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头发,吹迷了她的眼睛。颈上的纱巾扑打在她的脸上,然而她木然而立,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们实在分离得太久太久,几十年来天各一方,没有共同生活,还谈得上什么共同之处?!所处的环境不同,接触的事物不同,还谈得上什么共同语言?!一切都变了,世界在变,环境在变,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徐忆兰感悟到她和罗正卿之间早已横卧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道鸿沟是几十年封闭隔离的产物。她终于明白她失去了什么!
“妈妈----”
“妈妈----”
徐忆兰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儿子们的呼唤,她吃力地回转身子,看到两个儿子已经来到她的身旁。
见到儿子们,她又一次地感到委屈,一股难以遏制的苦痛向她袭来,她的身体不由晃动一下,刚才跟着飞机奔跑时的激情耗掉了她全部体力,她软软地瘫在了儿子的怀抱里。
“妈妈,妈妈,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呀!。。。。。。”两个儿子拥着她唤着她。
徐忆兰定定神,睁开那双过于凄迷,过于苦痛的双眸,母子相望一时无语。
有顷,天佑说道:“妈妈,我们回家吧。”他想尽早让母亲离开这里。
徐忆兰望望两个儿子,无力地摇摇头,她向儿子们哭诉:“他又走了。。。。。。你们的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对他不重要。。。。。。不重要。。。。。。”
“妈妈不要难过,不要难过。。。。。。”此刻,兄弟俩儿只会说这句话,他们实在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语言来慰藉母亲那颗破碎的心,或者说,他们自己同样需要有人来劝慰。
盼望了半世的父亲终于回来,然而很快又离去,他们怎能不悲伤!此时,母亲的心情,他们自然能够理解。
大佑望望变得空荡的机场对母亲说:“妈,你看送行的人都走尽了,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
徐忆兰唉叹一声,没说什么,但是她的双眸又一次向罗正卿飞去的方向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看到的只是一碧晴空。无限留恋,无限失落,收回目光,倚靠在长子身上,步履沉重地随儿子们离开了机场。
到了家,徐忆兰刚刚坐下来休息就听到敲门声:“看看去,是谁在敲门。”她发话。
“嗳”天佑起身去门厅,大佑也跟了过去。
开了门,见到是木匠嫂:“秀花阿姨请进,屋里坐。”
“不啦,送走你爸爸啦?”
“嗯,我们刚回来。”
“喔,”木匠嫂应了一声后不再往下询问,而是放低了声音对哥俩说:“你俩出来一下,阿姨有话对你们说。”
“阿姨出了什么事?”见木匠嫂的神态忽然变得焦灼、紧张,兄弟俩异口同声地问。
“快出来说。”木匠嫂催促道。
兄弟俩相互望一眼,便走到门外。
木匠嫂替他们把门掩上。
虽说徐忆兰坐在屋里,没有看到木匠嫂,但听到她的声音与平时两样,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么紧张那么神秘?徐忆兰心里划了个问号。她起身走到门厅,只见大门已被掩上,门外传来一惊一乍的说话声。
徐忆兰觉得他们好像在说很重要的事情,似乎这件事不想让她知道,她一下警觉起来,贴近门缝竖起耳朵听着。
门外是木匠嫂哭叽叽的声音:“哎呀,这可怎么好呀,好人怎么不得好报呀!。。。。。。”
“秀花阿姨这消息可靠么?”
“厂里都传开了,本来司马厂长应该昨天就到上海的,谁会料到他坐的飞机会失事!”
“失事?”徐忆兰重复这两个字,当“失事”这两个字再度回响在脑子里的时候,她的心像被什么钝器狠狠地砸了一下,她一下抱住了头惊骇万状地呼唤一声:“司马----”这声呼唤是她屏足了全部的力气呼唤出来的,仿佛这声呼唤能把司马唤回似的。喊过之后,她的身子软软地缩下去,瘫倒在地。
天佑兄弟刚刚被司马祺威遇难的消息吓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听到母亲一声尖利的叫喊,他们又是一惊。
“不好。。。。。。妈妈。。。。。。”兄弟俩同时惊醒,当他们推门进屋时,见母亲躺在了地上。一切都明白了,母亲听到了司马厂长遇难的噩耗。
“妈妈----妈妈----”。。。。。。兄弟俩抱着母亲一声声地呼喊,然而徐忆兰已经失去知觉。
“快去叫辆汽车,赶快送医院。”天佑吩咐弟弟。
大佑不顾一切地冲下楼去。
一辆小轿车在公路上急驶,司马祺威坐在后排座位上想心事。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他重新担任了皮革厂的厂长。他是个作风干练精通业务的领导干部,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到的是沉静与睿智。
今天,他从欧洲考察回来,由于一个偶然的因素,他推迟了一个航班,同样由于这个“偶然”才使他幸免于难。
离家越来越近,他的心不知怎的变得浮躁起来,甚至还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他惦念着徐忆兰,他爱了她这么些年,如今,仍不改初衷。虽然她不是他的妻子,然而在他心目中他一直视她为“准”妻子,视她的儿子为亲子。许多年来,他以此来慰藉自己那颗孤苦的心。
罗正卿在台湾的事业有成、他的婚姻状况,以及他取道日本回大陆做短暂的探亲,大佑都写信告诉了他。
他时常为徐忆兰担心,担心罗正卿回来之后,她非但得不到安宁反而会更痛苦。
既然罗正卿在台湾又娶,而且不肯舍弃台湾的一切,那么徐忆兰该怎么办?她还能算他的什么呢?她还会无休无止地等待么?等待那名存实亡的婚姻的最终结局?无庸讳言,她不会得到幸福!关于这些,她应该明晰。
他决定等到一个适当的时候再次向她求婚,她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他了,他应该和她共度幸福晚年。这么想着,心中生出几多温馨之感。
什么时候开始迷恋她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爱了她很久很久。
她在他心目中是个好女人,是个可亲可爱的女人。虽说她已经老了,但在他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善良美丽的徐忆兰。她永远是那么美,那么娴淑,总之,她是个值得他爱的女人!
