受惊柔弱态,原是为他才做,一旁的道具却凑什么热闹呢?马屁拍到马脚上,全没些眼色,险些毁了场好戏……可是她笑不出来。
陈浩南一眼瞥见,这个丫头脸色变得煞白,目光直直的。有些可怕。
老大的雨点噼哩啪啦摔下来。王大妈催了好几声,上官蕙最后向他瞥一眼,(呵怎当她临去时秋波一转),终于叫白芷扶着先回去了,王大妈也跟过去,单留下江离收拾琴具。陈浩南局促的去看阴沉沉天空,不知道是不是也该离开、或是等这暴雨下过了再走?却总觉得脸旁好像蜷着什么冰冷柔软的怪物一样,有那样恍惚的嘲笑。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微笑的人,可又忍不住想教训这个江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下定决心一转头,却只看见双淡淡双眉和淡淡的垂下去的睫毛。
雨落了几点又滞住,空气很闷很静,忽的“掴喇喇——”一声霹雳,煞是惊心,他的耳朵都被震的有些发麻。却听的闷闷的一声叫,好象是心脏被剑刺破的声音,接着又是“砰”一声。低头看,江离已连人带琴摔在地上。
“江离江离,你怎么了,江离?被雷吓着了?脸色怎么这么可怕——你怎么不说话。江离?”
被雷吓到?江离其实为了这句话很想笑。他知道什么?她怎么会被雷吓到?她就算脸色可怕也绝不是因为害怕。她记得妈妈怎样抱着她逃跑、记得雷雨怎样染黑了天空。记得怎样,电光一闪、照亮了青白的脸色……可是她不能不怕雷。江离是一种长在江边的野草,江离怎么会怕雷呢?……所以何必问为什么膝盖上锉刀蹭过一样痛、为什么喉咙里哽着说不出话来?谁在问她怕不怕?她怎么会怕?不怕不怕。
“我不怕。”江离道。
“为什么不怕。”陈浩南问。
她突然扬起头来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顿道:“因为。怕也需要资格。”
怕也需要资格。他呆呆看着她。当年他刚闯入江湖,也不过是个孩子,拼命还来不及,有什么资格娇弱,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出来?有人天生是捧在掌心的花朵。譬如表妹;有人天生是野草,要活的粗糙些才能平安,想太多,不会崩溃吗?
江离不知他为什么要发呆,一时也沉默了,还自省自己是不是吓着了他。
终于他开口道:“好了好了,江离,别怕江离,以后我会照顾你。”
这话江离倒是不稀罕的。照顾?说的好听,施舍同情会给他自信吧?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我稀罕你的照顾?”她冷笑。
“以前没人照顾你吧?”他宽容而怜惜的笑笑。
“自然有。”她咬牙。
“谁?”
“我自己。”
这个时候她很凶很凶——可是奇怪。又好象很小很小,比一只小动物还小。于是他就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把她抱在了怀里。
一个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女子,其实是个最需要照顾的孩子,他想,即使她有一双小兽一样凶狠的眼睛。
他的怀抱很暖和。江离开始骂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女人,一看见他你就想要他的暖和了吧?所以才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刻薄,卑鄙、且寡廉鲜耻,可是——可是,心里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冒头:我想要暖一暖自己,这又有什么不对?
“你是喜欢小姐的吧?”她总算恢复了理智。低低的问。
他惘然的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他说,“应该是喜欢吧,你们小姐那样的人品。谁会不喜欢呢?”
“可是你如果喜欢的是小姐,又有什么余力照顾我?”她的双肩慢慢僵硬一点。
“江离,你太贪心。”他笑叹。
“是,江离太贪心。”她悚然,“江离逾距了。”
她要离开他。她用冷冷的外壳包起自己的伤口她要离开他。他忽然觉得让她离开是办不到的,好像让一只受伤的小兽离开他一样办不到。好像让他自己的生命离开他一样办不到。
“江离,你听我说江离。我喜欢蕙妹,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东西给她。可是你……我怕你。我怕你的眼睛……我只有把我自己给你,让你暖和一点。”
“暖和?”
“你太冷。江离,你冷的好像一捧灰。”
“冷?”她微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很难治疗的疾病,你可知道?——或许需要吸干一个人心里全部的热量方可痊愈。”
“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让你快乐,比我的心重要——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你了呢?嗯,奇怪,你不算美人,我也不知道‘喜欢’两个字够不够形容我对你的感觉?”
她觉得他的表白很酸!叫人牙酸肉麻手脚抽筋,可是——可是她怔怔的想:唉呀!他看的懂我的眼睛。十二年来,他是唯一真正表现出来在乎她的,或者说——
“你爱我。”她道
“爱?”他惊一下,“这不应该啊——那么你呢?可爱我?——你还是很冷吗?”
江离发抖了,她低下眼睛:“不,我不爱你。”他说得对,她是一捧灰,在他的怀里仍然觉得冷,因为自己不会燃烧。因为她不会爱人。
“为什么?”陈浩南自尊受到了损伤。他坚持问下去。
这个问题很好笑。为什么竹子不开花?为什么江离不能爱人?竹子开花就要死了,人呢?……江离怕死胜过怕冷。)
她又躲到她的壳子里了,戴一个轻松自然半真半假的笑:“有人给我下过血咒,不能爱人的,你可信?”
“怎么样的血海深仇呢?要下这样的咒?”
仇?这次江离真的想笑:妈妈,你是爱我的呀,所以不许我纠缠进女人的悲剧里,你用性命要我保证始终冷静,可是——可是女儿想知道:爱一个人要盲目到什么地步,才会把祝福做的像仇敌的诅咒——爱一个人要热切到什么程度,才会以性命相交付?