天佑跪在地上,把母亲抱在怀里,一时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你醒醒----你醒醒----”他只是一味呼唤但不见反应。
“快掐‘人中’,快!”情急之下木匠嫂想出了办法。
天佑开始掐母亲的“人中”,还是不见母亲缓上气来,天佑开始哭喊起来:“妈----妈呀!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你舍不得用力不行,我来。”木匠嫂急得鼻尖渗出了汗,她拨开天佑的手为忆兰掐“人中”,可是忆兰仍一动不动,没有一点气息。
天佑急了,要抱母亲下楼,被木匠嫂拦住:“你先别搬动她,我去叫你媳妇。”说着,她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屋子一边下楼一边喊:“崇颖----崇颖----”
赵崇颖正在张木匠家,与木匠叔长吁短叹谈论着司马祺威的“不幸”,忽听木匠嫂喊她回家,听她那惊慌的声音,不知家中出了何事,急忙往家跑。
天佑见妻子回来,急忙向她求救:“快救救妈妈,她昏过去了。”
“我来看看。”赵崇颖稳了稳情绪,伸手为婆婆把脉,可是已经没有了博跳。
天佑紧张地注视着妻子,把救活母亲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赵崇颖取来手电筒,扒开婆婆的眼皮,用手电照着,她的眉峰皱紧,两行泪珠滚落下来。
“妈妈有救么?啊!你快说呀!”
赵崇颖摇摇头:“妈妈的瞳孔已经扩散,心脏停止了跳动。”
天佑呆住了,极度的痛苦使他一时哭不出声。
大佑奔到马路上,见到一辆小轿车迎面驶来,他上前拦截。
车子嘎然停住,车门打开,随即从车厢里传出一声他所熟悉的声音。
“大佑,为什么这样慌张?”
“司马叔叔。。。。。。是你么?”大佑错愕不已,传说他飞机失事,现见他幸免于难,真是又惊又喜。要说的话太多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母亲急需救护,于是长话短说:“妈妈昏了过去,快去救妈妈!”
“昏过去了?”司马祺威吃惊地望着大佑,忽然醒悟:“快上车。”
大佑钻进了轿车。
“快点开。”司马吩咐一声司机后,迫不及待地问大佑:“妈妈怎么会昏过去?”
大佑尽量简短地向司马叙述:“刚刚送走父亲,妈妈就听到了你‘遇难’的消息,她大呼一声你的名字便昏倒在地。”
“哎呀!”司马惊叫一声后又急切地问:“要紧么?”