内心已经山呼海啸,江离却没有回答陈浩南,只恍惚笑一笑:“你放开我。”
他一愣。
“请放开我。”她低低道,“不然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才发现他们原来都还坐在地上,于是放开手臂。亭外雨已下的大了,寒气如水般浸过来,她打个冷战,慢慢站起来,抱了琴,低头走出去。
“等一下,你膝盖破了!——外面雨太大。”
是,难怪膝上咝咝的抽痛。江离又想笑。都是她逾距,她不安分,活该她不得平安。
喜儿来了,是给陈浩南送伞来。他是陈浩南的小厮,给少爷送伞原是分内的事。陈浩南却把伞给江离。她也没推辞,也没说话,只低了头望外走。
天色暗暗的,雨下的很紧,闷雷仍隐隐的在天边滚,她一言不发,低了头急急离开他。
“你是不是怕我?”他看着她的背影,问。
怕?她的心在跳她的血在血管里奔。“呵妈妈,”她心道,“你在担心我,你也想问这个问题?妈妈,我不怕他,我不爱他。”
那时往枕竹轩送伞的其实还有一个人:白芷。
白芷没有进枕竹轩。她站了一下,就回去了。
江离平日里闷闷的低眉顺眼,原来是个闷骚小蹄子,心眼全放在肚子里呢,亏的小姐白这么疼她。白芷愤愤的。
上官蕙脸上就有些青青白白,一会儿,冷笑一声道:“倒看她不出……好丫头,不愧是我使的人。”
管事的王大娘也很是替小姐不平,愤愤道:“这头角流脓的浪蹄子,不如绑上她到老爷太太面前发落去……正经勾引起姑爷来,这成了哪一门的规矩了?”
上官蕙摇了摇手:“闹出来,大家面上需不好看——这事,不许给我传出这园门子去。”
天际的雷一阵阵炸开,小姐的脸是青白色的,白芷想说什么,门“咣”的开了。
门口是江离,好象被风吹进来的一蓬植物,**乱糟糟,一手擎着把被风吹折了的伞,一手死搂着抠着湿溜溜的琴,抠不住,弯腰用膝盖顶着,膝盖摔的黑糊糊,一抹血印子……
白芷瞪着她,忽而尖声叫起来:“你把小姐的琴怎么了……?!”
该死该死该死。江离也很害怕。她摔裂了小姐的琴尾了。在轩里她一失手,竟摔坏了小姐的琴了……可是她们为什么都这样瞪着她?为什么她们的脸都是青白色的?怀里的琴好象一个已死的婴孩一样,滑溜溜硬绷绷,江离想把它放下。上官蕙剜了江离一眼,江离不由得手一松。那琴就滑下去了。江离瞪着它,它就在我眼皮底下滑下去摔下去了。黑沉沉的雨往下倒,溅起来的水珠子闪着光,好象黑墨里弹起来的铁珠。(。)
第三十七章()
这样,江离居然摔了小姐至宝爱的琴,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王大娘与白芷瞪着她,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上官蕙却没有发火,只是像看到什么秽物一样,把脸扭开,对王大娘道:“捡几片碎瓷片子,让她外头跪着去。”
平日小丫头子有了错,也尽有到太阳底下跪瓷片的。如今江离这样不识本分,真是打也勾打的死了,只罚到雨里跪着,小姐实在仁善,江离该赶紧叩头谢恩才是。
——可是为什么江离脸色煞白、狂乱的张大了眼睛?——到这时候,才知道她眼睛是这样大的——王大娘见不的这种狐媚样,本来调教小丫头就是惯的,一手就把她提起来,要拎到外头去。
狼子野心,杂种子开不出牡丹花来,这婢子在小姐跟前十几年学来的修养全不见了,居然挥手挥脚抵抗,疯了也似。
上官蕙只背着她们站着,冷冷的。
不该抵抗,江离知道抵抗也没用的,她在上官家,这么根基深厚的世家,她能插了翅膀翻上天去?——但是她怕雷雨天,从心里发毛出来的怕。照理说是不该有记忆的。她妈妈送她到上官家时也并不是雨天。白狐死时才是雨夜。那时,被当作孤儿留下来的江离忽然在床上惊坐起,两眼直直的,看见,雨一股一股扭下来好象蛇一样,一场噩梦。让人即使逃离不出去,也想抵挡。
王大娘被她的抵抗激起性子来,翻掌施出了擒拿手。
但是江离,江离眼睛里返出奇异的光,王大娘手掌挨上去就被弹开。江离退后,每一步踩裂一块楠木砖。空气冷下去,似乎绕着她的身子,有一团奇妙的气旋。
王大娘“噫”了一声:“这是哪条道上的邪功?”
上官蕙转过头来,愣了一愣,失声道:“妖魔?!”
江离知道她妈妈是妖。也知道妖是不见容于世的。白狐用最后的力气保护女儿逃了出来,再去赴死。她用一死给这次事件画上一个句号。让人们不再寻找她的踪迹、也就不会发现她有一个女儿。她用血给江离下了个咒,只要她的血还在江离身子里流,江离就不会爱人。她希望女儿活的平凡些。
如果你够平凡,别人就不会跟你为难;如果你不为谁心动。也就不会为谁心痛。白狐的心愿,江离记着。
可是……江离不由得想:妈妈不知道,平凡人也会怕、也会冷、也会痛……她自己不是个凡人,这些平凡人的事,妈妈不知道。
妖女居然一直潜伏在上官家的后花园里!这简直是武林的祸患。上官家的耻辱,于是整个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