“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样了。”
车子停在了楼前,大佑和司马钻出车子便往楼里跑,此时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是天佑的还有赵崇颖的。
“妈----妈----”大佑顾不上司马,大声喊着母亲便往楼上冲。
听到这种撼人心魄的恸哭,司马祺威的头“嗡”地一下,两条腿顿时软得抬不起来,他无力地靠在扶栏上,泪水潸然而下。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痛苦地仰天长叹:“完了。。。。。。”
徐忆兰被安置在了床上,两个儿子跪在她的床前痛哭流涕。
司马祺威一步步地走进屋子,他早已满面泪水。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徐忆兰的遗体时,当他看清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奔流不止的悲哀,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她,扑向他心爱的女人。
他顾不得在晚辈面前保持的持重风范;也不去顾及外人对他的行为有何种说道。。。。。。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他的忆兰!他要把他心爱的人儿拥入怀里,要对她倾述衷肠。
他俯下身子,透过泪眼迷濛的眼睛,注视着忆兰那张生动的脸:只见她的眼睛微闭,眉心紧锁,嘴巴微微张开,好像她那声悠长的呼唤还未结束。。。。。。她的脸色惨白,脸颊上仍留有未干的泪痕。
司马祺威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想不到忆兰会这么早就与他告别,望着心爱的女人他心痛如绞:“忆兰----”他轻轻唤她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俯下身,把心爱的女人拥入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遍向她倾述:忆兰,你为什么如此匆匆离开人世?你说呀。。。。。。你说呀。。。。。。幸福美好的生活已经在你面前展开,你为什么不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么,我有多爱你?。。。。。。你知道的。。。。。。知道的。。。。。。
他一遍遍吻着她的脸,他的泪水沾在了她的脸上,而她的泪痕也被他吻干。然而,他心爱的女人已无感觉。
司马祺威一生很少落泪,即便在他遭受无情打击的时候,他都不曾掉泪,然而这一刻,他却悲痛难忍。
徐忆兰身体的余温渐渐散去,身体逐渐逐渐变凉。司马祺威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把她焐热。他在她耳畔喃喃叙述他对她的情,对她的爱,然而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带着她所有的苦难,带着她一腔的悲痛,带着她满腹的遗憾,带着她那颗破碎的心,离开了这纷乱的尘世。
她的灵魂飘出她的躯体,永远地离去----离去。。。。。。
1991年12月至1996年2月完成于北京蔚秀园。
1996年2月至8月修改于北京蔚秀园。
吴毓琳
尾声(另一种结局),一
更新时间2011…10…28 15:39:16 字数:8607
尾声
(另一种结局)
一
徐忆兰一家是三年前搬入新居的,同她一起搬来的还有司马祺威和张木匠夫妇。他们同住一个单元楼里。几十年的好邻居好朋友,仍能做邻居,确实令人高兴。
这里是皮革厂新建的宿舍楼,每套房子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另带厨房、卫生间和一个不大的门厅。这是目前中国大陆最普通也是最流行的住房款式。对徐忆兰而言,住这样的房子已是相当满意了。房子虽不高档,但是吃水不用再到水站去拎,还省去了倒马桶的麻烦,住房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国民经济迅速发展,政治气氛日趋平和,老百姓的生活明显改善,尤其政治上的宽松,徐忆兰体味更为深刻。如今她已退休在家,日子过得安逸。她认为,这幸福的生活,是改革开放带给她的。
昨天,罗大佑从美国回来,据他说,期末考试一结束,他就急着回来了。为的是迎接父亲。
他是1968年底去淮北农村插队落户,于1977年底回到上海,又于1979年考取中山大学物理系的硕士研究生,同年通过了CUSPEA考试,被美国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录取为博士研究生,并获得奖学金。用他的话说:实现了哥哥未实现的理想,圆了哥哥未圆的梦。今天一早他和哥哥一起去南京路采购物品去了。
今天可以说是徐忆兰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天。明天,她的丈夫就要回家了,盼了几十年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她激动的不行,紧张的不得了。
“他就要回家了,明天就能见到他了!不知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菩萨保佑他身体健康,一路平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一家团圆吧!”几天来,她烧香求佛常常喃喃念叨着这几句话。人就是这样,幸福时刻越临近,祈盼的心情也就越急迫,一颗心就更加慌乱了。
本来,两个儿子邀她一起去采购物品,可她偏偏不肯去。说是见到满街熙来攘去的人群,她会眼花缭乱心不静。可是留在家里,她的心同样不得清静。一会儿,她从大屋走进小屋,马上又会踅回大屋,来来回回在有限的空间转磨磨,不知想干些什么。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动动那儿,拿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丢三落四的。一向麻利的她,变得迟钝了。
好不容易把中午饭烧好,等儿子们回来吃,等到一点钟不见他们回来,她便独自吃了几口,觉得没有胃口,便收起碗筷,到床上躺下。本想睡一觉,缓缓神,可不能如愿,她只得起床。一个人在家实在无聊,她又把准备明天穿的衣服抖落出来,对着镜子穿戴起来,看到效果蛮好,她舒心地笑了。叠好衣服,收进柜橱,又没事可做。家里窗明几净的,该擦的,该洗的全都归置停当。她有些后悔,不如跟儿子们一起上街呢,那样可以免除寂寞之苦。无奈,只好再拿起抹布把家具统统擦一遍,把地也重新拖过。回到沙发前坐下,陡然想起丈夫辗转千万里寄回的信,她急不可待地找出信,抽出信笺,细细再次重读:
“忆兰,吾妻:
终于能够拿起笔给你写这封信,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一时间竟然不知从何说起。三十二年啦!三十二年的时光在宇宙长河中只是瞬间,而对于我们却是半生的时光啊!分别时我们还年轻,重逢时我们则老矣,想想真是可悲可叹!
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当年我们是何等的相知相亲,何等的恩爱呀!只可惜相厮相守的时光太短太短!
记得初到台湾时,我是何等的孤苦,何等的思念你们----我的妻,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还有我那白发苍苍的老母。可是切肤的思亲之痛又能向谁倾诉?常常向大陆故乡遥望,默默祈祷上天给我家人多些吉顺少些苦难。
我离家后,生活的重担压在